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盖顶,整个天空如同一口黑色的锅盖,似乎下一刻,就会狠狠地扣将下来,将下头的所有东西全都掩埋。
大风席卷一切,呜呜的尖锐的啸声,听得人心烦意乱。
整个战场之上,熊熊燃烧的无数火堆的火头,随着风势时而向东,时而向西,偶尔还有一些燃烧着的残柴随风而起,但离开了火堆,在风中飞舞的火苗,不过坚持片刻,便化为一屡青烟。
而能压住这呼啸的风声的,自然只有进攻的士兵们声嘶力竭的呐喊之声以及不时响起的助威的战鼓之声。
大理军队已经扫平了高迎祥大营之前的所有障碍。
现在他们面对的已经是对方的本军了。
整个地面,被硬生生地填高了近一米,然后再在上面筑起大营,别小看这一米高的土台,双方对战之时,他一点高度,便能让对方占尽便宜。
两台投石机被数百名士兵吆喝着缓缓推向战场。
已经打了半旬了,大理的工匠们,终于制造出了这么两台投石机。
巨大的战场大杀器,缓缓靠近着对方大营,射程超过三百步的这种巨型投石机,能将上百斤重的大石头投向敌营,别说是对面那临时构筑起来的营寨,便是坚城,也顶不住这样的投石机反复的攻击。
看到如此利器出现在战场之上,大理军队顿时发出一阵阵的欢呼之声。
只要投石机能如期展开进攻,他们离胜利,就又近了一步。
看到士气骤然高涨,中军大旗之下,董羡脸上也不禁露出了笑容。
“赏,督造投石机的官员要赏,工匠更要重赏!”他对身边的中军官道。
“是该重赏!”中军官连连点头:“国相,今日我军必然能击溃叛贼!”
董羡深吸了一口气,打了这许多天,对方军营中一直没有出现过这样的远程武器,大概是高迎祥出来的时候,没有带上工匠,这一有一无之间,对自己可就大大有利了。也不枉了自己出来之时,不顾粮草不足,也一定要带上这数百工匠。
这个距离之上,只有自己攻击他们,而他们压根儿就打不到自己。
投石机终于进发了预定的位置,工匠们开始挥舞大锤,将一根根碗口粗细的木桩钉到地下,以用来稳固这个巨大的家伙,而推动投石机的士兵,则迅速地在投石机的前方布下军阵,大盾,长枪,弓弩,一层挨着一层密密麻麻的堆叠到一起。
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个时候,军寨里的敌人,肯定会出动骑兵或者其它的精锐冲出来,以图毁掉投石机。
眼下投石机距离对方的军寨,大概只有两百五十步左右,骑兵一个呼吸不到就可以冲过来,而步兵,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前线的指挥官,甚至不太明白,在他们前进的过程之中,对面的敌人为什么没有冲出来,要知道那个时候,才是他们最为虚弱的时候。
眼下,军阵已起,防守已经相当稳固了。
军寨之中,高迎祥坐在一处高台之上,那是他指挥作战的中枢所在,高台周边,摆放着上百面大鼓,而一面面令旗便插在台上,而在台下,一名名传令兵等候在那里,准备着随时接受命令然后奔赴到阵地的各个方向之上。
这处高台,可也在对方投石机的攻击范围之内。
高迎祥拒绝了自己掌旗官建议自己走下高台的建议,仍然坐在那里,冷眼看着远处那投石机。
而在军寨栅栏之后,两台巨弩,也正被士兵推了出来,扯去了盖在身上的毡布,这台冰冷的机器露出了他狰狞的面容。
这是贵阳路提供给高部的两台巨弩。
能够自由拆卸,随时组装的,射程、威力都堪比八牛弩的巨弩的价值,高迎祥太清楚了。
八牛弩太过于巨大,操作需要的人太多,基本上不太可能随军而行,更多的时候,用在守城之上。
而宋军研发出来的这种巨弩,完美地克服了八牛弩的弱点。
眼下这台巨弩,只需要四个人,就能完成所有的操作。
