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凤奎走的时候,身形有些佝偻。
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现在时时刻刻都在冲击着他的内心。
作为一名内侍,一名大内出来的公公,自己本来应当是皇帝最为忠实的走狗,应当致力于消灭一切对皇帝不忠的叛逆。
刘凤奎突然有些痛恨自己读这么多的书干什么。
当年要是自己不显得那么机灵,不会被选出来去读书、写字, 也许,现在也就跟当年的某些小伙伴一样,在宫中做些洗扫的工作,简单的生活,也简单的死去。
他不喜欢作选择。
这一辈子,其实都是别人在帮他做着选择。
而现在, 萧诚却在逼着他做出选择。
他一直对萧诚有着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萧诚是与众不同的。
他是一个公公。
哪怕他才智学识都远超常人,但在别人眼中, 他还是一个公公。
他能从那些人眼中看出他们对他的不屑。
他也能从各种渠道收集到那些人对他的不敬。
但萧诚, 却与其它人都不一样。
从与他第一次交往的时候,刘凤奎就能感受到这一点。
对方的眼神是清澈的,更重要的是,对方的态度是平等的。
有些东西,你装也装不来,藏也藏不住。
没有怜悯,也没有鄙视,萧诚对待他,与对待当时的陕西路安抚马兴,竟然毫无二致。
最初的时候,刘凤奎还认为是一种错觉。
但在与萧诚多接触了几次之后,他终于确认,萧态对于他们这样的一些特殊的人,当真是没有丝毫的异样的。
平等,这是刘凤奎这样的人一生都想要追求的东西。
那些士大夫们是瞧不起他们这些人的。
这也是在当年,他为什么愿意帮萧氏兄弟的原因所在。
可是他也万万没有想到, 当年的萧氏兄弟,竟然一路走到了今天。
怎么选?
刘凤奎迷惘了。
他知道, 其实自己眼下的这个状态,便已经代表着自己有了绝大的变化。
萧诚让自己这一次回去的时候,再多看看,再多想想。
自己是要好好的想一想。
萧安?
赵安?
刘凤奎脚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上。
这个人绝对是真的,因为萧诚根本就没有必要,也不屑于作假。
这样的一个真正的金枝玉叶的存在,毫不夸张地可以称之为大宋未来动荡的根缘。
有朝一日真有事的时候,这个人便是一面绝好的旗帜。
姓萧还是姓赵?
因时势而异,萧诚所说的汴梁有朝一日要出大事,当真会如此吗?
是要回去好好地看一看。
这两年,自己对于北面的消息,基乎是不闻不问了。
松树之下,萧诚弯腰,拾起一枚松果,塞进了小小的炉子里,看着那骤然腾起的一股火焰,若有所思。
“他会选择与我们同舟共济吗?”江映雪轻声问道。
“刘公是一个不一样的太监!”萧诚端起了茶杯, “他这样的人,如果去考一榜进士的话,当真是手到擒来。而且他自成年以后,便一直在宫外做事,走遍了大宋的疆域,见识也好,做事的手腕也罢,都不是一般的官员能比拟的。”
“可这样的人,都会有自己的主见,自己的想法!”江映雪有些担心。
萧诚却是笑了起来:“正是因为他有自己的主见,自己的想法,不肯人云亦云,我才对他说这些话。当年,他敢与马兴一起为大哥背书,便可见此人的胸襟。要知道,当年朝廷当真要追究大哥的话,马兴是一路安抚使,朝廷重臣,皇帝不会把他怎么样,但刘公严格来说却是皇帝家奴,便是打杀了,外头的那些士大夫们也只会大声叫好而不会为他鸣冤叫屈的。”
“因为刘公本身就让他们汗颜了?”江映雪不无讽刺地道。
“正是如此!”萧诚道:“所以,我认为,刘公即便现在还在犹豫,但他走上一趟汴梁之后,必然会有所改变。因为这几年,他在我们这里已经过习惯了,回到汴梁,必然看那里处处都不顺眼。”
