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爰(于)在童蒙,最承教诱……更思平昔之时,兼预(与)生徒之列。泽底名家,翻同单系。山东旧族,不及寒门。
——李商隐,《祭处士十二房叔父文》(843年)
一、去留
(处士叔)复归荥上,讲道如初。享年四十有三,以大和三年三月二十六日弃代(弃世)。以其年十月卜葬于荥阳坛山原……
——李商隐,《请卢尚书撰故处士姑臧李某志文状》(843年)
李义山离开东都留守府衙,回到洛阳借宿之处——堂兄李让山家,取了箱笼,便要回郑州荥阳老家。李让山说,义山弟,为何如此着急?明日再走不迟——你的新诗还没有抄给兄长,不日就是五月五日端午佳节,兄长要参加洛阳文会,你都不知道有多少高寰仕女会来……
李义山说,记得的,拿笔来。李让山连忙取笔、展纸、磨墨,李义山一手挎着箱笼,一手挥毫写下:
《华清宫》
华清恩幸古无伦,犹恐蛾眉不胜人。
未免被他褒女笑,只教天子暂蒙尘。
李义山写完,交给李让山。李让山吹着墨迹说,妙啊,妙啊,写到仕女们心坎上了。李义山已经绝尘而去。
洛阳距荥阳二百里,李义山一路上连走带跑,两天后的日落时分,他行色匆匆地赶到了家。
处士叔的两位孤子——李瑊和李顼,蹲在门口抓石子,李义山喊道,快来吃古楼子啰!然后一手夹起一个儿童,提进屋里。
李瑊和李顼齐齐喊道,义山兄长,放某下来。
李义山未告而归,母亲和弟弟李圣仆(李羲叟,字圣仆)大喜过望。圣仆小义山一岁,义山登上玉阳山学习仙道,圣仆留守荥阳家中侍母尽孝。
李义山解开箱笼一角,给了李瑊和李顼一人一张古楼子,两个儿童接过风卷残云起来,圣仆也正是能饭的年纪,看着没忍住,喉头大动,差点被口水呛到。李义山忙说,还有呢。
他拿出剩下两张饼,一张给了圣仆,一张递给母亲。母亲推说,阿娘刚饮了菊花茶,不饿。李义山说,母亲吃点,儿有好多话要跟母亲说呢!母亲接过,撕了小半张,其余递回李义山。圣仆倒了茶,李义山一饮而尽。
母亲忙问,义山,你来信说,拜见了白公,白公夸你诗文好,白公是怎么说的,还有白公长什么样子,你有没有见到樊素和小蛮,她们是不是国色天香……你都跟阿娘讲讲!
李义山向母亲详禀了如何代玉阳山去洛阳履道坊催债,如何吟诗诵文获白乐天赞赏,得以与白乐天称友,又如何拜会宪宗朝右相令狐楚,如何受邀与令狐诸公子同游,得以与令狐诸公子称兄,最后如何收取赠金……
西窗烛剪欲尽之时,李义山摊开箱笼说,儿子帮玉阳山记账放利,虽有些薪水,行脚吃饭已用光了,这一大笔钱,都是令狐父子所赠。
黄铜开元通宝一串串挤在一起,烛光在上面来回跑动,母亲和圣仆又惊又喜,全家陷入了沉默,没有人讲一句话。蜡烛燃尽了,两个儿童抱着李义山的腿睡着了,老大在梦中咂巴了一下嘴,说道,真香。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带着义山、圣仆去荥阳坛山之下的原野上给父亲上坟,李瑊和李顼也吵着跟来了,两个儿童拿着铲子和竹签,要在坟地里抓蜈蚣。
摆好祭品,点着纸钱,磕了长头。母亲在坟前坐下,说道,义山、圣仆,阿娘昨夜想了半宿,义山带回来的这笔钱,该怎么用?鸡鸣的时候,阿娘突然想到,若是你们父亲还在,他会怎么做。阿娘心里豁然开朗,终于睡下了。义山,你是兄长,你且说说,父亲会如何用?
李义山说,父亲定是要先行安葬处士叔。儿子早就这么想了,只是怕委屈母亲和弟弟。
母亲说,义山,你上了玉阳山,抄书贩舂(买进谷物舂成米后贩卖)的生计,圣仆还在做,依旧能赚得一些钱,家中虽然贫苦,但还不至于饿肚子。
圣仆说,是呀,弟弟每日舂得的白米,可不比兄长以前少呢!
母亲说,你们的处士叔是今年三月二十六日走的,尸骨暂厝在祠堂里。娘这就做主了,用令狐公赠的钱,为处士叔起一座砖坟、办一场葬礼。
圣仆说,具体的事情,弟弟帮着母亲来办,兄长可专心陪令狐诸公子读书,迁葬的日子定好了,弟弟托人带信来。
李义山说,家事都拜托弟弟了。
突然,李瑊和李顼大喊道,义山兄,好肥的一条蜈蚣,吾等按住它的头了……
李义山连忙上前,拿竹签将蜈蚣从尾到首穿了膛,交给了两个儿童。
李瑊说,够十条了!走,回去,找药房的伙计大哥换一张胡饼来吃。
李义山也叫喊了起来,什么,十条才换一张?某小时候,五条就能换一张。
回家路上,李瑊高举着蜈蚣竹签走在最前面,李顼腿短,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身后,李义山走在中间,然后是瘦弱的母亲,圣仆提着空篮子走在最后面。
走着走着,太阳不觉升高了许多,这支行进在原野上的小队,立刻耀眼夺目起来,就像八年前的那一日,少年李义山第一次踏上故土,他举着招魂幡,走在拉灵柩的板车一侧,叔叔李处士哭喊着从远处奔来,李义山一家船行了一千五百里,历时四十九天,见到了族人,才算是回到家。
李处士跪倒在李义山父亲灵车前,大声痛哭,兄长,你怎么就亡故了,弟弟以后遇事,该向谁请教?吾辈衰门弱族,谁又能倚靠?兄长啊,兄长……
义山母亲相对而跪说,叔叔请起。李郎公事操劳过度,死在了任所。天下有道,以道殉身。李郎为州郡分忧而殁,还请叔叔不要哀伤。——义山、圣仆,来,跪下,拜见处士叔。
李义山和弟弟圣仆连忙跪下磕头。
李处士拭去眼泪,起身扶起义山、圣仆说,两位小侄,快快起来,一路上吃苦受累了。
义山母亲说,木落归本,鲫长溯源。吾等一支长年漂泊在外,如今回来,孤儿寡母,两眼漆黑,宗族里的事情,还望郊社令祖父(李处士之父)和处士叔为孩子们做主。
李处士说,嫂子请放心,收到告丧的书信,父亲和弟弟已经有所绸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