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柏醒过来时,发觉自己的处境由天堂坠入十八层地狱里去。
他躺在着体冰冷的麻石上,四周满是人,一时间他也弄不清楚谁打谁。
一个人正以凶光闪闪的眼在打量他,见他醒来,冷冷道:“犯人醒了!”
韩柏定一定神,认出是总捕头何旗扬,刚才他还来谒见马峻声,不知为何会来到内院这里,还说什么‘犯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一股恐惧流过这对世情险恶全无认识的少年心头。
叫了一声,想挣扎起来,才发觉双手给反缚起来,一对脚系上了铐锁,落得一阵锁和石地磨擦的响声,混进武库内乱成一片的人声里。
何旗扬冰硬的声音再次响起道:“韩柏,谢青联和你有何仇恨,为何杀了他?”
韩柏脑际轰然一响,待要说话,左肩剧痛,不知谁给了他一脚,胸胁一麻,全身痉挛,那说得出半句话。
一道声音诚惶诚恐地道:“这奴才不懂半点功夫,恐怕人不是他杀的?”
韩柏认得是大少爷韩希文的声音,便像遇溺者抓到了浮木,心中升起希望,终于有人为他说话了。
二小姐慧芷的声音:“韩柏虽爱胡思乱想,但生性善良,怕是别有内情。”
马峻声的声音:“我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人,当时这小兄弟手拿染血匕首!”
何旗扬道:“马师叔,是否从犯人身旁拣起这一把?”
马竣声道:“正是,他手上拿这把匕首,谢兄却伏地上,四周再无他人,所以我出手制伏他,这事我可以作证。”
大少爷韩希文懊恼地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偏偏爹和大伯父出了门,唉!”
何旗扬道:“这是犯人身上搜出来的一幅山水风景刺绣,上面还有五小姐的名字,五小姐,这是你的吗。”
韩宁芷颤抖的声音响起道:“不……不……是…是我的”何旗扬紧迫着道:“是否是你绣给他的。”韩宁芷叫道:“不,我怎会送这种东西给下人。”
马峻声插入道:“看来定是犯人从小姐闺房里偷出来,给谢兄发现,尾随他人武库,想劝他交回,却给他乘谢兄不意,把谢兄暗杀了。”
韩宁芷默然不语。嘴脸给压在地上的韩柏心中狂叫道:“不!为何不作声,是你要我将剌绣送给马少爷的!”
韩宁芷始终没有作声。
何旗扬喝道:“马师叔的分析定错不了,来人,将犯人押走,那怕他不招认。”
韩柏只感一股冰冷传遍全身,一时间什么也想不到。
身子给抬了起来。
还有人在他嘴里塞进一团布。
小舟缓缓摇近岸旁。
数名全身黑衣,在襟头绣着黄色月亮标志的大汉,客气地指示着浪翻云这临时的艇夫,将小艇泊在仅余的其中一个空位处。
成丽向浪翻云道:“你会在艇上等待我们!”
浪翻云对她命令式的语气又好气又好笑,淡淡道:“我不知道。”
成丽杏目一瞪,强忍下火爆的脾性,眼珠一转道:“不如你跟在我们身旁好了!”
泪翻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这时一名带头的大汉走上来道:“贵客请登岸。”
成丽秀眉一扬,轻轻一跃,脚“重重”地落到岸上,成抗灵巧地跟上,轻若羽毛地飘落姊姊身旁,两姊弟那种轻重倒置的表现,令人生出非常突兀的怪感。
浪翻云大步跨上岸去,心神却已飞到巨舫上。
大汉向成家姊弟恭敬施礼道:“不知嘉宾高姓大名,本人乃邪异门下七大分坞‘摇光坞’副坞主马权,专负迎宾之责。
成丽装出一副老江湖的样子,豪气干云地道:“马副坞主你好,我是成丽,他是我弟弟成杭,来自塞外小银乡的成家牧场,家父成天北。”
马权微一错愕,显是不知成家牧场是何东西,但终是老江湖,口边挂着久仰,眼光却转到浪翻云身上,后者仰首望着云雾散去后初露仙姿的明月,像完全听不到他们的交谈。
成丽也算头脑灵活,抢先道:“这是我们的仆人。”
马权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要知浪翻云乃当今黑道声望仅次于魔师庞斑的不世高手,举手投足,一坐一站,无不自具一代剑术宗师之气象,马权这种老江湖怎能不留上心,不过见浪翻云没有出言反对仆人身分,也便不再在意
马权伸手一招,一名邪异门下走过来。
马权道:“带贵客入公众席!”
成丽一挺胸,当先跟去。
浪翻云缓步跟上,忖道:有公众席自然有嘉宾席,马权表面客气,其实却看不起这对入世未深的姊弟,不由大起怜惜之心。
在小岛的正中心处聚了数百人,却没有喧闹的嘈吵声,透出一种紧张和等待的气氛,直到此刻浪翻云仍弄不清这是个什么性质的聚会,但既然可使得动邪异门来负责迎宾,召开这聚会的人自是大有来头。
在岛心一处广阔可容千人的大草地上,数十张大桌团团围着了一块空地,桌子的摆布共分三层,内圈的桌子每桌只坐一至两人,中圈的桌子三至六人不等,最外围的桌子密密麻麻坐满了人,显然是马权口中的公众席。
大多数都是雄纠纠的年轻人,脸上盈溢着期待的神情。
引路的大汉把他们带到了很外围的大桌前,道:“贵客请入座!”
成丽眉头一皱,望了望内围空荡荡的桌子,道:“那边还有座位,我们可否坐在那里?”
大汉闪过一个不屑的神色道:“这是副坞主的吩咐,除非别有指示,否则不能更改。”成丽秀眉一扫,待要发作,成抗一惊,轻扯了她的后衣一下,那桌已坐下了的七、八名青年里已有人笑出声来。
成丽怒目向发笑的人一瞪,喝道:“有什么好笑的!”
登时吸引附近数桌人的目光。
发笑的青年年约一十五、六,生得有点獐头鼠目,闻言冷冷笑道:“也不秤秤自己有多少斤两,嘉宾席是随便让你坐的吗?”