“刘公在皇城司可是有年头了,走南闯北,处处都有他提拔起来的人手,他真要能倒向我们,对于我们来说可是一件大好事。知秋院这两年虽然发展很快,但在北方,还是实力太弱了,以前的我们,在官场之上军队之中没有下功夫,现在便看出问题来了。”
端起茶杯,将杯中水一饮而尽,萧诚的眼中却是露出了些痛苦的神色。
当年,他还是太幼稚了。
他还是小看了这天下的英雄。
他的计划,原本不是这样的。
改变这个世界,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便立下的宏愿。
很早,他就在落子。
所以,有了天工、天香这些敛财的手段,也有了控制地下世界来获取一些必要的情报的手段。
当然,更有了后来巧妙操作,让大哥由河北路调任西北,抚平横山的筹划。
要是大哥一直在河北的话,只怕永远难以有出头之日,即便做到一路都钤辖,也不过是安抚使麾下而已,在大宋文臣永远高过武将一头的氛围之下,成不了什么大事。
而到了西北,大哥终于是一飞冲天。
这是他算计好的。
而他自己,则准备着按部就班,先考中进士,然后再用上十年时间,一步一步地走到朝堂之中,走到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到了那个时候,才是自己大展身手,纵横捭阖的最佳时机。
而这,也被萧诚认为,是一种伤害最小的方式。
一种从上而下的改良,能把对这个世界的伤害降到最低。
那时候的萧诚,并不认可自下而上的革命。
因为那样的变化将会是颠覆性的,所有的一切,全都被摧毁,所有的一切,全都要被推倒重来。
而在这个过程之中,最受伤的,无疑还是那些处于最底层的老百姓。
所以萧诚,想来一场温和的改良。
虽然在此之前,曾经有一位才具过人的勇者,尝试过了一回,并且以失败告终了。
但萧诚自信的认为,有了这位勇者的前者之鉴,再加上自己远超他人的知识与认知,自己一定能成功。
但是,这个世界给了他重重的一击。
并不是有人能窥破他的局,而是有人在一片混沌之中发现了一些异样,然后他们便因势利导,巧妙地在这个局中嵌进去了他们的局。
后来,萧诚还是查出了这些人到底是谁。
赵援赵子玉!
林平林平之!
一个是楚王的首席谋士,如今已经快要成为都堂一员了。
一个却是辽国汉人,如今已是辽国重臣。
自己太小瞧了这个世界的聪明才智之士,自己在布局之时,也忘掉了在官场之上多多落子,以致于事发这时,自己竟然无能为力。
以往所倚仗的那些的地下世界的武力,在朝廷的暴力机器面前,不值一提。
顷刻之间,便死得死,散得散,叛得叛。
自己的轻敌,自己错误的判断,导致了在汴梁的一败涂地。
而代价,便是亲人的离去。
所以,还是需要一场彻底的革命啊!
付出了偌大的代价,只是让萧诚明白了这样的一件事,这让他痛苦不堪。
原本,是不用这个试错成本的。
是自己的天真导致了这一切。
“前两天,我又收到了礼物。”江映雪道:“禄合盛送来的,转了好几个弯,到了我面前,经手的人都已经弄不明白这礼物所谓何来了。每年都送,每年都走的不一样的路子。二郎,我觉得,小妹的势力似乎是越来越大,而且,有意在你面前遮掩。”
萧诚沉着脸,手上却是青筋毕露,将一枚松子捏得啪啪作响。
“从我收集到的情报上来看,小妹的性子,与过往似乎大不一样了。”
“还能一样吗?”萧诚叹口气,将手里的松子狠狠地扔进了不远处的池塘之中,那松子却不沉,而是漂浮在水面之上,随风荡漾。“我不也变了吗?经历了这许多事,谁还能跟过去一样。”
“只是小妹......”江映雪有些吞吞吐吐。
“我知道!”萧诚道:“一来,她是想复仇,现在看起来,她是准备提马南下了,只怕也就在这两年的功夫了。那个耶律敏不是已经到了南京道了吗?整整一万属珊军到了南京道,想干什么一清二楚。恐怕敢只有朝廷的那帮人,还在相信那个林平之的胡扯蛋吧?”
