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羽忽略了一件事:陈老鬼身上没有神力波动,可他当初的确名列城隍之位。
简单来说,当年告老还乡时,大秦天师已经将他的名字写在《封神榜》上。
故而他能有恃无恐地在天门镇活了十多年,活得潇潇洒洒、不疾不徐。
即便到了今日,他没生死簿、没城隍神印、没有香火愿力、没城隍神力可他还有一部分天地加持在身上的“土地神权柄”。
别说在翠屏山,哪怕他去了别的地方,只要在迎祥府境内,照样可以融入大地,与自然环境和谐如一,隐蔽性强,感知力也强。
而有些事,在小羽不知情的时候,已经发生了。
毕竟她当街斩杀贺玄,已经是昨日清晨。
时间倒回到昨天上午,迎祥府、天门镇,全城百姓都在热议“羽凤仙冲冠一怒斩贺玄”的壮举、义举、不顾后果的疯狂之举。
迎祥府,关家。
“娘,你听说了吗?沙蛮羽那个小贱人,杀了大秦剑仙贺玄!”
穿着一身火红骑装的关天凤,“噔噔噔”冲进屋里。
也不管自家老娘正在和几位管家商量新年节礼、宴席之事,直接在堂屋门口大声叫嚷起来。
温丹霞本就威严的俏脸上露出凌厉之色,对女儿喝道:“大呼小叫,不成体统,给我滚出去。”
关天凤没有滚出去。
倒是几位管家低眉顺眼,手脚麻利地收起账簿、算盘等物。唯唯诺诺说了句“二夫人,我们下去再计算一遍,稍后汇报给您”,便快步退出堂屋。
屋里的大丫鬟、屋外的洒扫丫鬟婆子,也都跟着离开院子,还帮忙把门带上。
“娘,你不能只盯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外面都传开了,沙蛮羽重铸了剑骨!”关天凤表情似是兴奋又有不甘和愤怒。
温丹霞倒是沉着冷静,淡淡道:“你听谁说,羽凤仙重铸了剑骨?”
“是沙蛮羽,不是羽凤仙!”关天凤提高音量,纠正道。
“羽凤仙不就是沙蛮羽?”温丹霞道。
关天凤酷似母亲的艳丽脸蛋,变得扭曲狰狞,声音中充满恨意。
“迎祥府只有一只‘凤’,那就是我关天凤!”
温丹霞平静地说:“我明白,在羽凤仙来天门镇前,你在迎祥府风光无限,所有少年都敬重你、围着你、吹捧你。
可羽凤仙响亮的名声,是因为义薄云天、有勇有谋。
和混迹蜀东贵公子小姐圈子里的你,没有任何冲突。”
关天凤漂亮的丹凤眼像是在冒火,声音尖锐道:“母亲何故自欺欺人?
因为沙蛮羽,多少人在见到我们时,用异样的目光看我们;背着我们时,更是用异样的语调谈论我们关家,谈论我们母女?
而且,龙头镇挖沙蛮羽剑骨失败后,老祖宗一直让我们对她退避三舍。
凡是有沙蛮羽在,我们都不要靠近,不能见她,不能出现在有她的地方。
我们活得像只老鼠。
我就想问了,到底谁才是低贱的沙蛮子,谁才是尊贵的关府大小姐?”