成丽俏脸一红,使起小性子,一跺脚道:“我偏要坐!”
成抗哀求道:“姐姐!”笑的人更多了,都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
浪翻云不动如山地卓立两人身后,就像一切都与他全无半点关系。
有人窃笑道:“敢来这里撒野,恐怕连‘双修公主’的脸尚未见到,便给赶入湖底。”也有人调笑道:“这婆娘也不错!”
一时成家姊弟成为众矢之的。
成抗直急得想哭出来,这时若有个洞,成抗一定会钻进去,并希望那个洞是深一点的。成丽一扭腰,要穿进内围其中一张空桌去。
一名五十来岁,身材矮胖,笑嘻嘻的汉子刚好拦着去路,道:“姑娘有话好说,国有国法,帮有帮规,姑娘还请赏个脸给敝门,遵守敝门的安排。”
浪翻云一看此人,便知是邪异门的四大护法之一的“笑里藏刀”商良,不要看他终日笑脸相迎,其实手段毒辣,动辄出手杀人,绝无“商量”馀地,是江湖上可怕人物之一,想不到今天连他也出动了,可见邪异门对此事的重视。
成丽怒道:“我们成家牧场好头有脸,为何不能入坐嘉宾席?”
周围十多桌的人哄哄大笑起来。
亦有较善心者露出同情之色,为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娃儿开罪邪异门而担心。
商良眼光在三身上巡游,最后落在浪翻云身上,首次闪着猜疑的神色。
自爱妻惜惜死后,这多年来浪翻云罕有在江湖走动,加之以往他一向不喜欢外游交友,所以认识他的人,可说绝无仅有,商良又怎会想到眼前人乃天下有数的高手之一。
浪翻云的黄睛似开似闭,似醉似醒,毫无表情地望着他。
商良无由地心悸。
成抗又叫道:“姊姊!我们将就点,坐回那桌算了。”
众人的哄笑更响亮了。
商良眼中闪过怒色,撇开浪翻云,向成丽道:“姑娘请回!”
成丽也想不到事情闹到这么僵,首次犹豫起来。
此时浪翻云微微一笑道:“寨外小银乡成家牧场名震天下,谁人不知,商良你还是安排成家小姐和少爷入坐嘉宾席!否则厉若海怪罪下来,恐怕你承担不起。”
所有笑声刹那间断绝。
全场静至落针可闻。
邪异门门主“邪灵”厉若海名列“黑榜”十大高手之一,威慑天下,浪翻云竟敢直呼其名,口气之大,令人吃惊。
内围嘉宾桌其中一名花花公子模样,手摇折扇的男子霍地立起,喝道:“谁敢对门主不敬!我花羽第一个不放过他。”这花羽似乎是仗义出言,其实只是想沾沾锦上添花的便宜,邪异门又怎会让他代为出头?
商良像背后长了对眼睛,头也不回道:“花公子好意心领,请坐下喝茶,这事商某自会处理。”
商良眼中凶芒厉闪,向浪翻云沉声道:“阁下何人!”
浪翻云哈哈一笑,踏前两步,越过成家姊妹,淡淡道:“让我领路!”
商良杀大起。
浪翻云向他走来。
商良左手微动,一把暗藏袖内的匕首滑到手中,脸上却换上一脸招牌笑容。
浪翻云提脚,似要往前踏步。
他和商良间现只有八、九尺的距离,以他的大步,再前一步,便会迫贴商良。
商良心中计算着他落步的位置,手中匕首蓄势待发。
浪翻云前脚向下踏去。
商良眼光凝注着他的双肩,因为一个人无论动作如何灵巧变化,双肩总是简单清楚地露出端倪。
浪翻云左肩微缩,略往右移。
商豆心中暗笑,暗忖你想由我右方穿过,岂能瞒我,立时相应地右移。
岂知眼前一花,浪翻云迫至左边五尺许处。
商良暗吃一惊,往左侧迎去,匕首准备刺出。
浪翻云忽地变成正面往他移来,若不退开,商良势必和浪翻云撞个正着。
商良大怒,匕首正要剌出。
泪翻云的身体微妙的动了几下,在外人看去,那是不可察觉的轻微动作,但在商良眼中,只感到对方每一下动作,都是针对着自己的弱点,像能预知将来般明白自己每一个心意和动向。而这些动作却全与手脚无关,只是肩身微妙移动,竟已能清楚无误地发出讯号,确是教人难以置信。
商良那一刀不但发不出去,还不由自主地噗噗连退三步。
浪翻云像和他合演了千百次般,每当他移后一步,便前进一步,却又刚好比他快上一线,使他连思索的时间也没有。
浪翻云气势沉凝,移动间手脚的配合隐含玄美无匹的法度,无懈可击。
商良懔然一惊,侧退一旁。
浪翻云越他而过。
商良手刚动,浪翻云转过身来,淡淡道:“多谢让路,小姐少爷请!”
商良的刀,终剌不出。
成丽一呆,想不到商良竟肯让路,以为凭的是自己的脸子,傲然一挺,大步走去。
商良只觉浪翻云举起招呼成家姊弟前行的手,上摇下摆,恰好封制着自己每一个可以出手的角度,心中大骇,连门面话也忘记说了。
周围的人那看出其中的微妙形势,以为商良忽地想起成家确是威震塞外,故临时变卦,尤其他一直保持笑嘻嘻的样子,确易使人误会。
除非是“邪灵”厉若海这类同等级数的高手,才能看出其中玄虚。
邪异门守在四方的门人,见有护法作主,自更不会轻举妄动。
浪翻云待成丽大模样坐上嘉宾桌,成抗把他的巨体“缩”入座位,才淡淡一笑,从容坐上成家姊弟的一桌。
“当!”铜钟声从巨舫处传来。
好戏终于开猡。
官路上一骑策马急驰。
明月高挂天上,又大又圆,还有两天便是中秋了。
当快马驰过一处树林时,有人在林内叫道:“马少侠!”
骑士一抽绳索,健马长嘶仰跳,随着骑士抽疆回头,在原地踏着碎步。
暗影里闪出一个高大身形。
那人哈哈一笑道:“马峻声!久违了,可还记得三年前渡头一战?”
