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松本来是想随信附赠一些配给劵的,可是他哪来更多的劵?作战津贴不错,蛮丰厚的,可是军人的工资津贴都有相当一部分被投入到国家强制储蓄里,复员了才能这部分钱取出来。打完仗会额外配发补给品,而津贴和工业劵、配给劵要走帐,下来得慢。,现在沈如松浑身上下,除了自己必需的几张烟劵、酒劵,也就几十块散钱,谁出门会把全部家当揣身上的?
大家都公认钱不抵用,并不是说钱不值钱,而是钱根本没处花。严密精确的计划经济体系里,肉有肉票,粮有粮票,基本粮食是能超额购买,但是人一天总没法吃六顿饭吧?工业劵才好使,有了劵,大家心心念念的自行车、电视机、空调才能买来,不然手头的钱都是一堆花花绿绿的壳子。
沈如松手头剩的工业劵不算多,自己要留用一点,大部分要寄回家给妈攒着,能自个儿当零花使的也就七八张。
沈如松固然知道他没有义务去补偿,可是人心是肉长的,他不知道怎么去说,难道抱着战友墓碑嚎啕大哭还是替他们尽孝?这不现实。他就是觉得自己没带好部队,如果他带队好些,是不是他们就不会牺牲?
兽潮里队伍再紧密一些,刘有成是不是就不会掉队?
这样的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死人一了百了,活人没法做到一直不想。沈如松不喜欢喝大酒,不爱借酒消愁,抽烟抽多了嘴不仅臭还嗓子疼,唯一能稍微宽慰自己的,虚伪也会,真诚也罢,给烈属寄点钱款票劵,只能如此了,也只能如此了。
沈如松正盘算着这阵子该有多少津贴,病房门外传来靴跟撞地声,走廊里本来的闲谈声立刻停了。
沈如松下意识抬头去看,发现是陈潇湘抱着手倚在门边,戴着墨镜,两条笔直的长腿彼此交叉,一副老娘很酷的样子。
守在病房外的2班人哪里不晓得陈潇湘是来找自家班长,一下子挤眉弄眼起来,心照不宣收拾走人。杨旗还冲着醒过来的刘子旭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以为做的隐秘,哪知道沈如松尴尬到真想爬起来一脚给他踢进墙里。
陈潇湘无视了其他两人,一副施施然的样子走进来,抱着胳膊靠在墙边,耷拉下墨镜,露出她那双漂亮而狭长的凤目,但不待她开口,沈如松就抢白道:
“我要睡觉了,想嘲笑就赶快嘲笑。”
陈潇湘不满地歪起嘴,摘下墨镜挂在胸袋上,拖了条椅子反着坐下,手臂搁在椅沿上垫起下巴,瞅了眼忍不住抬头过来看的两人,那个凌厉的小眼神直接叫李皓和刘子旭缩成鹌鹑。
“睡觉去!大人说话小孩别偷听。”
沈如松翻了个白眼。
陈潇湘这时才瞧过来,伸手给了沈如松一拳,砸得他咳嗽,骂道:“诶,你怎么说话的,老子来看看你怎么就成嘲笑了。”
沈如松心说你哪次见到我没夹枪带棒的?最早一次躺这里,也是你话最多,嘀嘀咕咕什么千山的秘密。前天排里来探病,平时绷着脸没表情的辛婕都挤了笑容说好好养伤,赵海强那孙子也带了果篮陪说话,就你净喜欢插话头,排长说话你抢,我说话你抢,我班里女兵说话你也抢,就差抢你自个儿话头了。
知道的明白你脾气古怪,不知道的以为你跟我有仇。
陈潇湘看着沈如松的呲牙模样,心说这白痴是不是伤脑袋上了?老子算是第二次救了你的狗命,怎么还是一副不领情的模样?
算了,来也不是对骂的。
陈潇湘把手臂搁在椅背上,脑袋垫着手臂,一下子显得尖尖的脸蛋圆了起来,她懒洋洋道:“恭喜你呀沈如松,你发财了,你要落个功劳啦。”
“功劳?什么功劳?”沈如松听这阴阳怪气的语调便觉不爽。
“嗬,不高兴吗?二等功!”
“等下,我哪来的二等功?我从来没听说过,排长也没告诉我。你张口就来?”
“你知道个屁!”陈潇湘不乐意了,一拍椅子背,凤目横了他一眼,傲然道:“许博文消息哪有我灵通?是北琴那边报了功,张贵水上尉觉得你作战得力,扫清了背后威胁,加上负伤,直接给军区报功啦。”
沈如松听得糊涂,他跟北琴那边没交情,和张上尉点头之交,名义上的下属而已,现在回延齐,更是没关系了,能请功,干嘛不给他自己部队?好吧,他在战斗里确实表现突出,上尉高风亮节请功去了,但,陈潇湘又从哪里知道的?
事情就很古怪,沈如松又不是听到有功了就可以医学奇迹蹦下床,他不咸不淡了一句:“这仗不光彩,功从何来?”
是,部队解救雷达站失败,在江边吃了埋伏,死伤惨重,北琴基地被偷袭得手,弹药库大爆炸整个基地都废了,失去了物资储备影响到了前方补给线。想都不用想,军区肯定恼恨极了,想方设法填补损失,哪来心情给批功劳?