清河郡王曾评价关城隍:一生唯谨慎。
很精准。
关城隍的确十分谨慎。
他说要彻底斩断关家和沙蛮羽的联系,不仅解除沙蛮羽关家养女的身份,他甚至叮嘱关家人,不要和沙蛮羽再有任何接触。
连碰面、说话都不行。
故而在小羽来到天门镇的半年时间里,几乎没见到过关家活人。
呃,关家鬼神不算,几乎天天见。
当然,她没见到过关家大房二房的主人,也有其它原因。
温丹霞听到女儿的叫喊,心里也感同身受地憋屈,但她的城府肯定比十四五岁的小丫头深。
“老祖宗虽有过吩咐,但我们并不需要特意做什么。前段时间,我们全家人都在雒都。”
在千手盗圣偷走八卦天师符,逃往迎祥府之后,清河郡王为了逼迫关城隍站队——帮他们搜捕千手盗圣,而非磨洋工(怕得罪西八仙)——特意让蜀王下旨,让关文龙、温丹霞带着大房二房的关家人前往雒都。
清河郡王的意思是:雒都失去八卦天师符保护,若有大妖来袭,你关家人将和雒都共存亡,所以你用点心,尽快将千手盗圣找出来,别想着不得罪死“西八仙”。
在十一月份,蜀王寿诞结束,关文龙、温丹霞才带着关家人回到家乡。
关文龙因为双腿残疾,还辞去了西蜀官职。
这小半年,关家的日子的确过得比较压抑,甚至有点凄风苦雨。
“娘,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你只需要知道三件事,首先,沙蛮羽重铸了剑骨!
还是用王家仙气铸就的仙骨。
贺玄可是拥有剑仙的仙气,依旧砍不断她的剑骨。
甚至贺玄爆发他师傅藏在他体内的‘剑仙杀招’,也仅仅在沙蛮羽身上留下皮外伤。
她激发剑骨,身体如同一柄利剑,以身之剑,对抗剑仙的‘以身藏剑’,她完胜,贺玄和他的剑仙师父完败。
沙蛮羽的剑骨完美无瑕、潜力无限,比真正的天生仙骨都强大。
其次,沙蛮羽即将离开天门镇,她也要去大秦谋取大前程。”
说这句话时,关天凤表情变得很复杂、也更加扭曲。
因为她下意识想到已去大秦谋取大前程的“二叔父亲”关虎臣。
现在别说关家人,迎祥府、雒都的老百姓,也知晓她老娘偷人,关虎臣被兄弟戴了帽子,她表面上是虎臣之女,其实是大伯文龙的嫡亲女儿。
幸好她老娘偷的不是外人。
虎臣、文龙都是关家人。
她依旧是关家嫡女,只名声不太好听,在家里的地位反而更高了——随着关虎臣离家出走,她在大房、二房都是无人可管的“大小姐”。
“母亲,羽凤仙一旦离开,就真的没有机会啦!”
温丹霞面色微变,刚张开嘴巴,想要说些什么。
关天凤脸上浮现诡异之色,声音幽幽道:“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母亲,有些事一旦做了,就不能假装从来没发生过。
哪怕当时没成,因果依旧结下。
沙蛮羽是什么性格,现在全府城的老百姓都晓得了。
为了一个红袖坊婊子,她尚且不顾忌贺玄大秦贵人、真仙弟子的身份。
嘿嘿,为了她自己,你觉得她会在乎区区城隍家族?
别幼稚了,我们关家和她之间的恩怨,不会这么简单消除。
今天我们装鸵鸟,明天她神功大成,能一剑砍死老祖宗时,你说她会不会挥出那一剑?
我们敢赌吗?赌输了,她真的一剑挥来,我们可是要掉脑袋的。
我听说贺玄连灵魂都没有逃掉。”
温丹霞的丹凤眼微微眯起,“天凤,你今天上午去见谁了?”
关天凤怔了怔,偏过头,神情不自然地说:“我见过很多人,街头巷尾、茶寮酒肆,无数人在谈论沙蛮羽。
还有很多人去吉祥大街排队祭奠‘蜀东第一婊子’。
我也去瞧了瞧,果然人山人海、声势浩大。
几乎所有人都在夸赞沙蛮羽。
连街头的青皮,都竖起大拇指,一脸倾佩地说,沙蛮羽义薄云天、无惧强权,是他们游侠儿的榜样。”
温丹霞冷笑道:“那些称赞羽凤仙的青皮,看热闹的百姓,会跟你逐条分析不能放过羽凤仙的原因?”
