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怒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一个好人。
但他觉得自己还应该算是一个重义守信的人。
当年崔昂救了他一命,所以他投身崔昂,不管崔昂让他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或者是缺德的勾当,他都毫不犹豫地去做。
因为这是当初他答应过人家的。
一诺千金。
所以他现在匪夷所思地看着面前的两个读书人,当着他的面,开始了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的一场讨价还价。
安然所部,可是他们的友军啊!
这半个月来,大家并肩作战,一起流血,一起面对共同的敌人,怎么转眼之间,就要掉转刀枪,在别人背后狠狠地捅上一刀吗?
他怔怔地坐在那里,心里如同长了草一般地看着赵援与孙靖。
这他娘的算什么事啊!
不过在这件事里,似乎并没有自己多少发言权啊!
自己是依附于崔相公的,而崔相公,现在又是依附于楚王的。赵援赵子玉,又是楚王最为腹心的谋士,依稀听说楚王对这个人是言听计从的。
自己的价值,似乎就只是有一定的军事才能,指挥作战,冲锋陷阵算是一把好手。
可自己再厉害,一次能杀多少人呢?
而这两位,要是真议成了,只怕接下来,罗氏鬼国的这两万士卒,都要完蛋吧!
唐怒背心里凉嗖嗖的。
赵援此刻脑子里却是迅猛地在转着圈圈,小算盘打得滴溜溜地响。
普贵如果真的如孙靖所说,被擒被杀的话,那这场战事的输赢,也就基本上成定局了。短时间上来看,即便自己这边不顾一切,不体恤士兵的性命,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突破眼前阻截的敌人,拿下矩州进而兵刀邦州,夺得整个黔西南。
事实上,只需要这场战事再拖上个十来天,矩州这里的大军就要出大问题。
因为粮草没有了。
所有的粮草都是从后方运上来的,现在连普贵都完蛋了,赵援不觉得还会有源源不绝的粮草接济上来,到时候,还是要撤军回去。
辛苦筹划,却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也捞不到,还要赔大本的。
因为梓州路的士兵可不是白白使唤的。
那么多的人情欠了出去,真金白银洒了出去,最后啥也拿不回去,那损失可就太大了。
这个损失,从萧诚身上捞不到了,那就只能从罗氏鬼国身上讨回去了。
“萧家二郎想要什么?”赵援问道。
孙靖道:“两家联手,拿下罗氏鬼国。然后名归楚王,利归二郎!这是第一桩。”
“萧家二郎的胃口好大啊!罗氏鬼国的利全归了萧二郎,那梓州路上,楚王殿下又怎么才能让他们心满意足呢?”赵援摇头道。
“说得也是,那我们也愿意把罗氏鬼国的利切一些给梓州路,毕竟他们在这里也有五千兵。但我们也就有另外的要求了。”
“说!”
“萧家并没有参与荆王判乱,这件事,想来朝廷其实是心知肚明的。”
“萧大郎连杀朝廷大将,十数万大军丧生在陕西路上,你还说萧家没有背叛大宋?”
“那是萧定,非是萧诚!”孙靖正色道:“相反在朝廷逼反了萧定之后,萧家二郎便退隐了,赵公,如果当时萧签判鼓动西南起事,呼应西北萧定的话,那如今大宋局势又当如何?”
“所以呢?”
“所以萧签判想要借着此事复出。”孙靖笑道:“朝廷要给个说法。替朝廷将黔西南偌大地盘改土归流,如今又将罗氏归国也划入到了大宋疆域之中,朝廷如果没有相应的褒奖的话,岂不是让天下忠臣良将们齿寒?”
“萧二郎的胃口有多大?”
“贵州路安抚使!”孙靖目视赵援。
赵援失声而笑:“当真是好大的胃口,新设一路,还是安抚使,孙公,你见过二十多岁的安抚使吗?”
“权知安抚使也行啊!”孙靖却不笑:“甘罗十二为相,萧签判二十多岁了,当个一路安抚使又有何不可?而且,以他之才能,一路安抚使又有什么当不得的?”
