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宋无道,而有天下三分。”
略带醉意的低沉男声从金色纱幕后响起,殿里火热朝天的氛围静了静,同样带着醉意的众卿放下酒樽,朝金色纱幕处躬身以对。
卫王……
阮亭吓了跳,他慌乱整了整衣冠,把头上那顶怎么看都别扭的远游冠转了转,肃穆凝神。
卫国不比南郑。
在这里,天子和外朝之间的博弈,始终是王室贵胄占上风。
至于南郑王室,早已是天下笑话。
从郑宣王立刑鼎二十三,大行法家故事后,这位威武王还未诞下子嗣,便从暗中被人毒杀。
宣王殡天,以谢家为首的南郑众卿迅速从宗室里,扶植了毫无根底的喜王上位,继续把持朝政。
南郑王室日衰。
如今的南郑,与其说是天子执政,不如说是世家政治。
即便景王有心振作,依附儒门的正统一脉,却仍是无力回天。
谢家为首的世家,金刚寺、太微山为首的圣地,两方分割了近八成的朝廷名器,把持中枢。
金色纱幕后的低沉男声缓慢响起,不止肃然的众卿,一众身穿玄衣宫服的太监,都像蛇一样,扭动步子,殷勤将纱幕从中拨开。
“黑天子在世时,祖宗们被南郑从温沃的南疆驱逐,赶来北疆,几乎就要亡国了。”
一个穿着玄衣朱裳,戴十二旒冕冠的人影从金色纱幕中走出。
他衣上绘着日、月、星辰、群山、龙、华虫、藻、火、粉米等十二章,用五色云纹,华美堂皇,威仪赫赫。
阮亭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就忙不迭低下脑袋,唯恐被察觉。
那是一个双鬓星霜的中年男人,棱角分明,眼神锐利如鹰?,只是此刻,那眼中也略带了几丝浑浊的醉意。
“时至今日,社稷从祖宗传到朕的手里,已是足足一千五百余载。”
卫王摇摇晃晃从九阶高台上走下,拂退太监们的搀扶。
“祖宗们筚路蓝缕,殚尽竭虑,才有了大卫现今的天下,野人暴乱,子茆摄政,公孙服夺兵,拓跋乱族临朝……”
一件件大事渐次说出,那些,都曾是足以动乱国体的兵灾、乱朝。
卫王语气平淡,声线也不大有起伏:
“眼下,野人被悉数诛绝,子茆和公孙一族被驱逐到西楚,拓跋不复族名……北拓厝图州,南敌蛮郑,往西面,虞、晷、渊三部皆臣服王化,已为藩篱,在东边,乐山和濯水的野民,被赶出了故土!”
他的声音变得激昂,沉沉响彻大殿里,像是雨天雷轰的动静。
舞姬们早已拜伏下去,莫敢仰视,一旁的阮亭,忽得有些呼吸急促。
卫王的每个字眼都像滚雷,在他泥丸宫里牢牢碾了一遍,威严,比山更高大的威严沉沉投下影来,将他笼罩住。
妙严看着身边面皮涨红的年轻人,嘴角不自觉浮起一抹笑意。
“臣谨为王上贺!”
众卿里,有人突然高声呼喊。
“为王上贺!”
“为王上贺!”
“为王上贺!”
……
瞬间,在一片德昭日月,至治之君的称颂声中,阮亭刚欲大声附和几句时,卫王轻轻将手往下一按,所有的声音便低沉下去。
“法度之行,礼乐之盛,田畴之制,详序之教,朕能成业,实赖卿等良多。”
卫王面向阮亭的方向突然躬身,把阮亭惊得几乎跳起来。
“为大禅师贺!”
卫王淡淡开口。
“为王上贺!”
阮亭脑中一片混沌时,身侧,那个面容邪异俊美,眉间点着猩红朱砂的僧人微笑出声,躬身行礼。
大禅师……
等等,他是妙严?!
