普通辽人与汉人在生活习俗、衣裳穿戴等各方面都有着巨大的差异,但越往上层走,这种差异便越来越小了。像耶律俊这样的佼佼者,不管是穿着打扮还是言行举止,与宋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差别,而且其人学识,更是常人难及。
要知道辽国同样的有进士试,而且难度一点儿也不比宋国这边小。
以致于从两国进士试之中走出来的精英,双方都是互相承认的。
看着萧旑怔怔地打量着自己,耶律俊微笑道:“今日为了迎接萧三娘子,还特意换上了一件新衣裳。”
“不过衣冠禽兽罢了!”萧旑淡淡地道。
耶律俊道:“天门寨外,华夷之辩我们可没有分出上下,所以谁是正统衣冠,可还没有定论呢!今儿个三娘子如果想再辩一场,我也是愿意奉陪的。”
这个问题,是怎么也缠杂不清的,真要分说明白,只怕最终还是要落实到拳头上,赢了的是正统,输了的是禽兽。
“这几年来,你一直缠杂不清!”萧旖恨恨地道:“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说那个时候,你就猜到我大哥会在西北独树一帜,自成景象,我可也是不信的。假如你真在那个时候就猜到,那你就不是人而是神了。”
“如果我说,我对萧三娘子当真是一见钟情,三娘子可信?”耶律俊很认真地看着对方道。
萧旖冷笑:“世上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殊不知这世上,最无情无义的,便是你们这样的帝王家啊!像你这样的人,心中岂有情义可言?在你们心中,唯有利益二字。”
耶律俊摇摇头:“帝王也是人,三娘子太过于偏颇了。说句心里话,最初之时,我对三娘子还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掺杂在里头,就是觉得以三娘子的才华,配那罗纲简直便是明珠暗投,虎女岂能配犬子!”
“狂妄自大!”
“还别说,耶律俊还真自认为这世上能与我相比的人屈指可数,或者说压根儿没有!”耶律俊昂然道。“天门寨外一别,三娘子才华让我刮目相看,接下来我好奇地关心了一下你,倒是让我惊着了,这样的三娘子,这天下也就我能配得上你了。”
耶律俊豪言状语,倒真是让萧旖怔住了,宋人讲究内敛,她还真没有见过如此自夸之人。
“别的不说,这厚颜无耻,你必然是天下第一份儿了!”
耶律俊哈哈一笑:“自信也罢,厚颜也罢,耶律俊如果连这点儿心气也没有,如何谈得上将来建立宏伟功业呢!三娘子,站在我的位置之上,放眼天下,又有谁能与我并肩呢?荆王赵哲,失之刚愎,现在更是早早就死了,楚王赵敬,哈哈,那是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角色。还有谁呢?你的大哥或者有资格,可即便他自立为王,独霸一方又如何?能与我大辽相提并论?”
“所以,三娘子,站在我的身边,并不辱没你。”他眼神炙热地看着萧旖。
萧旖端起桌上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耶律俊,我父母之死,你以为我看不出来这里头是你们辽人的谋算吗?想我父母死的,是你们辽人,相反,倒是赵宋的官家,一点儿也不希望他们死。”
端起酒杯,耶律俊也是一饮而尽:“也没有想瞒着你,这些事情,的确是我们所谋划,但三娘子,这是谋国,非是私仇。你父亲是宋国三司使,你大哥是西路行军总管,他们已经与这个国密不可分了。话又说回来,如果说赵宋官家当真对你萧家没有猜忌,我们便是有三头六臂,却又如何能算计得手?”
“是那个林平之一手策划的吗?”萧旖再倒了一杯酒,问道。
耶律俊一怔,“为什么就不能是我呢?”
萧旖摇了摇头:“从你到了南京道,便有人在开始研究你,我也在关注着河北路上辽宋对垒,你长于阳谋,从大处着手,而我父母,尽皆死于阴谋诡计,这样的缜密布局,不是你能做得到的。”
耶律俊不由失笑,片刻之后,点头道:“你猜得不错,的确如此。平之单人独骑而来,在汴梁城中潜藏近一年。不过我是知道他想要做什么的,所以你尽管可以记到我的头上。”
“你倒真是大气。”萧旖冷笑道:“耶律俊,你对我纠缠不休,当真就是喜欢我而不是想要利用我吗?”