马峻声一呆道:“戚长征!”
戚长征道:“正是小弟。”
马峻声大笑声中跃下马来,冲前紧握着戚长征伸出的手,神态欢跃,道:“戚兄弟神采更胜往昔,在此等黑夜,仍能认出策马飞驰的小弟,必是刀法大进,不知何时可以请益。”他说话大方得体,不愧白道新一代的领袖人才。
戚长征毫无芥蒂地道:“当日一刀之失,败于马兄剑下,怎能不力求上进,马兄想说‘不’我也不会放过你,可惜目下有事在身,还不是时候。”
马峻声奇道:“有什么事比试刀论剑更重要?”
戚长征道:“实不相瞒,现在我是落难之身,正在躲避逍遥门的追杀,这次唤住马兄,是希望马兄能代传口讯与敝帮‘鬼索’凌战天。”
马峻声肃容道:“这绝无问题,只要小弟有一口气在,定给戚兄将讯息传达。”
他并不追问其中情由,显示了处事的风度,因为要说的话,别人自会说出来。
戚长征感激地道:“大恩不言谢,请通知敝帮凌副座‘中秋之夜,龙渡江头’八字便成。”
马峻声沉声道:“中秋之夜,龙渡江头,好!小弟必定不负所托。”说罢倒飞回马背,放开四蹄,掉转头往来路驰去,不一会儿消失在官路弯角处,只剩下远去的蹄声。
戚长征退回林里。
林内伏了数十人。
一人问道:“这人靠得住吗?”正是怒蛟帮年轻帮主上官鹰。
在旁的翟雨时答道:“马峻声为人虽心高气傲,但侠名颇着,又是名门之后,若他出卖我们,他的师门也不会容他。”
戚长征叹了一口气道:“逍遥门也算厉害,竟能跟到武昌来,否则我们也不用借助外人之力。”
众人沉默不语。
逍遥门的莫意和副门主孤竹,均是不可一世的高手,若给他们追上,后果确是不堪想像。
在离开上官鹰等十多里的同一段官道上,一辆囚车在十多骑官差押送下,连夜赶路,他们都不明白为何这个犯人要被送往黄州府的大牢,但既是总捕头何旗扬的命令,谁又敢吭一声,何况何旗扬还亲自押送,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囚车给一匹驴子拉着,急步而跑。
何旗扬一马当先,脸色阴沉,心事重重。
蓦地前面人影一闪,一个高瘦之极,勾鼻深日的老者,在月色下竹篙般立在路心。
何旗扬警觉地把马拉定,喝道:“是何方朋友?”
那人以沙哑高吭难听声音怪笑道:“没有什么,看一看我便走了。”
何旗扬见对方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心中警惕,平和地道:“本人何旗扬,乃洞庭七府总捕头,现在押送犯人,朋友若无特别目的,请让路。”
那人身形一动,鬼魅般飘至何旗扬马头前。
“锵锵铿铿!”
官差们刀斧剑戟,纷纷离背出鞘。
何旗扬自恃身分,并不仓忙下马,一抽缆绳,马儿往后退去,直至囚车之旁。
那人一对利目,缓缓在官差们的脸上扫过,怪笑道:“看来都是货真价实的官府爪牙。”
这些官差平日只有他们欺侮别人,怎容人欺侮他们,纷纷喝骂,其中两人策马冲前,分左右大刀猛劈。
何旗扬出身少林,一看对方身法,知道官差讨好不了,何况一般江湖好手,都不愿招惹势力庞大的官府,敢招惹的自然不是善男信女,忙大声喝道:“住手!”
不过一切都太迟了。
高瘦怪人不知使了下什么手法,两把刀转眼间当啷落地,两名官差凌空飞跌,蓬蓬两声,掉在地上,动也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何旗扬喝住要上前动手的官差,正要说话,那人冷冷道:“冲在你一句‘住手’份上,他们都死不了,不过躺上十天半月,却在所难免。”他说来轻描淡写,使人对他的冷血份外感到心寒。
何旗扬深吸一口气,忍下心中的怒火道:“阁下何人!”
怪人长笑道:“想找回公道吗?好!有种,本人乃逍遥门‘鬼影子’孤竹,何捕头牢记了。”
何旗扬倒抽一口凉气,忖道自己也算倒运,竟撞上这喜怒无常的大魔头,知机地道:“手下无知,冲撞了前辈。”转头向众公差喝道:“还不收起兵器。”
孤竹不再理他,目光转到只露出一个头的犯人韩柏脸上,端详一会后,“咦!”一声叫了起来。
何旗扬心想他定是奇怪押送这样一名小子,竟会动员如此阵容,却没有想到其它的可能。
孤竹闪到囚车旁,以迅快至肉眼难察的速度,滴溜溜转了数个圈,最后竟伸手在韩柏头顶怜爱地抚摸着,双目奇光闪闪。
韩柏瞪着他一对眼也打量着他,心想这怪人虽是凶残,却比这些公差对他好一点。
孤竹奇道:“你不怕我吗?”
韩柏苦笑道:“我惨无可惨,还怕什么?”
孤竹仰天一阵长笑,沉吟不语。
何旗扬大感不妥,叫道:“前辈!”
孤竹暴喝道:“闭嘴!我还要多想一会。”
何旗扬一生八面威风,那曾给人如此呼来喝去,但想起对方威名,又岂敢再出言惹祸,心中的窝囊感却是休提。
其它人唯他马首长瞻,又有前车之鉴,更是噤口无言。
孤竹忽地仰天长啸,全身抖震。
何旗扬等大惑不解,心想这老鬼难道忽然患上失心疯。
孤竹啸声倏止,一掌重拍在囚车上。
“砰膨!”
