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曾经那个好忽悠的小泔水桶,已经在幻境之中度过了六十四次轮回,早已有了比成年人更加成熟的意识。
陈旷立刻调整了心态,不再将她视作是那个嗷嗷待哺的小孩子,而是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个体。
“你我如今处在由一把妖剑形成的太虚幻境之中,你还记得自己是如何进来的么?”
陈旷一边说着,一边蹲下来将地上尸体的衣服扒了下来,给自己套上。
——他不知道楚文若什么时候会醒过来,也不知道等会儿她会不会相信自己其实没死的说辞,但是现在他必须装作自己就是地上这具尸体本人,否则就会重复一遍被李红绫轰杀的结局。
有一说一,近距离看着自己的尸体,也是一种十分奇异的体验。
相信这个世界上,应该很少有人能够拥有这样的经历。
不过陈旷并不觉得恐惧,也并不避讳。
只有一种奇怪的直觉。
他能够感觉到……这尸体并不是自己。
这很奇怪,因为陈旷早已认同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身份,不应该产生这种感觉。
陈旷目光闪烁,低下头,看见这具尸体果然没有影子。
没有影子,代表着的又是什么?
是幻境bug的缘故?还是它对于现实的推演?
“我记得。”
那把被她拿在手中的诡异长剑,还有那具奇怪的女尸。
小公主恍惚点了点头,随即肃然道:“说起来,还得多亏了你这具尸体,每次回溯都会提醒我一次,否则我应该早就忘记自己是从何而来的了。”
她此刻想起此前种种,心中仍然有些后怕。
若是没有这具尸体时刻提醒,如此漫长岁月再持续下去,她必定迷失在这轮回当中,将一切当做真实。
届时就算回到现实,也难以接受所经历的种种只是黄粱一梦。
陈旷挑了挑眉,微笑道:“那这功劳,我就却之不恭了。”
从此刻小公主的气场来看,她在这幻境之中的将来成就,只怕不低。
看来就算没有自己,楚文若母女两个,照样还是能逃出去。
不过,间接也证明了自己当初想要抱大腿的选择并没有错……
虽然结果出了一点意外,最后反倒是他变成了主心骨。
陈旷将那具已经有些腐烂的尸体挪到了旁边的稻草堆之中,并不为掩人耳目,只是为了等下取信于楚文若。
若不是动静太大,惊扰了那些凡人狱卒,有青厝在,只要不是太出格的事情,基本上是不会惊动到李红绫的。
两人随即交换了各自所知道的情报。
陈旷这才知道,原来那个被自己“杀鸡儆猴”的那个儒生,居然还是一个关键人物……
但……自由山的当代大师兄,真的有那么容易死?
而且当时陈旷的修为也只有先天。
按照小公主所说,那张智周,此时起码也有宗师修为……必定是诈死!
陈旷挑了挑眉,忽然想到了另一个自由山的弟子。
一个林二酉,一个张智周,这两人有一个共同点。
那便是出现在了一个国家的继承人身边。
看来……这自由山,所图不小。
而随后小公主所说的话,也直接证明了这一点。
六十四次轮回,若是全都说一遍,那就要说到明天去了。
因此小公主只是将自己认为关键的内容都说了一遍,尤其是目前能够利用上的。
还有她发现的苏煜尸体没有影子的事情。
陈旷自然也联想到了“自己”的尸体也没有影子,不由得皱起了眉,这两者,到底是同样的bug?
还是……和他身上莫名其妙进了肚子的长生药有关系?
苏煜求长生,而长生却在陈旷身上。
长生……便是两者之间的唯一联系。
难不成,那长生药,真的是苏煜给原本那个陈旷的?
但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知道陈旷是被奚梦泉送进宫中的吗……
种种问题,重重谜团,剪不断,理还乱。
不过,由于没有其他可以佐证的线索,陈旷只能暂时将此事记在心里。
他注意到的最重要的信息,却是到了目前的轮回,被他从皇宫里带出来的小公主,已经变成了被拥立的“新梁女帝”。
整个梁国,乃至是整个沧元的国家格局,都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陈旷想到这里,只觉得头皮发麻。
若是再轮回下去,波及到的人,又何止是数万!
等这场黄粱之梦醒来,日月同天,改换的人间,又将变成怎样的一片炼狱?
这妖剑,当真是祸患无穷!
末了,小公主问道:“伱说七天妖剑宿主便会醒来,此时是第几天?”