一根铁铸的摇把被插进了机括之中,两个士兵相对而立,同时抓住这根摇把用力转动,然后便能看见粗大的弓弦一点一点的被拉开,伴随着卡的一声响,旁边的另一名士兵则将手臂组细的一枝弩枪放进了凹槽之中。
与一般的弩枪不同的是,这枚弩枪的前端,还紧紧是缠绕着一些包裹,长长的引线垂了下来。
弩炮什长弓着腰,眼睛与弩炮齐平,眯着眼睛也不知喃喃自语着什么,然后从腰带之上取下一把小刀,小心地将引线截断了一部分,然后冲着旁边点了点头。
远处,传来了大理军队的欢呼之声,与之相伴随的,则是巨大的轰鸣之声。
士兵们抬头,眼睛追随着天空之中飞过来的那枚巨大的石弹。
一百多斤重的大家伙飞过来,对于下方的人来说,其实便有一种听天由命的感觉,他真要落到你的头上,即便擦着挨着,也是死路一条。
不过呢,这玩意儿一般来说倒不是用来杀伤人命的,他更大的作用是摧毁建筑。
轰然巨响声中,巨石落下,营寨之中一处营房顿时变成了渣渣,连带着这营房旁边的一座哨楼也倒塌了下来。上面的士兵惨呼着落下,跌下来之后,却又扎手扎脚的从内里爬了出来,一瘸一拐地咒骂着。
“开炮!”什长吼了一声。
引线被点燃,哧哧地燃烧着,然后一柄小槌捶下,击打在弩机的机括之上,弩箭脱弦而出,带着尖锐的啸声。
高迎祥的眼睛追随着那巨大的弩箭向前而去。
看着那下落的轨迹,高迎祥的眉头不由皱了一下,近了,只能射到对方军阵之中,还够不着对方的投石机。
杀伤人命,意义不大。
但下一刻,高迎祥猛然站了起来。
那弩箭的确是落点近了一些,正正地扎在敌人军阵的正中间,下方的一名大理士兵被巨大的弩箭硬生生地钉在了地上,凄惨无比。
但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下一刻,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名死去的士兵身上时,巨大的爆炸之声响彻了战场,压过了一切其它的杂音。
然后,这个保护投石机的密集的军队,以这枚弩箭为中心,周边数步之内,再也没有了一个站着的人,出现了一个不太规则的圆圈。
而在这个时候,另一枚弩箭带着尖啸之声飞向了另一座投石机。
这一枚的运气极好,夺的一声,扎在了投石机粗壮的底座柱子之上。
弩箭巨大的动能,让他将被直接命中的柱子一折为二,然后斜插在了地上,投石机摇晃了几下,并不是最为核心的支撑,对于投石机的影响并不大。
但接下来的爆炸之声,却让投石机的摇晃幅度愈来愈大,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这个花费了小半个月的庞然大物,开始慢慢地倾斜,下面的士卒四散而逃。
轰然声中,投石机侧倾倒地,变成了一堆废渣。
高迎祥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
脸上露出了笑容。
不是因为这两座投石机的倒塌,即便没有这等利器,他也能想出别的法子摧毁了对方,只不过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而已。
他看重的,是对方的士气,因为这弩炮的两击,而一下了跌落到了谷底。
他站起身来,伸手握住了面前的一面旗子,准备下达命令,让早就准备好的部队,冲杀出去,反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以扩大战果。
旗子拔了出来,脸上却感受到了一点冰凉。
高迎祥抬头,脸上感受到了更多的雨点。
下雨了啊!
他将旗子重新插回到了面前。
大雨,说来就来了。
顷刻之间,便如同瓢泼一般的掉落下来,密集到双方只闻其声,再也不见其影。
地上沟壑之中,转眼之间便集满了雨水。
这样的天气,就不用再说交战的话了。
侧耳倾听着对面传来的收兵的金锣声,高迎祥也吐出了两个字。
“鸣金!”