以坚硬木板制成的囚车,寸寸破裂。
韩柏浑身一松,往侧倒去。
驴子惊得仰嘶前奔,拖着囚车的残骸向前冲剌,前面几匹马立时惊叫踢蹄,其中两名官差更给翻下马来,场面混乱之极。
韩柏身子一轻,给孤竹劈手拦腰挟起。
刀啸声破空而去。
何旗扬跃离马背,凌空飞击而至。
大刀取的是韩柏。
孤竹像羽毛般随着刀风压至而飘开,一点没有因挟了一个人影响了速度。
何旗扬狂喝一声,一点地便弹起跃追,可是孤竹去势极快,眼看追赶不上。
何旗扬能戳升至今天位置,战斗经验何等丰富,一挥手,大刀脱刀掷去,转瞬飞至孤竹背后。
孤竹背后像长了眼睛,后脚一挑,恰好挑中刀锋,长刀转了一圈,变成刀把向着孤竹,刀锋反对着追来的何旗扬。
何旗扬提气赶去,意欲凌空接回兵刃。
岂知孤竹远去的身子单脚一撑面前挡着的大树,竟倒飞而回,在大刀落下前一脚伸在刀把端上,大刀箭般往赶上来的何旗扬戳去。如此招式,确是出入意外。
何旗扬猝不及防下硬运腰劲,他也是了得,凌空倒翻,大刀在离面门寸许处擦过,险过剃头。
何旗扬那敢妄进,乘势落在地上,额角惊出了汗珠。
众公差一声发喊,往前冲去,希望以人多压人少。
何旗扬暴喝道:“停下!”
孤竹这时腾身立在树梢间,阴沉的脸露出前所未有的欢容,长笑道:“如此根骨,百年难遇,孤某终于后继有人。”
何旗扬城府深沉,强压下心中怒火,拱手道:“何某乃少林门下,这犯人事关重大,望前辈给予薄面,归还于我。”这几句话可说忍气吞声,委曲求全,亦暗示自己有强大的后盾支持着,梁子一结势不罢休。
孤竹冷笑道:“孤某一生岂会受人威吓,管你少林老林,你便当这犯人暴毙好了,这不是你们官府的惯技吗?”孤竹语气虽硬,仍指出了解决之法,显示他对少林并非全无顾忌,否则早拂袖走了。
何旗扬道:“若换了别的犯人,何某当然会给前辈一个方便,但这人与长白不老神仙嫡传谢青联被杀的血案有重大关连,前辈将他带走,并无好处。”此番话可见何旗扬的老谋深算,因为若他直说韩柏杀了谢青联,孤竹不笑破肚皮才怪。
孤竹微一错愕,道:“这话可真?”何旗扬道:“若有半字虚言,教我何旗扬不得好死,永不超生。”
孤竹一阵沉吟。
若他一意孤行,收了韩柏作徒弟,长白的人必不肯就此罢休,惹得不老神仙亲自出手,尽管以逍遥门的势力,也将大感头痛。
何旗扬乘机道:“前辈能卖个人情给何某,何某没齿不忘。”
孤竹仰首望天,终于下了决心,一声长啸,身形一动,跃往更远处一丛较高的树枝,怪叫道:“叫不老神仙来和我要人!”
眼看远去。
马峻声的声音在何旗扬身后响起道:“前辈留步。”他并没有策马,显然早有警觉,潜至近处,见何旗扬一切失败后,才被迫出手。
孤竹长笑跃起,投往密林深处。
马峻声大鸟般飞越众人,箭矢般向孤竹隐没处追去。
何旗扬心下稍安,他一见马峻声身法,知道高出自己甚多,心想追上去也帮不了忙,唯有待在原地。
远方密林处传来几下激烈的打斗声,又出人意外地沉寂下来。
何旗扬心下大奇,难道其中一方如此不济,几个照面即败下阵来?
一刻钟后,何旗扬按捺不住,吩咐手下稍待,往马峻声追去的方向掠去,刚穿过几棵树,一个黑影在月色下迎面走来,胁下还挟了个人。
何旗扬大惊止步,提刀戒备。
来人沉喝道:“是我!”
原来是马峻声,脸色幽沉。
何旗扬见他挟着的正是韩柏,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惊喜道:“师叔!”
马峻声毫无战胜后的欢喜之情,漠然道:“将此子以快马押往黄州府,不要再出乱子了。”
何旗扬道:“师叔……”
马峻声打断他的话,道:“我有事要办,记着,孤竹一事,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明白吗?我曾答应你的好处,一定不会食言。”。看着马峻声消失在暗影里,何旗扬心中掠过一阵不舒服的感觉。
但一切已到了不能回头的阶段。
一咬牙,挟着昏迷了的韩柏回头驰去。
在数百对眼睛的热切期待下,一群人由巨舫步下,向着这边走过来。
来人们高矮不一,但最惹人注目的是两女一男。
其中一名女子脸垂黑纱,全身黑衣,苗条修长,丰姿绰约,步伐轻盈,极具出尘仙姿,但又带着三分鬼气,形成一种诧异的魅力。
紧随着她是个粗壮的丑女,年纪在二十七、八间,腰肢像水桶般粗肥,双目瞪大时寒光闪闪,一看便知不好相与,更衬托出蒙面女子的美态。
与蒙面女子并肩而行是个二十来岁的英俊男子,身材雄伟,双目神光灼灼,步履稳健,与蒙面女子非常相配。
其它人便以这三人为首,紧随在后,自然而然地突出了他们的身分。
众人均认得那男子是邪异门的第二号人物“千里不留痕”宗越,此人是邪异门后起的高手,以轻功和一手飞刀绝技脱颖而出,跻身至仅次于厉若海的地位,大不简单。这次宴会看来是由他主持,真想不到是什么人能使得动他。
成丽向成抗轻喊道:“看!那定是双修公主。”
成抗傻呼呼地点了点头。
浪翻云心下莞尔,这对姊弟对江湖险恶一无所知,能万水千山来到这里,已是走大运,接下去的日子只不知还要闯出多少祸来。
身后一桌有人低叫道:“双修府的人来了。”
浪翻云心中一震,暗骂自己大意疏忽,竟想不起双修府来,这也难怪,双修府的人一向行踪诡秘,罕与其它门派交往,所以虽负盛名,却少有人提起他们。