“二者皆而有之!”耶律俊一摊手道:“这没有什么好瞒的。首先是喜欢上了你,但突然发现,你还能给我带来其它更多的惊喜,比方说你大哥现在已经有了雄霸一方的资格,你二哥虽然在黔州眼下还只能说是小打小闹,但看气象却也不凡。如果你真成为了我的妻子,那大家便都是亲戚了,凡事岂不是好商量!”
呵呵!
萧旖笑了起来。
“刚刚你还说谋国,眼下却又说起了亲戚,当真是好笑!”
“有便利的时候,自然便要好好地利用。”耶律俊道:“这没有什么好可耻的,即便不用,耶律俊也没觉得损失有多大。”
“你就不怕我到了你身边,向你寻仇吗?”萧旖冷冷地注视着对方。
耶律俊摇头道:“三娘子的仇人是我吗?不是,你的仇人是宋国,或者也可以加上辽国,三娘子想要复仇,如果仅仅是针对某个人,那未免太让我小瞧了,这也不是我了解的三娘子了。”
“耶律俊,你就不怕我有朝一日,先利用了你对付了宋国,然后再把你的辽国也弄得七零八落吗?”萧旖仰头再喝一杯酒,却是放声笑了起来。
“如果我连这点自信都没有,又有什么资格成为大辽的皇帝呢!”耶律俊傲然道。
不得不说,自信到了有些狂妄的耶律俊,的确有着令女人着迷的极大魅力。
萧旖站起身来,却是替对方和自己都倒上了一杯酒,缓缓地道:“既然你有如此豪气,我便也要赌上一赌。耶律俊,自今日始,萧旖便死了。赵宋官家不是这样对外面说的吗?自此而始,世家再无萧三娘子。”
萧旖此举,其实也是要让耶律俊应承以后不得利用她来与萧定萧诚来做什么交易,谈什么条件。
“自无不可,那以后,我该叫你什么呢?总得有个名字吧!”耶律俊笑道。
“叫我萧绰吧!”萧三娘子举起了酒杯。
耶律俊大笑起身,举起酒杯,与对方一碰之后一饮而尽,然后转身向外走去:“你歇息吧,等回到上京以后,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走出房门的耶律俊,一眼便看到了外头凭栏而立的林平,当下走了过去,笑道:“平之,这样的女子,是不是值得我付出如此代价?”
“驾驭得住,此女便是殿下一统天下的得力贤内助,驾驭不住,便将成为祸乱大辽之罪魁祸首。”林平之道:“要是父亲对这个女子再了解得深一些,只怕绝对不会同意殿下此举。”
“你怕了?”耶律俊嘲笑地看着自己这位师兄。
林平一挑眉,“怕什么?”
屋内,萧旖自斟自饮。
父亲母亲,我当然是会给你们报仇的。
可是仅仅只是砍下他们的头,取了他们的性命,这样的报仇,实在是无法平息三娘子的心头之恨呀。
灭其国家,毁其苗裔,再让所有的仇人都匍匐在自己的脚下摇尾乞怜,这才是最好的复仇。
罗颂坐在窗前,好像是在欣赏着窗外那几株柳树之上新绽的绿意,但如果走到他的正面,便能看见他的双眼根本就没有焦距。
他这样神思不属地坐在那里,已经很长时间了。
一名老家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站在罗颂的侧后方,低声道:“相公,辽人的队伍已经出城了。”
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罗颂缓缓地转过头来,冲着老家人挥了挥手,老家人又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也好,也好!”罗颂低声道。
昨天罗颂在东府公厅之内掀了桌子,怒不可遏的撂挑子回了家,当时公厅之中的众多中低级官员以及笔贴式们,都认为罗相公这一次肯定要倒霉了。
因为罗颂发脾气是因为宫中传来了消息,前三司使萧禹的女儿萧旖萧三娘子因为忧思过度,缠绵病榻,竟然就此一病不起,就此香消玉殒了。
所有人都觉得罗相公对萧家三娘子是仁致义尽了,为了这个还未过门的儿媳妃,罗相公可是顶撞过官家好几次了,但这一次,罗相公的确是有些过分了。
不管怎么说,这萧家三娘子,也是叛贼的家眷呢!