阮亭心头一顿,他不可置信歪过头去。
举杯的手,微微颤抖。
之后的宴席,阮亭更是食不知味,心神不属。
“若是有暇,阮兄可来贫僧的草堂一观,或许有些东西,阮兄会感兴趣。”
散宴时,妙严突然开口笑道。
也不待阮亭开口答话,妙严便洒然离去。
与此同时,阮亭脑中突然多出一篇古奥的经文。
“婆稚阿修罗王观想经……”
阮亭喃喃开口,神情莫名。
而等他回过神时,妙严已与一个年轻人并肩走出殿门。
年轻人穿着华贵紫衣,头上一顶青莲冠,却不是朝服的制式。
察觉到阮亭的目光,年轻人驻足回身,在阮亭脸上扫了一扫,脸上笑意莫名。
“太子!”
阮亭认出了年轻人的身份,连忙躬身。
传闻妙严与太子交情匪浅,早已入了太子门下,是东宫重臣,破得器重。
今日看来,太子对妙严礼敬,比阮亭想得还要深。
阮亭仍保持着躬身的姿势,直到太子收回眸子,他才挺直背脊。
“修行中人,本就是轻王傲侯。”
在他起身后,蓦得,有一道声音悠悠传来。
阮亭回过头,见到老师一把揽住自己的肩,满嘴酒气乱喷。
“你这般做派,也太丢我的脸了。”
“天地君亲师,伦常不可轻,礼法不可废。”
阮亭和老师一同走出殿门,他摇摇头,对似醉非醉的老师开口:
“先父是王象一脉,最重礼法,虽然弟子亲族都过世了,但教诲却不敢忘!”
两人谢绝了内官的带领,自行朝宫门处走去。
今夜月色甚好,一轮圆月浮出乌青的大云,将周遭青冥都映得璀璨皎洁,万点清辉从极天悠悠洒落,温润如水的月华默默流淌。
宫中有禁空禁制,两人也难得在地上行走了一回。
沿路有华贵的车架络绎不绝,那些都是今朝来赴宴的人,或是国朝重臣,或是巨室族人,或是圣地中人。
阮亭和老师走在一侧,被帘子里的贵人瞥见,问好和恭维的声音也络绎不绝,阮亭看着自己的老师一一好脾气含笑回应,脑海有些恍惚。
洛邑……
阮亭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
自己真的来到洛邑了……
“你想入朝为官,我已请卫王许了你一个前程。”
在车马依稀散去后,阮亭听见自己老师的声音。
头戴玄冠,身披破烂道袍的老道人背着手,步子缓慢,他已是须发皆白,面容却稚嫩白皙如婴孩般,是带着生气的血色。
无为道人——
真武山隐宗宗主,六境人仙!
“卫王允诺,你若想为政,便授你为正四品的通议大夫。
若要从军,便为正四品的上轻车都尉,将你送入折兵山陆羽生帐下,听候调遣,以应付卫郑兵事。”
无为道人打了个酒嗝,用袖子揩了揩胡子上的水渍,淡淡道:
“折兵山的老圣主虽然不喜陆羽生,还曾放逐过他,但依如今形势,偌大个折兵圣地,除了陆羽生外,再无人能担道统,也是无可奈何。
你入他账下,也能与折兵山结个善缘,对于日后,也是大大的好处。”
“我不想杀人。”
阮亭不假思索:“我当通议大夫吧。”
“不可。”
无为道人懒懒抬起眼:
“在卫王面前,我已替你辞了通议大夫的官职,后日,你老老实实启程,去当上轻车都尉吧!”
“那老师还问我?”阮亭瞪眼。
“你性情老实,不,你就是傻!”