十五年前双修府曾经出过一位年轻高手,此人亦正亦邪,但武技高明之极,连当时十八位黑白两道名家,最后败于黑榜十大高手之一“毒手”乾罗手下,才退隐江湖,但双修府之名,已深深留在老一辈人心中。
自此之后,再没有双修府的人在江湖走动,所以浪翻云才想不起这神秘的门派。
这双修府的无名高手,自称“双修子”,虽然败北而回,却无损威名,一来因当时他只有十来岁,二来以乾罗的盖世神功,仍只能仅胜半招,可说是虽败犹荣。
思索间那群人在主位的三席坐了下来。
宗越伴着两女坐在中席。
嗡嗡嘈吵声沉寂下来。
宗越站了起来,眼光徐徐扫视全场,虽只一瞥,但每一个人都觉得他看到了自己,当他目光掠过浪翻云时,微一错愕,闪过一丝惊异,但显然认不出浪翻云是何方神圣。
浪翻云取出酒壶,咕嘟咕嘟喝了三大口,一点表情也没有。
宗越脸容回复平静,抱拳朗声道:“这次各位应双修府招婿书之邀,不惜远道而来,本人邪异门宗越,仅代表双修府深致谢意。”
众人纷纷起立,抱拳还礼。
成抗给成丽在桌底踢了一脚后,也站了起来,学着众人还礼。
只有浪翻云木然安坐,一切事都似与他毫不相干。
宗越眼光落在他身上,厉芒一闪。
吃了暗亏的商良来到他身边,一轮耳语,宗越望着浪翻云的眼神更凌厉了。
宗越道:“各位嘉宾请坐下。”
众人又坐了回去。
宗越道:“本门门主与双修府主乃生死之交,故义不容辞,负起这招婿大会的一切安排,若有任何人不守规矩,便等于和本门作对,本门绝不容忍,希望各位明白。”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定在浪翻云身上,显是含有威吓警告之意。
那丑女开声道:“多谢宗副座,本府不胜感激。”人如其声,有若破锣般使人难以入耳。
宗越一阵谦让,表现得很有风度,使人感到他年纪轻轻,能攀至与逍遥门并称“黑道双门”邪异门的第二把交椅,凭的不单只是武技,还有其它的因素。
脸罩轻纱的女子优雅地坐着,意态悠闲,对投在她身上的目光毫不在意。
宗越目光转到她身上,介绍道:“这位是双修府的招婿专使,这次谁能入选,成为与双修公主合籍双修的东床快婿,由她决定。”
众人一阵轻语,原来她并不是双修公主,而只是代双修公主来挑选丈夫。更有人骇然下揣恻难道那丑女才是双修公主。
浪翻云这才明白刻下发生何事,难怪眼前俊彦云集,原来都是希望能成为双修府的快婿,得传双修绝学。
丑女破锣般的声音喝道:“不要看我,我只是专使的随身女卫。”
众人都舒了一口气。
宗越禁不住微笑道:“各位不用瞎猜,我和双修公主有一面之缘,公主容貌,不才不敢批评,但可保证若能成为公主夫婿者,乃三生修来的福分。”
这几句话不啻间接赞美了双修公主的容颜,众人禁不住大为兴奋,志趣昂扬。
席间一人怪声怪气叫道:“宗副门主年轻有为,又未娶妻,不知是否加入竞逐,让人挑选?”
众人眼光忙移往发言者身上。
只见那出言的老头瘦得像头猴子,一对眼半睁半闭,斜着眼吊着宗越,一副倚老卖老的模样,他身边坐了一个二十岁许的年轻人,看来是他的孙子。
宗越毫不动怒,笑道:“扬公快人快语,令人敬重,宗某因心中早有意想之人,故而不会参加竞逐。”
那被称为杨公的老头喃喃道:“这好多了,否则我的孙子可能给你比下去了。”
众人一阵哄笑,紧张的气氛注入了一点热闹喜庆。
浪翻云见他说到“早有意想之人时”,眼光望往那蒙面女子,心中一动,猜想到宗越对那神秘女子正展开攻势,可是后者一点反应也没有,似乎宗越说的人与她全无关连。
这时成丽向成抗低喝道:“挺起胸膛,让人看清楚你一点。”
成抗苦着脸坐直腰肢,果然增添少许威风。对席一位作书生打扮,颇有几分书卷气的年轻人朗声道:“不才乃应天府杨谅天第三子杨奉,有一事相询,万望专使不吝赐告。”
众人目光转向神秘女子身上,都希望听到她的话声。
丑女粗声粗气地道:“有话便说,我最不喜欢听人转弯抹角地说话。
杨奉一向少年得志,气高心高,给她在数百人前如此顶撞,立时俊脸一红,要知他故意出言,就是希望在那蒙面女子心里留下良好印象,以增加入选机会,岂知适得其反,不由心中暗怒。
宗越身为主持人,打圆场道:“宗某素闻令尊杨谅天‘枪王’之名,今见杨公子一表人才,必已尽得真传,有什么问题,直说无碍。”
众人禁不住暗赞宗越说话得体,挽回僵硬对峙的气氛。
榻奉脸容稍松,道:“由邪异门发往各家各派的招婿书里,写明不以武功容貌作挑选的标准,只要年在三十岁以下,就有入选的机会,在下敢问若是如此,专使又以什么方法挑选参加者?”
这时连浪翻云也大感兴趣,想听一听由那神秘女子口中说出来的答案。
众人对这切身问题更是关注。
所有目光集中在那女子身上。
女子静若深海,淡然自若,一点也不在意别人在期待她的答案。
丑女在众人失望里粗声道:“专使已知道有人会这么问,所以早就将答案告诉了我。”众人大为讶异,假若蒙面女子能早一步预估到有这个问题,她的才智大不简单。
丑女道:“双修府这二百年七代人,每代均单传一女儿,所以为了双修绝学能继续流传,必须精心选婿,而专使便是这代专责为双修府选婿的代表,她习有一种特别心法,当遇到有潜质修练双修**的人,便会生出感应,这说法你们清楚了没有。”
外围席一个虎背熊腰,容貌勇悍,颇有几分山贼味道,年在二十五、六间的壮汉起立道:“本人淮阳卫汉,敢问既是如此,专使大可在大街小巷闲闯溜荡,便可找到心目中人选,何用召开选婿大会?”