“这你就不懂了,仗确实打得不好看,但你动动脑子想,前线听到后方被抄了,会怎么想?”陈潇湘说着有点来气,她挑起眉毛尖利道:“哪里不光彩了?我们阻止了兽潮,避免沿线兵站遭到席卷,列阵野战消灭不比钻林子清剿来得好?”
“而且我告诉你,军区因为这个事准备大规模清剿同安岭,打之前安抚人心,消弭坏影响,嘉奖战斗英雄有什么不光彩的?哎,我就奇怪你的脑回路了,我们的血流的不光彩了?你说的什么话!”
沈如松低头道:“你说的是。”
“不光彩”这三个字显然叫陈潇湘很不舒服,她连说带骂不喘气,说了好一会儿,先是数落沈如松脑子里都是条令操典给塞宕机了,然后说咱们只是班长,士官不是官,纵然打得不好看,责任是做决定的基地方面。北琴那边给你报了功,不也是想保一保兄弟基地情谊?机动部队那么多人,最终报功的才三个,一个是北琴的人,阵亡追授。一个是老娘,一个是你,不然老娘会跑过来通知你?
陈潇湘说了一大串话,她说话又急又快,人生气了就容易飚家乡话,她祖上三湘人,口音自然偏三湘,一串串的“你晓得啵?”,普通话里第四声咬得重,弄得沈如松听起来昏头昏脑,让他一个纯东北人招架不住。
“得得得,我是傻篮子,您别说了,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成了吧?”
陈潇湘这才勉强消气,对于沈如松所疑惑的她消息为什么灵通,她比了个中指,简单一句“认识团部的人”过去。
团部那么多人,团长?作训参谋?机要文书?沈如松没兴趣多问,他对于自己可能拿到二等功或是三等功也忽然失去了兴趣。
“这个功劳,我觉得我不够格拿……”
陈潇湘才坐下,刚掏出随身小酒壶要喝一口解解气,小酒喝到嘴里,听到这话她差点一口喷了出去,她几乎原地跳起来。
这次她没开骂,而是眯起眼睛,以明摆着危险的眼神盯着沈如松,冷冰冰道:“沈如松,你几个意思?你觉得自己不够格,怎么着,我够资格吗?我是不是也不够资格?”
“照你的意思,什么叫做光彩?得武装游行,武装打靶是光彩?还是说你犯了什么癔病,感觉自己是个少年英雄,容不得一丝污点?嗯?你几个意思啊!”
说到最后,陈潇湘的嗓音尖细了起来,她霍然站起身,银牙紧咬,攥着拳头,她阴沉着脸,若不是沈如松此时是伤号,指不定她真要教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几分颜色看看。
沈如松苦笑一声,侧身从床头柜里拿出了一个信封,翻过正面对着陈潇湘,让她看清这是一封寄给他班里牺牲的刘有成的信。接着,沈如松缓缓道:“我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是说,与其把功劳报给我,不如把功劳报给牺牲的弟兄们。”
“赵思,刘有成,辛婕班里重伤的严慧慧,其他负了重伤、牺牲的弟兄姐妹们。”
“我人活着,感谢老天爷保佑,我事不大,半个月一个月后可以下床回部队,机会很多,他们没机会了,有一份军功傍身,回去了分工作待遇也好一点,特别是严慧慧,她肯定是去……”
陈潇湘打断了话头,断然道:“沈如松,你他*的把军功当成什么了?你想让就让?这会儿说老天爷保佑了,你站在干岸上施舍谁呢?我听说你之前救了个什么劳什子部落民,小女孩,你犯的什么心思?还把旧军装给这个小野崽子,我问你,军装上的标识拔了吗?”
见沈如松不吭声,陈潇湘走过来,一拳打在水泥墙上,粉尘簌簌,寒声道:“我问你话呢!”
“拔了。”
墙壁上留了一个拳印,陈潇湘指节多了血印,她退回去,靠着墙壁抱着胳膊,冷笑一声,语带讥讽:“你大方,你圣人,你无私,我是不光彩的,我是死乞白赖的,你是这个意思?行了!你他*的不用解释!你给我的意思就是这样!军功有了,优先调岗还能多发补助,你落了好名声,良心也安了,你这样想的?”
沈如松摩挲着手里的信,不吭声。
“活该你躺这里,事不过三,你有几条命耗?你倒不如现在死了,我把我功劳也给你,给你凑够一等功,去陪陪夏连长怎么样!”
听到这么说,一直装睡觉的刘子旭猛地掀开被子,吼道:“你个臭*子,你说什么呢!”
陈潇湘猛地转头,凤目慑人目光顿时定住了刘子旭,后者话噎在了嘴里,缩了回去。
“沈如松,你当你刚才是伤到脑子了,我权当你说胡话,现在当我替团部问问你吧,反正后面审核总要问到我的。”
陈潇湘身姿颀长,灯光把她的身影投到雪白床单上,她眨动的眼睛有时竟胜过了黯淡灯光,她放下了手,垂在腰边,哑声道:“这份功,你到底是什么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