无为道人冷笑一声,此时,两人已走出宫门。
只见老道人足尖一点,便腾上一片青云,身形升到圆月之上。
阮亭不敢怠慢,也连忙纵光跟上,追着青云。
矗在极天之上,遥遥俯视。
万家灯火,一片煌煌。
鳞次栉比的屋宇台阁,纵横交错的宽广大道,数不尽的各色光焰在其中闪烁,人就像蚂蚁,小小的,挤满了脚下的大都。
阮亭一时楞住了,就连肚子的牢骚,也没顾得上倾泻。
他深深吸了口气,像是要怀抱脚下的都城,目光茫然一片。
无为老道侧过脸,他看着阮亭短暂的失神,微不可查摇摇头。
真武山,向来有隐宗、真宗之分。
当年在抓阄时,自己输了师兄一着,从此只能避居幕后,为真武山暗中延续道脉。
阮亭,是无为老道的亲传弟子。
他的亲族,是一座小城的诗书门第,父亲虽是拜入王象一脉,却修为浅薄,不得高位,只是个穷秀才。
时有山匪泄愤屠城,阮亭的亲族便不慎被波及,等无为道人找到阮亭时,他阖族俱灭,自己身受刀创,也几乎身死。
无为道人将他带回真武山,传授长生法。
而不负众望,阮亭甫一修行,便震动了整座山门。
以阳符境逆伐金刚,而且是整整四尊。
放眼古今,此等形势也绝不多见。
便是无为道人的师兄,那位明面上的真武山圣主,都讶异无加。
只是可惜,按无为道人的思想,阮亭的脑子已是读书读傻了。
忠君报国,天子无上,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每次做完功课,阮亭便大声诵读礼经,惹得无为道人暴跳如雷。
纵然这么多年,无为道人还是没能将阮亭脑子扭转过来。
相反,随着时日推移,他的出仕意图,却是愈发强烈了。
抵不过阮亭死缠烂打,无奈之下,被苦苦磨了数年的无为老道终于遭不住,把阮亭带来洛邑,让他亲眼见了心心念念的卫王。
“老师并不喜欢我,当初抓阄,是他让我输的。”
一片清辉之下,无为道人突得轻声开口:
“你打杀圣子,其实是我和师兄的一个赌约,你赢了,老道我很是欢喜。”
“老师……”阮亭摸了摸脑袋,忽得有些不知所措。
“你要配上龟蛇剑,完我未竟之大愿,当上真武山的圣主!”
无为老道猛得转身,眼中再也不复醉意,精芒四射:
“我要你宰执真武山!”
“弟子省得!”阮亭也肃然,目光沉重。
“但我也想入朝出仕。”随后,他又补充了一句。
“……”
无为老道沉默了片刻,有些无力挥挥手,懒得管他。
“弟子去边关,可有什么忌讳?”
阮亭讪讪一笑,又开口道:“什么人能杀,什么人不能?会不会踢到铁板,给宗门惹麻烦?”
“两国交战,没有不能杀的。”
“真的?”
“真的。”
“就没有什么王室子弟,世族嫡子什么的?”阮亭一脸狐疑:“老师你确定?”
“南郑王室就是个笑话,杀就杀了,至于世族,谢家、左家并没有子弟在边关,就算有,你也打不过。”
“那圣地呢?”阮亭死缠着不放。
“金刚寺和枯祠有小辈去了。”老道人有些无力:“但都是些普通门人,不值得看中,我真武山堂堂两尊人仙镇世,你怕甚么?!”
“真没有道子佛子?”阮亭依旧瞪眼。
“没……对了,倒还真有一个。”无为老道忽得恍然大悟:“南郑大都督然须很是提拔一个小辈,官号折冲都尉,名字叫白术。”
“但……”无为老道突然话锋一转,他捻着胡子,嘿嘿一笑:
“你若想还妙严的人情,白术便是非杀不可了。”
“为何?”阮亭话刚脱口,就猛得醒悟过来:“是白术杀了妙严义子?”
无为老道微微一笑,只是颔首。
“婆稚阿修罗王观想经……”
老道人冷笑一声:“好大人情啊!”
也不待阮亭作答,老道人身形就溃散作青烟,倏忽不见。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
极天之上,传来无为道人的放歌声,响彻青冥,久久不散。
……
……
……
“冲虚至德大仙,这老东西真是喜欢玩啊。”
东宫里,青冠紫衣的太子眯着眼,笑意玩昧。
“怎么?”他轻轻敲了敲扶手,淡淡开口:“找我有甚事?”
在北卫太子下方,跪着五体投地,恭敬不敢抬首的妙严和尚。
“尊神。”
妙严谄媚抬起脑袋,卑下开口:
“小僧近日偶得了一件事物,不敢独享,特来献给尊神。”
“哦?”太子微微挑眉。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