宗越眼中露出赞赏之色,这卫汉显然是个人才,能切中问题的要害,他们邪异门此次负起主办之责,一方面为了和双修府的交情,另一方面亦有顺道招纳人才的竟图,所以立时对这名不见经传的卫汉留上了心,向手下发出讯号,着人查探他的来历,以便收揽。
众人望向这蒙面女子,暗忖这次看你有否将答案早一步告诉了丑女,若真是如此,这女子的智能便到了人所难能的地步了。
丑女破锣般的声音响起道:“这个答案更容易,我们双修府规定,每当专使修成‘选婿心功’,便须在江湖游历三年,看看有无适合人选,才决定是否召开第一次选婿大会。”
这么说来,显然蒙面女子曾作三年江湖之行,竟找不到合适人选,这个“婿”当然并不是那么容易找呢。
浪翻云眉头一皱,丑女如此将答案道来,像是自己知道,但更有可能是蒙面女子早一步教她这般对答,因为这属于双修府的秘密,不应是一个下人可以作主乱说。
心中一动,两眼凝定在蒙面女子身上,好象捕捉到一些东西。
一位坐于内围,神情倨做,脸色比别人苍白的年轻人冷冷问道:“如此请问专使,找到心目中的人选没有?”
全场立时肃静下来。
宗越干咳一声道:“这位公子是……”停了下来,望向身边的商良,商良明显地呆了一呆,望向他的手下,他们齐齐露出惊奇不安的神色。
众人大奇,被安排坐在内围的人都是有头有脸者,商良他们怎会连对方是谁也不知道,除非对方是偷入席里,若事属如此,这脸色苍白的青年当有惊人的武功和不惧邪异门和双修府的胆色。
宗越眼珠一转道:“敢问兄台高姓大名,是何门派?”
苍白青年长笑起来,声慑全场。
众人心头一阵不舒服,功力浅者更是心头烦躁,有种要松开衣衫来吐一口气的冲动。
宗越清朝的声音起道:“英雄出少年,朋友功力不凡。”他的声音并不刻意加强,但笑声却总是没法将他压下,每一个字都是清清楚楚的。
苍白青年笑声倏止,望向宗越道:“副门主名副其实,难怪以此年纪身居高位,只不知眼力是否亦如此高明,能看出我出身何处?”
浪翻云眼光望向悠安坐的蒙面女子,只见她垂在脸门的轻纱轻轻颤动起伏,心下恍然,原来她一直以传音入密的秘技,指引着丑女的一言一语,现在又将答案,传入宗越耳里。单是能把音聚成线这项功夫,已使人不敢小觑于她。
宗越外表一点也不露出收到传音的秘密,微微一笑道:“朋友刚才把握钟声响起,各位朋友注意力集中到‘双修舫’时,偷入席间,足见智勇双全,从这点入手,本人猜出了阁下的出身来历。”
苍白青年首次脸色一变,掩不住心中的震骇。
浪翻云亦大是讶异那女子的才智。
宗越这番话自然来自蒙脸女子,但钟声响时,她还在巨舫那边,怎能看到这边情况,而她这么判断,显是凭空猜想。他浪翻云可能是全场里唯一知道她这判断是对的人,苍白青年能瞒过别人,又怎能瞒过他这不世出的武学大宗师。
其它人则瞠目结舌,心想宗越怎能凭这线索去判断别人的家派出身!
苍白青年冷冷一笑道:“本公子洗耳恭听。”神情倨傲之极,并不把宗越放在眼里,也没有承认自己是否趁那时刻偷入席内。
宗越目光扫过全场,看到所有人均在“洗耳恭听”后,淡然一笑道:“公子要偷入席内,显是不愿被人知道身分,亦不计较是否遵守大会的规矩,甚至并非为参加选婿而来,如此自然是敌非友,这次选婿大会乃双修府的头等大事,公子如此做法当是针对双修府,而与双修府为敌或有资格这样公然为敌的门派屈指可数,这样一来,公子的身分早呼之欲出。”
在场数百人拍案叫绝,这宗越年纪轻轻,分析的能力却非常老到。
苍白青年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
宗越悠悠道:“兼且公子舍易取难,不坐外围而坐内围,显然自重身分亦露上一手,而亦只有南粤‘魅影剑派’的‘魅影身法’,才可使公子轻易办到这点。”
众人一阵骚动。
江湖有所谓“两大圣地,三方邪窟”,二大圣地是净念禅宗和慈航静斋,这位于南方一小岛的魅影剑派,便是三方邪窟的其中一窟,一向与世隔绝,原来竟是双修府的死对头,据闻近年出来了一个武功高绝、心狠手辣的“魅剑公子”,只不过活动限于南方数省,所以在场无人有缘见过,不知是否眼前此君?
苍白青年长笑道:“好!不愧邪异门第二号人物,本人正是‘魅剑公子’刁辟情,顺道在此代家父向厉门主问安。”
成丽向成抗道:“原来这是个坏人。”
成抗唯唯诺诺。
成丽声音虽小,却瞒不过魅影公子的耳朵,眼光扫来,凶光暴闪,扫过两姊弟,才移回宗越身上。
浪翻云内心叹了一口气,这魅剑公子刁辟情分明是那种心胸狭窄,睚毗必报的人,成丽轻轻一言,已种下祸根。
丑女此时暴喝道:“没有人请你来,管你是什么公子,只要是‘魅影剑派’的人,就要给我滚!”