关天凤梗着脖子道:“娘你只需回答我,我分析得对不对。”
“以你的暴躁脾气、浆糊脑袋,连一条都分析不出来。”温丹霞沉声道:“现在你能在我面前说得头头是道,必定有人撺掇。
蠢货,还不明白吗?
他在利用你,利用我关家,利用老祖宗,对付羽凤仙!”
关天凤神情愣怔,“他只是个普通老和尚,我一鞭子把他抽得在地上滚了七八圈,惨嚎连连,怎么会利用我?”
温丹霞按了按太阳穴,对女儿的智商彻底绝望了。
“老和尚在哪?”
关天凤道:“在后院马厩里躺着,一直哼哼唧唧,应该死不了。”
温丹霞心火突突往上窜,声音提高了几度,怒骂道:“你个囊槽食的蠢彘,竟然还把那个祸胎带进了家里?”
关天凤其实并不完全是蠢货,只是被惯坏了.至少此时,她晓得老娘真的愤怒了。
她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女儿不是说了嘛,我用鞭子将他打伤了。
他哼哼唧唧,求我大发慈悲,帮他找个大夫。
我觉得他还有点用,就让关河带他去后院养伤。
我没让他进关家大门,直接从后门抬进马厩,和我的‘炽火’住在一起。”
温丹霞面色数变,内心十分挣扎。
她的理智告诉她,此时就该再次喊关河进来,送老和尚几锭金子,恭恭敬敬送他出门。
别说去见他,连他通过天凤嘴巴说出来的三条“不能放过羽凤仙”理由,也立即忘掉,起码要当作从未听过。
之后还得严厉告诫天凤,让她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许出门,不要乱想、乱说。
最后才是去祠堂焚香,将事情原原本本通知老祖宗。
可温丹霞的理智又告诉她:那三个理由说得太好、太有道理了。
她并不是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关家主母。
今天早晨,在吉祥大街和卤水巷交叉口,羽凤仙公开以“无敌剑骨”对抗蛊剑仙的“以身藏剑”,她知道。
羽凤仙用王家仙气在剑泉山重铸剑骨,她同样知道。
那时她便心中燥热,有了和女儿天凤一样的心思。
只是她比天凤更理智、更了解关老祖的为人。
关老祖在乎关家,但他更在乎自己的城隍之位。
关老祖在乎关家,但她女儿天凤,远远不能代表整个关家。
别说她女儿天凤,现在连家主关文龙,也几乎被老祖放弃。
老祖唯一在乎的关家人,大概只有天杀的关虎臣!
为了区区一个关家女,让整个关家、让关老祖本人承担覆灭的风险,关老祖一定不会同意,一定会严厉呵斥她和天凤。
即便她将第三条理由跟老祖宗说一遍:羽凤仙将来知道“宋长青废她剑骨”的内情,一定会嫉恨我们关家。
她相信关老祖也不会有半点动容。
因为她十分明白关老祖的打算:若将来羽凤仙真的打上门,她、她女儿天凤、她情人关文龙,乃至他们的至亲好友,都可以牺牲掉,用来平息羽凤仙的怒火,真正消除羽凤仙和关家的因果。
只要关老祖在,只要关家人没死绝,无论经历多大重创,只需二十年,迎祥关家依旧威震蜀东,家族地位和利益,不受半点影响。
他关老祖更是坐稳城隍位,笑看风云变。
至于被牺牲的她,她女儿天凤,乃至表哥文龙,没人会在意。
就像关老祖从来不在意死亡后、去转世轮回的关家人。
——她和关家,她和关老祖,终究是不一样啊!
他们在根本利益上存在巨大分歧。
现在她面对的是一道选择题:选择为了关家的老祖、为了关家,牺牲自己,毫无所得,还是选择牺牲关家的老祖,成全自己女儿,也成全自己和文龙表哥?
——抱歉,老祖,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也是学你啊!
温丹霞叹息一声,用飘忽到不像自己说出口的沙哑嗓音,道:“天凤,你去马厩将那个老和尚请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