“以他这才能,倒也真是当得!”赵援点头道:“不过你觉得官人能够答应吗?”
“只要楚王举荐,两府同意,官家,拗得过吗?”孙靖微笑着道:“而且,赵公不觉得,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吗?”
“不觉得!”赵援正色道:“赵某人始终觉得,萧二郎在盘算着什么,只不过赵某一直还没有把他的这盘棋看清。”
孙靖撇了撇嘴,“赵公,还是就事论事吧,如果咱们因为这个争起来,你觉得于事何补?到底同意不同意?同意,那咱们就是大家受益,一齐来瓜分这个甜果子,如果你不同意,我们反正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倒是你们要想想怎么善后了?”
赵援吐出一口浊气,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善后是一个大难题啊!
萧诚倒真是一手算盘打得啪啪作响啊!
他虽然现在将普贵给做掉了,但也只是赢得了这一场战役的胜利,却从此与罗氏鬼国结下了血海深仇,如果让安然将这边境上的几万兵给顺利地带了回去,以后黔州与罗氏鬼国便要大打出手,永无停歇,直到一方灭亡为止。
以萧诚现在手上的实力,根本就无力一口吞掉罗氏鬼国。
这一仗即便是赢了,却也是后患无穷。
但如果自己与他合作,以有心算无心,一把阴了安然和他麾下的这两万鬼卒,那罗氏鬼国就基本上等于亡国了。剩下的那些虾兵蟹将,已经不足为惧,根本就翻不起什么大浪来了。
罗氏鬼国就此亡国,而萧诚自然而然地就要顺势将其纳入到自己的治下。
当然,说起来也是大宋疆域。
这样的好处,萧诚当然是谋算的。
而在这个中间,楚王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如果对外宣扬是楚王与萧诚共同谋划的这一场灭国之战,那对于楚王的名声自然是极好的,至少能让大家都看到,楚王并不是一无是处,而是在军略之上,并不输给先前的逆王的。
而第二桩好处,自然就是能给梓州路上这数千士卒足够的好处。
灭国之战啊!在这里把安然灭了,然后全师回营,沿途之上所得,足够让梓州路上官兵一个个地赚个盆满钵满,不空走这一场。
而如果不干的话,大家在耗尽粮草之后后撤,必然是要面临对面黔州军的反击的。
历来撤退,是一件最为痛苦的事情。
一个不慎,就有可能全面崩盘。
到时候梓州路上几千官兵全都死在了这里,回去之后别说自己交待不了,便连楚王也交待不了的,本来与梓州路上交情极好,这一来,可就要成仇人了。
算来算去,终究还是落入到了萧诚的鹱中,要替他拿下这罗氏鬼国吗?
赵援一阵气闷。
棋差一着束手缚脚,这样的感觉,对于一个自诩天下无双的谋士而言,是最为难受的事情,真是如同百爪挠心,想要一口回绝,理智却又告诉他,这是唯一可以回本并且略有赚头的事情,至于就此让那萧诚翻了身,以后会成为心腹大患……
那必竟是以后的事情,等过了这一个坎,以后就未必没有机会对付他。
想清楚了这一切,赵援终于心里通透了一些,笑看着孙靖道:“孙公,如果这一次我不答应,萧二郎又准备如何做呢?”
“签判临走之时跟我说,以赵子玉这样的智者,当能权衡利弊,知道如何取舍。”孙靖道:“当然也有万一出了意外的预案,再聪明的人也有犯浑的时候不是?不过眼下看来,赵公当是已经应下了。”
“我想知道,万一我犯浑了不应呢?萧二郎的预案是什么?”