刁辟情长身而起,傲然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本人今天来此,是要向双修府的人请教双修绝技,与其它人绝无半点关系,还望宗副门主明鉴。”
这几句话在刁辟情来说实属非常客气,毕竟他不能不对“邪灵”厉若海存有顾忌,不愿开罪邪异门,因为若惹翻了邪异门,引得厉若海亲自出手,连他父亲“魅剑”刁项也没有必胜把握。
宗越眉头大皱,双修府和魅影剑派基于上代恩怨,一向势如水火,邪异门的宗旨是避免卷入游涡,以免树立像魅影剑派这类难惹的对头,可是若让刁辟情如此在势力围内悍然生事,邪异门亦是面目无光。正为难间,丑女道:“宗副门主,今日人家是冲着本府而来,应交由我们处理,希望邪异门能置身事外,敝府感激不尽。”
宗越才是感激不尽,闻言向刁辟情道:“刁公子可否卖个面子给敝门,待选婿大会事了之后,才找上双修府,解决你们间的问题?”这几句话合情合理,既保存了邪异门的面子,又不损和魅影剑派的关系。
魅剑公子刁辟情大步踏入场中,来到蒙面女子的桌前十多步处站定,冷冷道:“只要双修夫人拿起脸纱给我看上一眼,本公子保证转身便走,夫人意下如何?”丑女怒喝一声:“好胆!”一闪身来到蒙脸女子之旁。
众人间响起一片嗡嗡语声。
这女子虽蒙起俏脸,但横看竖看也只像二十许人,怎会是双修公主的母亲双修夫人。
一个粗豪僚亮的声音响自中围的一席里,喝道:“我管你是什么臭公子,老子来这里参加大会,你却来捣蛋,你……”
他“你”字下面的话尚未说出,众人眼前一花,原本立在场中的刁辟倩失去踪影,众人眼光连忙追踪往发言的大汉处,只见一条人影像一缕烟般降在发言大汉那一桌上,手上幻起重重剑影,倏又收去,人影由一个变成几个,似欲同时飘往不同的方向,忽尔间又消失不见,失去踪影的刁辟情竟回到场中原处。
“锵!”剑回鞘内。
出言责难的大汉提着一柄尚未有机会一劈的重斧,全身衣衫尽裂,脸如死灰,有多难看便多难看,蓦地愤叫一声,离席奔逃,转瞬去远。
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魅剑公子论身法剑术,均如鬼魅般难以给人看清楚和捉摸得着,遑论和他对仗。
宗越也想不到他如此了得,暗忖这人可能是自有魅影剑派以来最杰出的高手,难怪敢单身前来挑战双修府,连自己也无稳胜的把握。
丑女眼中亦现出惊惶不安的神色。
刁辟倩一出手震慑全场。
反而那被指是双修夫人的蒙脸女子淡然自若,不见任何波动。
刁辟情冷冷道:“若非看在宗副门主面上,此人定难逃一死。”
宗越眉头一皱道:“刁公子不负魅影剑派新一代宗匠的身分,宗越愈看愈心痒,望能领教高明。”
各人一阵骚动,想不到一直对刁辟情处处容让的宗越,竟一下子将事情全揽到自己身上,还出言挑战。
只有浪翻云明白他的心情。
宗越若真的对那双修夫人有意,在这种情势下便不能不出手护花,否则将永远失去争逐裙下的机会。
刁辟情愕然道:“这是敝派和双修府间的事,宗副门主犯不着搅这浑水?”
宗越哈哈一笑,豪气飞扬道:“在这等情势下,尽管厉门主在此,也不会反对我出手。”
刁辟倩沉声道:“家父曾有严令,着我不要和贵门有任何冲突,但却非本公子怕了邪异门,宗副门主莫要迫我。”他的话似容让,其实却是将宗越迫入不能不出手的死角,由此可见此人自负非常,想乘机大干一场,藉而闯出名堂。
果然宗越一手脱掉身上披风,露出内里一身黑衣劲装,笑道:“冲着你不怕本门一句话,本人便要摸摸你还有多少本领。”
“且慢!”
众人齐感愕然,往发声音望去。
原来竟是成丽。
她得意洋洋地站起来,装出豪气纵横的模样道:“这等冒犯双修府的狂徒坏蛋,那用劳烦副门主宗大侠出手,我弟‘铁拳’成抗便足可应付,成抗!起来。”
成抗先是一呆,后是一惊,已来不及计较自己为何忽地变了什么铁拳铜拳,低声求道:“姐姐!我比起这坏蛋还差一点点。”
众人再也忍不住,哄笑声轰然响起。
刁辟情苍白的脸变成铁青,一对眼凶光毕露,杀机大动,没有人可拿他来开玩笑。
宗越本想将事情揽回自己身上,但眼光转到悠然自若的浪翻云时,心中一动,想要出口的话吞回肚里。
成丽大怒向成抗喝道:“你究竟听不听我的话?”
众人这次反而笑不出来,知道刁辟情会随时出手,这姐弟命悬眉睫。
浪翻云一声长笑,卓然起立,他比身旁娇小玲珑的成丽高了整个头,更觉伟岸轩昂。他不理众人的目光,从怀里掏出酒壶,一饮用尽,手一挥,空壶投往后方远处,良久才传来落在水里的响声。
刁辟情凌厉的目光转到他的身上。
浪翻云似醉还醒的眼迎上他的目光,淡淡道:“常闻魁影剑乃剑法中极品,今日一见,灵变有余,沉稳不足,刁辟情你多年浸淫间,人亦变的心胸狭窄,喜怒无常,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滚,回南粤去学剑十年,再来此撒野。”
刁辟情大为愕燃,做梦也想不到有人敢如此向他说话,反为作声不得。
“小女子有一事相询!”
发言的竟是一直未作声的双修夫人,他的声音柔美绵软,令人听起来舒服至心坎里。
在场数百人大为奇怪,为何这口气极大的人一作声,便能引得双修夫人开其金口,由此而想到此人必非平凡之辈。
浪翻云望向双修夫人,懒洋洋的道:“若能不问,最好不要问今晚或者我是来错了。”眼光又往望天上的明月,亡妻惜惜的忌辰快要到了,一时间意兴索然。
刁辟情暴喝一声,截断了两人的对答。
他以冷得能使水变成冰的语气道:“阁下今晚的确是来错了。”
浪翻云淡淡笑道:“真的吗?”