陕西路还在遭受着西军的肆虐呢!
可让所有人都傻眼儿的是,罗颂前脚刚回家,官家的口谕后脚就跟了过去,对罗相公是大加抚慰,甚至还将罗颂的幼子罗纲的荫官一口气升了三级。
当官果然要当得够大啊!
这要是换个人,还不得被贬到岭南去监酒税啊!
众人感叹不已,却又因为这件事充满了无限的干劲儿。
罗夫人走进了书房,说起来这些日子,他一直在与罗颂在闹别扭。以前的萧旖是一个难得的好媳妇儿,自家儿子从人才上来讲,的确是高攀了人家。但自从萧家出事,这事儿就大不一样了。罗夫人恨不得马上就退婚了才好,但罗颂却一次又一次地向官家讨要萧旖,这要是官家一发昏,当真把那女子发还给了罗颂,进了罗家的门,成了罗纲的媳妇儿,罗纲的前程也就尽毁了,这辈子,再也没有出头之日。
可她关起门来与罗颂闹了几次,都丝毫没有改变罗颂的决定。
现在,那孩子竟然死了。
罗夫人先是一阵轻松,紧接着却又是一阵子难过。
“那孩子……”她看着丈夫。
罗颂没有回头看她,而是说:“逝者已矣,不必再提了。”
“你回头去看看儿子,自从消息传来,他就不吃不喝的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谁叫也不开门,这样下去,岂不是坏了身子!”罗夫人道。
“男子汉大丈夫,如果连一个情关也勘不破,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不必理他,过上几天,自然也就好了。”罗颂冷然道上。
看着罗颂冷峻之极的脸庞,罗夫人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走了出去。
许勿言踉踉跄跄地一路回到了萧宅之外,不知是朝廷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思,这幢宅子,除了被摘下了匾额之外,其它竟然一如以往,既没有被抄没,也没有被官府的封条封上。
看着那朱红色的大门,许勿言老泪纵横。
他走上了高高的台阶,轻轻一推,大门应声而开。
房屋依旧,人却不在。
他刚刚被从大牢里放了出来。
昔日偌大的热闹的萧宅,此刻除了他,竟然是再也没有一个人了。
该走的都走了,能走的,也都走了。
可他不会走。
就算是死,他也只会死在这里,然后由人把他的尸体从这里抬出去。
只要还活着,他就要在这里等着,等着大郎,或者二郎回来,再一次光明正大地推开那扇朱红色的大门。
他一路走到了萧宅后方的祠堂,那里供奉着萧家的祖先。
许勿言老泪纵横地将三块新做的灵牌,放在了那供桌的上方。
那是萧禹,韩大娘子以及萧旖三人的灵位。
鸡叫头遍的时候,南熏门便被打开了,无数早就等候在那里准备出城的人说笑着向着城外走去。在拥挤的人群之中,有一个背着包裹的年轻人牵着一匹马随着人流走了出来。
离城数步,他回过身来,再看了一眼高大的汴梁城墙,双手抱拳,一揖到地:“爹,娘,保重身体呀,儿子走了!”
他叫罗纲!
他准备去南方,去黔州,去找萧诚萧崇文。
他从来都不相信萧崇文失踪了或者是死了,那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就此低头服输,向命运低头呢?
他一定在闷不作声谋划着什么大事。
三娘子都没有了,还考什么进士,要什么前途!这该死的汴梁城,过去觉得它是人间乐土,现在却只是觉得它让人窒息无法呼吸。
(写到这里,第一卷,终是拉上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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