“除了报仇,小妹只怕还有些别的想法!”
“她把天下大事当成了一场游戏,当成了一副棋盘,她想与她的几个哥哥,好好地下下这盘棋呢!”萧诚恼火地道。
“还真有这种可能。”江映雪道:“一饮一啄,许是真有天定。当年耶律俊在去汴梁的路上遇刺,杀手使用的却是大哥提供的火药,当年的暗伤现在渐渐发作,耶律俊的身体已是一年不如一年,却又还勉力地游走四方,四时捺钵从未停下,虽然镇压了四方,让辽国国势蒸蒸日上,但他本人,只怕不是一个长寿的相,什么时候折了也说不定。”
“真到了那个时候,以小妹现在的手段和心性,只怕辽国就会完全落在她的手中。”萧诚用力揉着自己的脸郏,似乎很不想承认这个可能。
江遇雪也是哭笑不得,“到时候大哥和你,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呢?”萧诚叹道:“必然是兵戎相见,互相厮杀,拼个你死我活。小妹她必然会享受这个过程,你不知道,当年还在家里的时候,她就经常与我争论,或者说讨论也可,她的见地,她的一些治国方略,用人手腕,嘿嘿,也不见得就比我差了。”
“你恐怕也没有想到,会为自己培养了一个如此强悍的对手吧?”江映雪道。“到时候,西北有大哥,南方有你,北方有小妹,这天下,当真是你们萧家三兄弟来角逐定鼎了吗?到了那时候,你们就没有和解的可能?”
萧诚看了江映雪一眼,摇了摇头:“怎么和解?要她投降,还是让我屈膝?对于小妹来说,这或许是一场有趣的游戏,对于我来说,却是中华文明生死攸关的存亡。除了全力以赴,别无他途。而且到时候,必然也不是三兄妹的互相厮杀,而会是大哥二哥联手,郡殴小妹!”
江映雪眨巴着眼睛看着萧诚,想笑,却终是没有想出来,再深想一下,脸上的苦涩意味却是更浓了一些。
本来,就是辽国最强。
现在耶律俊与萧绰这一公一母配合默契,辽地汉人与契丹人之间的分歧至少在表面之上得到了弥合,辽国的国力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提升。
反观大宋这边,这些年却是内耗不断,朝堂之上,勾心斗角之风大盛,国力较之以前不说是降了,但至少也没有提升。说起来萧诚在南方是在开疆拓土,但偏生他与朝廷又是离心离德,互不信任。
现在要是说辽人打过来了,萧诚上书说自己提兵前去勤王,朝廷必然是不许他动弹地方。
谁知道你是来勤王,还是趁乱来杀王呢?
而在西北,萧定虽然雄踞一方,但无奈底子太弱,这几年来虽然将回鹘、黄头回纥、黑汗人给强行镇压了下去,但那么庞大的区域,处处都需要军队坐镇,一个不小心,这些家伙就会死灰复燃。看起来强悍,其实萧诚也知道,也就是一个外强中干,强行维持而已。想要真正的稳定下来,没有个几十年的消化吸收压根就不可能。
这可不像自己刚刚打下来的大理,这个国度受大宋影响太深,治理起来难度并不大。
“所以她改名萧绰,而且也不认你的原因所在?”江映雪道:“朝廷知道不知道这位萧绰究竟是何人呢?”
“知道又如何?谁也不会承认这件事情的。”萧诚道:“这对于大宋来说,是一件极其丢脸的事情,而对于辽人来说,只怕也无法接受他们的皇后是一个汉人。”
“所以,他们就更不会相信你了。”
“已经不重要了!”萧诚冷笑:“河北路上,王俊被捉回了汴梁问罪,只剩了一个郑雄,独木难支。张诚算是一个能打的,他们却又把他放在了陕西路上对抗大哥,到时候辽人一旦南下,只怕河北路上,立时便要土崩瓦解。”
“可惜了张诚,你们本来是好兄弟,现在却成了仇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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