“简单啊,我们散布流言蜚语,说是这一切,本来就是赵公你与我们策划好的,就是为了诱罗氏鬼国入鹱。而罗氏鬼国这一回死了国主,连都城都被我们一把火烧了,这心里只怕也是憋了一股子邪火的,这谣言一传开来,估计就收拾不住,赵公当知道,一旦信任不在,猜忌必生,两支军队猜忌起来,那结果就不言而喻了。当时候我们自然是要冲过来捡便宜的。”
赵援点了点头:“果然与我想的一样。只是如此一来,这件事就做不干净了,不能用最快的时间收拾掉罗氏鬼国了。”
“是啊!其实咱们中的很多人更倾向于第二个方案,但萧签判说,想要彻底地打断罗氏鬼国的脊梁,让他们就此归入大宋的疆域,便只能用第一个法子。用第二个法子,恐怕要耗上许多年,才能彻底地击败他们的。”孙靖道:“正因为如此,我才到了这里。”
赵援沉默了半晌,才不解地道:“我是真有些不理解萧家二郎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是个大大的忠臣,还是大奸似忠呢!”
“于我们而言,萧签判是个好人,是个好官!”孙靖冷声道。“黔西南无数百姓因他而活,因他而富,因他而强。”
三日之后,大方城遇袭,普贵被杀的消息,终于传到了矩州城下。
安然大惊失色,连夜安排准备撤军。
不意兵马撤到一半之际,突然遭遇到了唐怒所统带的五千梓州军与杨万富所统带的天武军,天南军的夹击,猝不及防之下,罗氏鬼国军队溃不成军,大将军安然被当场击杀,二万大军,死三千余人,被俘近万人,剩下的却是不知去向。
旋即,唐怒与杨万富两部联合,一路平推横扫,向着罗氏鬼国深处一路扫荡而去。
与此同时,在普定正与王柱酣战的普贵儿子济火也收到了消息,惊恐之下立时退兵,却被王柱衔尾急追,数天之后,被王柱与天南军李信合围,全军溃败,济火被乱箭射毙,万余大军,倒是有三分之二成了俘虏,另外或战死或溃逃。
大军大获全胜的时候,萧诚却是岌岌可危。
毕竟是身处罗氏鬼国的核心地带,回过神来对手,迅速调兵遣将开始对他们围追堵截,不管是正规的军队还是临时纠集起来的民壮团练,追的人越来越多,而他们,却是越打越少了。随身携带的箭矢,也所剩不多了。
干粮早就吃光了,这个时候,也就谈不上什么秋毫不犯了,更何况此时还在敌人境内。所以在发现了一个小村庄之后,这支还余下三百余人的军队,毫不客气地冲了进去,然后反客为主,将所有人都赶进了一间大屋子锁起来之后,便开始大吃大嚼起来。
“离遵义还有多远?”一边啃着一支鸡腿,萧诚一边问刚刚走进来的范一飞。这家伙,刚刚去审问了这个村子里的村正。
“不到百里!”范一飞道:“不过签判,在边境之上,有罗氏鬼国一支军队,人数虽然只有千余,但现在我们只怕也是打不过。”
“不用我们打!”萧诚笑道:“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想,现在播州军与遵义军的联军,应当已经过来了。”
“为什么?遵义军不是我们的潜在的一个敌人吗?”韩锬与范一飞异口同声地问道。
“敌人和友军,也是随时在变化的。”萧诚将一根鸡骨头啃得白白亮亮,看他的吃相以及眼下的模样,完全无法将他与一个贵介公子、大宋进士联系起来。“我如果说,此刻在矩州,杨万富与唐怒正联手消灭罗氏鬼国的军队,你们信不信?”
“不信!”两人再一次不约而同。
“可这是真的!”萧诚一摊手,道。“当然,现在我们仍然要逃命。毕竟此刻追在我们身后的几千人并不知道这个消息。”
在村子里并没有歇得很安稳,后半夜,追兵便又发现了他们,于是这支三百人的残军,又开始了逃亡的生涯。
直到他们终于看到了播州军的斥候。
与萧诚想得一样,播州军杨庆,遵义军统制张林两人率五千兵马,突进了罗氏鬼国境内,全歼了罗氏鬼国边境守军。
“萧签判,你可担心死我了!”白胡子飘飘的杨庆笑得一张老脸如同盛开的菊花。
“见过萧公子!”遵义军统制张林叉手为礼,也是笑意满满,浑然看不出这家伙原本对萧诚也是恶意满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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