刁辟情的剑无声无息地从鞘内滑出来,就像毒蛇溜出它秘藏的洞穴,剑出鞘的同时,他变成一道青烟般的鬼影,眨眼间掠至成丽的另一边,和浪翻云间刚好隔了成丽。
能在这么短暂时间内,看清楚刁辟情的出手、角度,从而猜出他的战略的,不出三、四人,亦由此可见这来自江湖三大邪窑之一的魁影剑派年轻高手,正是由该派刻意培养出来对付双修府这宿敌的卓越高手。
双修夫人娇躯轻颤,首次露出她的不安,令她震骇的是刁辟情目光高明,竟能看出浪翻云乃强横的对手,故而声东击西,避重就轻,务求掌握主动,乱敌阵脚,这种心智才是他可怕的地方。
宗越亦是心中一寒。
刚才刁辟情出手教训向他出言责难者所显示的功力,大逊于此次的出手,可见他刚才乃蓄意隐藏实力,若他的目的竟是想引自己出手,那种心术便太使人吃惊了。
成丽毕竟缺乏实战经验,眼前一花,刁辟情掩至身前右侧十尺许处,手中魁剑毒蛇般吞吐不定,似欲刺来,又似回收,完全把握不到对方的剑路,她的武功专走沉猛稳重的路子,在灵巧变幻上便给比了下来。
她惊叫一声,往后退去,刚好撞在身后的椅子上,失去平衡,往后跌去。
坐在她左侧的成抗狂吼一声,羽毛般飘了起来,一拳往刁辟情击去,一洗先前畏怯之态,姐弟情深,他怎会容许有人伤害他母亲死后父亲冷落下相依为命的姐姐。
刁辟情冷哼一声,剑身一颤,一剑化作两剑,两剑化出四道剑影,分刺成抗的眉心、左右肩胛穴,和腹下气海的四个练武者的要害。
成抗怒喝一声,胆怯怕事的模样变成怒发睁目的威猛行相,先击出的右拳后抽,左拳乘势击出,两拳化作四拳,迎上刁辟情的四道剑光。
众人想不到这怯怯懦懦的大个子,手底下如此硬朗,兼之心都暗恨刁辟情来此坏事,轰然叫好。这时正要跌个人仰马翻的成丽,突觉一只有力的手贴在后背,后挫的力道彻底消失了,自然而然地向前站直。
“霍霍!”
两声气劲和剑锋接触的轻响。
成抗全身一震,往后退了半步,他虽以拳劲封了刁辟情的魁剑,但功力始终逊于刁辟情,硬被震退半步。
刁辟情一声长笑,四道剑影化作八道,成胜追击。
成抗想不到对方魁剑精妙如斯,刻下最佳方法,莫过于退避其锋锐,但这一来却再难以保护姐姐,悲愤下不理对方变幻万千的剑势,一拳往对方的当中击去,竟是同归于尽的拼命搏杀。
成丽站直娇躯,刚见到成抗险象,骨肉连心,骇然尖叫,叫声方出口,刚才托起她的手掌又按在她背后,只觉身体一轻,离地而起,腾云驾雾般朝攻向成抗的刁辟情右侧飞去。
目不暇接里,众人还以为是成丽来一式飞身救弟。刁辟情眼看成抗命丧剑下,心头窃喜间,右侧劲风压体,刚好是自己的剑刺上成抗时,对方便欺至右侧的空门,连抽剑回身均来不及的要命时刻。
骇然下没有握剑的左拳猛地击出,迎上成抗拼命的老拳,魁影剑转往右侧,由八剑化出十六道剑影,全力击射成丽。
“蓬!”
两拳相交。
刁辟情全身一震,但仍卓立当地,剑势没有丝毫散乱。
成抗门哼一声,羽毛般飘起,踏上桌面,霍霍后退两步,直至桌边,向后一仰才止住退势。
这时魁剑闪动,成丽眼前尽是剑影,暗叫我命休矣,就在此时肋下一寒,一把窄长的剑由后而来,在肋下穿刺而去,同时感到有人贴在自己背后,浓烈的男性气息传入鼻来,心头泛起的温暖,竟似能抵御眼前有杀身之祸的剑影。
刁辟情催动剑势,展开杀着,他的魁影剑法,剑如其名,厉害处就在于虚虚实实,令人捉摸不定,心胆俱寒!成丽如此送上门来,不啻是让她试试剑刃的锋利。
蓦地寒光一闪。
一道强光在眼前破空而至,先是一点星光再成丽身前爆开,接着化成长芒,压体的惊人尖锐气劲急撞在魁剑上。
刁辟情一生从为像这一刻般慌乱,他也是了得,趁剑势一乱,立时抽剑后退,十六道剑影化回八道,护着身上要害。
可是当他才后退了小半步,寒芒又再度暴闪,在虚空划了一十字型,嵌入他八道剑影的中心点,彻底地封锁了他的剑势。
刁辟情继续往后推,一道剑影化为四道,护着前胸和面门。
十字的中间再爆一点精芒,向他咽喉外奔来,这是刁辟情才刚推满一步,可见对方的剑是如何的快速。
刁辟情意欲回剑挡劈。
快无可快的精芒倏地增速,角度改变,直刺面门。
刁辟情做梦也想不到对方剑术如此精妙,这时多年刻苦学剑的功夫显露出来,一缩手,硬将剑柄挫在这夺命一剑的锋尖上。
“当!”
一声金属鸣响,震慑全场。刁辟情断线风筝般向后连退十多步,直退到场地中心。
另一边高大的浪翻云由紧贴着成丽的背部退了开来,剑早回到鞘内。
成丽一脸红霞,呆在当场。
刁辟情似乎站稳,忽地再一阵摇晃,又多推了半步,清白的脸略过一阵红云,深吸一口气,脸色转回苍白,但却比先前更苍白的没有一丝人色。
在场数百人竟没有人敢大力喘出一口气。
浪翻云一退便没有停下来,看似缓行。但瞬眼间已退出最外围的桌子,转身离去。
双修夫人娇躯一震,似欲飘身而起,但终没有追去。
刁辟情再一个踉跄,乘势拔身而起,越过桌子,投往远处,竟没有一言留下。
浪翻云的声音从暗处远方传来,吟道:“十年生死两茫茫,是孤坟,何处话凄凉!”最后一句传来时,微弱不堪,人已远逝。
宗越深吸一口气道:“这人是谁?”
双修夫人淡淡道:“覆雨剑浪翻云!”
全场数百人一起目瞪口呆,这神话般的黑道第一高手,竟和他们共度一段时光。
成丽想起和浪翻云共处的种种,他为她两姐弟仗义而为的事,以至乎贴这自己的背部,心中泛起奇异之极的滋味。
浪翻云,你要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