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平常,喝两口就喝两口呗,误不了什么事。有时候夜间站岗,偷摸喝口酒暖暖身子不是稀奇的事。
刚下连队的时候正是一年中冷的时候,半夜两三点扔出去站岗放哨,甭管穿多严实,冷风照样呼呼地往脖颈里钻,人硬顶着去抗冷抗困着实难受。新兵是不敢搞幺蛾子,但是老兵的花样可多了。去市场黑市偷买小酒算最低级的手段,不仅贵而且被宪兵抓住,保管先吃一顿棍子。聪明的、会动手的就自己做,比如说顺几个食堂馒头回去,再去厨房抓点酵母等材料做成类似于酒曲的玩意,再把苹果、梨子等水果一起胡乱塞进玻璃瓶里,放到隐秘不见光发酵上一阵子。喝起来虽然难喝,不过总比没有强。
其他诸如半夜翻墙去国营农场换酒、找军需官高价买合法酒票等等手段太多了,堪称为了口酒无所不用其极,各个连各有各的神童,怎一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形容得了?
这会儿有排长看着,公然伸手显然太蠢,于是几个人眼珠子转了转,愣是没谁接,直到许博文轻轻咳嗽了声,说道:“一小壶嘛,事不大,今天周末,我认识宪兵几个弟兄,九点前不往这里走,喝几口热乎热乎吧。”
于是陈潇湘挨个给大家杯子倒上,一人半杯也就倒空了。
“来。”许博文举起玻璃杯,里头晶莹酒液晃荡,香气内敛,靠近了闻有淡雅粮食香气,便是外行也闻得出是好酒。
“咱们五个人,不用说什么外话,过命的交情,场面话不说太多,先来一嘴!”
五只玻璃杯“叮当”一声碰在一起,接着“呲溜”数声,纷纷抿了一口酒。没得办法,一气喝干了就只能喝低度数的劲酒了。
凉菜来的快,先挑两筷子海蜇皮,脆爽鲜辣很是下酒。
许博文碰了酒,脸就红起来了,好似猴屁股,手指敲敲略显油渍的塑料桌面,快活道:“今天主要是给小陈庆祝二等功批下来的事,噢,松子是个……”
说到这里许博文挠了挠脑袋,瞟了陈潇湘一眼,后面半句话他就没用形容词,简单道:“松子是个,是个呢好人!照这个劲头下去,后面立功获奖的机会多着呢!排里一口气出了两个二等功,说句实在话,我脸上也很有光,在连里在团里都倍有面子,长脸呀!”
“干了这杯!祝身体健康!”
赵海强正忙着吃海带丝,被辛婕面无表情碰了一肘子,这才举起杯子,嘴角残留了好几丝辣椒,一起举杯道:“好!祝健康!”
杯子的白酒两口就无了,气氛起来了就不是问题,还有瓶六百毫升的劲酒,这酒闻着有一些中药的香气,入口微甜、清爽,抿着能回甘,味道足。
“哎,哎哎。”许博文招手喊着人,许是生意太好缘故,这儿的服务员都一边做事一边搭理人。
“再来盘炸花生米!哎,哎,听到了没!花生米!”
也不知道人到底应了没有,反正做服务员的膀大腰圆大妈搂着一篮子脏碗筷地动山摇似的下了楼,弄得赵海强咧嘴笑道:“我说排长,哪有说吃花生米的,每天不都请人吃花生米吗?”
许博文大怒:“你丫的才天天请人吃花生米,我这就请你吃颗花生米!但凡吃颗花生米你小子不至于喝成这样!”
说罢,许博文便气势汹汹举起酒瓶,一下给赵海强杯子灌满,倾过身狠狠拍着他肩膀,喊道:“给老子把这杯干了!否则回去就请你吃花生米!”
许博文竖起手指,做了个打枪的姿势,“biu”的一下“枪口”上抬,叫道:“别糊弄老子,一口闷了!”
见这两个人才喝了两口就趁势闹上了,辛婕与陈潇湘交换了个眼神,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不约而同翻了个白眼,然后都憋不住笑了。
借着许、赵两人闹着喝酒的档口,沈如松也举杯,先对着辛婕敬道:“辛姐,这段时间承蒙照顾,几次战斗,咱们两个班协助默契,零零总总的话多说没意思,我干了,你随意。”
沈如松酒量凑合,仰头喝了半杯,脸色微红。辛婕坐他对边位置,饭馆的节能灯亮度不高,照得人影摇晃。她举着酒杯的胳膊僵在半空,原以为要碰个杯子,没想到这小子自己干了,她觉得有点尴尬,鼓起腮帮,罕见露出一丝娇柔模样,捧着酒杯饮了一口。
“嗯~咳咳,有点辣啊。”
敬完了酒,沈如松便把眼睛瞧向了一个劲拣海蜇皮吃的陈潇湘,喊了她两声居然没听见,想了想,靴跟撞了撞她。
“啊?”陈潇湘先把筷子收回去,不怪她贪吃,属实是赵海强这个犊子,一边和许博文闹还不忘下筷如飞,不抢着点指定要等到下盘菜上了。
陈潇湘的脸庞汗津津的,闪着光亮,她狭长的眼睛浮现了一丝困惑又旋即被恍然盖去,她一边用食指抓了抓侧脸上的淡淡疤痕,一边与沈如松碰了个杯,对他所说的感谢救命、祝贺立功等等话,以微微仰头,张大嘴巴,一句“噢,太好了太好了。”说完,继续投入到抢菜吃的战斗中去。
两盘凉菜倏忽间干没了,这怎么行,许博文嫌菜上的太慢,他敲了两下塑料桌,差点给砸翻了,于是他拍着墙壁,拍得震天响,墙灰都拍的簌簌直下,吼道:“哎!服务员!快上菜啊!两个菜吃了半个小时,快点上啊!”