雨不但下得大,而且下得久。
当夜幕渐渐降临的时候,雨虽然减缓了,但却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高迎祥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巡视着军营。
这个时候,就不得不佩服高迎祥在扎营的时候,硬生生地先行垒起了一米来高的土台了。
此刻,土台之下,黄色的泥水流动,倒似是一条滚滚的河流一般,看着吓人之极,但在高台之上,军帐之内,却仍然是干爽的。
扶刀而立的高迎祥看着西南方向,虽然眼下什么也看不到,但董羡的本军,就驻扎在那个方向。
“董老匹夫,这一下子可要遭罪了!”高迎祥冷笑着。
“将军,再下一阵了,只怕都不用我们打,他们自己就要散了!”一名亲卫笑道。
董羡的大营眼下的确境况堪忧。
别说是普通士兵的大帐了,便是董羡自己的中军大帐,此刻内里的积水,也没过了脚踝。
董羡脸色铁青地站在大案之后,下面站着两排将领,一个个的脸色都极其的不好看。
脚下被泡在雨水之中,头顶之上,雨水击打在军帐之上的那啪啪的声响,更是让人心烦意乱。雨再这样下,搞不好他们这个营地就保不住了。
唯一的好处就是,即便保不住了,这样的天气,对面的敌人也不可能杀过来。
“国相,撤军吧!”弥沙部族长于滇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拱手道:“高贼固守不出,这就是拿准了我们的弱点,如今我们粮草伫存不多,又久战不下,碰上这样见鬼的天气,士气更加低落。国相,眼下还有两支敌军已经插到了我们身后,虽然我们封锁了消息,但终究是纸包不住火,士兵已经是议论纷纷了。”
“是呀是呀,国相,撤军吧!”落蒙部,千矢部,罗雄部等部的族长七嘴八舌地喊了起来。
董羡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砰的一拳砸在了桌子上,吼道:“我看不是士兵们没有了士气,是你们丧了心气儿吧!天气如何,我们难过,那高贼就好过吗?我们的粮食,足以让我们还坚持半个月,节约一点儿,便是一个月也是能行的。撤军?你们知道撤军意味着什么吗?”
众人都不吭气儿。
“一个个的都看着身后,身后又什么好看的!”董羡冷笑:“宋贼的天鹰军不过三千骑兵,他们能攻城吗?另一支天义军,也不过三千人,能攻打我们的重镇大城吗?他们存在的意义,只不过就是扰乱我们的心思,让我们不能专心作战。我们只要击败了当面之敌,身后的敌人,就是翁中之鳖。”
“国相!”从兰溪逃过来的虞羽嗫嚅道:“敌人的正规军的确数量不多,但他们与国内的那些反贼勾结到了一起,就不容小看了,我们兰溪就是这样丢的!”
“这些都不重要!”董羡怒道:“击败当面之敌是我们唯一的活路,大家一个个的,手上都染了高家人的血。高迎祥是个什么人,你们也很清楚。我们今日散去,想再重新集结起来,只怕就不可能了!这一点,想必大家也清楚,到了那个时候,我们除了被高贼逐个击破,然后洗干净脖子被他宰杀之外,还有第二条路吗?”
看着不语的众人,董羡接着道:“所以诸位,为了自家的性命,也为了你们家人的性命,我们只能向前,不能后退,前面的对手才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解决了前面,后面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些许反贼,翻手即可平定。”
“大理三十七部,当日会盟立碑建国,在这片土地之上,我们已经存在了数百年,我们击败了无数的敌人,当年便是宋太祖也不得不在大渡河边以玉斧斫地为界,与我们两不相犯,眼下,区区宋国一边臣,便让我们屈服了吗?只不过是我们内部出了一点小问题让他找到了漏洞而已,只要我们三十七部团结一心,这天下,就没有我们克服不了的问题。”
一席话,倒是说得大帐里所有人都昂起了头。
历史,自然都是辉煌的。
“战吗?”董羡大声吼道。
“战!”所有人都怒吼起来。
董羡长出了一口气。
他知道,下一战,再也不容有失,再输一阵,整个联军,就要散架了。
人心好散不易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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