“在催了在催了!”服务员穿梭在人群里,永远是这两句话,催急了把抹布一推,站直腰道:“你催我顶什么用?我不是厨子做不出嘛!”
“那你催催厨子啊!”
“就四个灶,菜不做熟能上吗?”
“快点呀!”
催了总比不催好,千呼万唤终于来了锅包肉,裹了糖醋汁的锅包肉入口是一个香甜酸美,嘎嘣嘎嘣嚼得脆响,上头撒的胡萝卜丝也被香气熏得带了肉味。特别是啊,这家的锅包肉切得大块,每一块都有半个巴掌大小,张开了嘴都没法囫囵个吞下。
锅包肉在东北地界太常见了,在座的有一个是一个都是从小吃到大,来了肉票换了一斤肉,要么是猪肉炖粉条,要么是锅包肉。肉吃香了,许博文把椅背一靠,说他在步兵学院里,没少在夜里翻墙出去偷吃肉,但是他爬墙不行,怕被逮着,就找身手快的给他带。可惜锅包肉凉了就欠了味道,所以都揣怀里带回去。
“不知道梁源这龟孙子怎么样了,老子到现在都欠他两次锅包肉的钱没给。”许博文忽然吃着肉就想起了同学,在珲江水文站做站长的梁源。
“他*的这小子在江边,过了兽潮没找见他,下次回来了老子还得讹他锅巴肉,*的,这*玩意好端端出个外勤怎么就被兽潮冲了?!没道理的啊!”
许博文说着说着哭起来,劲酒就这点不好,容易上头,不然怎么叫“劲”酒?他越说越激动,抱着赵海强“嗷嗷”地哭起来。从梁源哭到最近牺牲了的弟兄,哭得可大声。
“你们能不能小声点,吃个饭搁这儿嚎丧呢?!”邻桌不乐意了,隔着帘子抗议起来。
陈潇湘当即就吼回去了:“*你*的,吃你的饭去。”
“饭堵不住你那边人嘴啊!别*他*的哭了!”
赵海强一边拍着哭的情难自已的许博文后背,然后脸红脖子粗地骂回去:“想牺牲战友了!没人性啊你们!”
“去公墓哭啊!在饭馆哭算什么啊!请吃席啊!”
三句话直接上了火气,陈潇湘骂骂咧咧地撸袖子准备掀帘子,站起来就被沈如松拉住,劝着说“姐算了算了,别动气,我去。”
两边垃圾话开始对扔,好在都默契没谁要真的动手,所以当沈如松掀帘子过去时,那边桌的人甚至惊讶了一下,下意识放下筷子,盯着沈如松。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家排长喝多了想战友,人之常情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体谅体谅。”
边说边发烟,沈如松喊着服务员,叫来给这桌添个菜加瓶酒,好说歹说劝住。
这桌人也不想节外生枝,吃个饭又不是操练,再说了,这饭馆是基地里少校的产业,谁动手谁保证吃挂落。
而且,和战斗兵动手真不值当。沈如松之所以没包了这桌的饭钱,就在于他看得清楚,这桌人一半人穿的是没肩章的迷彩服,这类人要么是辅助兵要么是基地劳工,即便是真动手了,猜猜看部队帮谁?是帮下了战场没太久的战斗部队,还是帮一抓一大把的劳工?
沈如松态度放得也低,这桌人吭吭了两句不说话了,像是领头的一个站起来,端着酒杯敬了沈如松一杯。
“好嘞好嘞,麻烦了麻烦了。”沈如松当时眼睛一闪,不动声色放下帘子坐回去,舀了勺冬瓜汤喝着,他刚才看得清楚,敬酒的人,手腕上戴着的表是他之前为了赎杨旗、刘子旭在辅助兵营地扔的腕表。
一只表两千二,两千二!这顿饭才三十多元,其中十元是买那瓶违禁的劲酒,不喝酒撑死十五元,大盆的锅包肉才两块出头,两千二能够沈如松吃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