陈旷叹道:“今天已经是第三日了。”
“你娘寸步不离地守着你,成日茶不思饭不想,几乎以泪洗面。”
小公主沉默了一会儿,回头看向了此时正在浅眠的梁国夫人。
楚文若也恰好在此时再度醒来。
这次两人有了准备,小公主便配合陈旷演了一出戏,假装他此前只是过于虚弱,实际上并没有死。
楚文若半信半疑,但看到向来不太与其他人亲近的女儿竟然格外乖巧,与这乐师颇有几分亲昵,她也不免放下了一些警惕之心。
陈旷随口安抚了楚文若之后。
他忽然蹲下来凑近了小公主,眨了眨眼,有些贼兮兮地问道:“说起来,在殿下的轮回之中,夫人后来又如何了?”
小公主:“……”
轮回太多次,她差点忘记了自己“小时候”的所见所闻,也险些忘记面前这个家伙……和她娘亲不清不楚的。
小公主幽幽道:“没什么,她见我有所成就,便心满意足,自身又只是一届凡人,心灰意懒,不愿再参与进纷争之中,便找了个尼姑庵带发清修,六十四次轮回,回回如此,不曾更改。”
陈旷愣了愣,倒是没想到,楚文若竟然是六十四回青灯古佛。
楚文若性子软弱,可终究是一国之后,路上也能看出来以往的养尊处优,身子无比娇贵。
没想到,就连在女儿称帝,反攻周国的结局里,她竟然都是一点荣华富贵都不愿意享受,反倒像是看开了一样。
陈旷虽觉得有些奇怪,但楚文若外表柔弱,内里却又有几分钢性,真的有佛缘,也不是没可能。
他放下了心中疑惑,先阐述了一下自己的计划方针:
“总之,我们的目标,就是在尽量复刻现实经历的基础上,再次找到铁柏源,从他手上拿到琅嬛剑的碎片并且再度激活幻境。”
“并且通过这个幻境之中的幻境,重新回到现实,明白了吗?”
原本,若是想要从这幻境之中回去,就必须要达到妖剑的要求,也就是在幻境发生足够区别于现实的变动之后,它才会把宿主的意识放回现实当中。
与此同时,回到现实之中的,还有无数在幻境之中同样受到影响的人的意识。
日月同天,意思其实就是幻觉和现实重合,然后相互颠倒。
幻境当中的另一个世界,会在瞬间吞噬并且取代现实。
以此创造一个真正的无间炼狱……
因此,必须让幻境当中的一切,都维持原状,才能避免幻境带来更深的影响。
原本若是这么做,就等于永远不能被妖剑放出去。
但现在,却因为铁柏源,有了能够手动操控的办法。
幻境之中,同样还存在一个铁柏源,而在他手上,也还有琅嬛剑的碎片。
只要能够拿到这边的琅嬛碎片。
再以现实之中的琅嬛碎片为引子,将两者颠倒,便能够让他们两个的意识重新回去!
小公主吸了口气,点了点头:“我明白。”
话虽如此,幻境当中的一切依旧让她心中有些不舍……
六十四次轮回,她经历了那么多,吃了许许多多的苦,才找到了一条能够拯救梁国的路。
她已经见过那么多的风景,登上过万人拥趸的高峰,尝过野心和权力的滋味。
但在另一边的现实,似乎从一开始就已经是死局。
因为那个说要辅佐于她的张智周,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她……甚至被陈旷以琴当场击杀。
想到这里,小公主陡然惊觉。
她竟然因为幻境,险些对陈旷产生了怨怼之情……
她冷静下来,很快就想通了。
现实之中,张智周未曾辅佐她,并不是陈旷的缘故。
真正决定关键的,是当时霍衡玄出的那个题目。
那时年幼的她,无法理解那道题当中蕴含的真意,因此才错过了这个机会。
而在进入幻境之中后的第一次轮回,她已经知道了答案,并且淡定自若地回答了出来,自然就引起了张智周的注意。
有人可能会觉得想让这么小的一个四岁小孩,回答上那么一道成年人都说不定想不到答案的题目,纯粹就是在为难人……
但小公主早就在轮回之中清楚地知道,张智周此人根本就是个疯子。
他就是真的在观察考验一个四岁的小女孩,能不能有能力和资质当帝王……
而在现实当中,当懵懵懂懂的她,将那道题目当做数算题来回答的时候,就已经在他眼中失去了资格。
后来张智周的举动,可以看出来基本上就是在求死,赶紧让这个马甲脱身……
“这幻境当真可怕!”
小公主心想:“我竟然已经不知不觉被影响得如此深……险些分不清真假,将来必定要更加小心谨慎一些才行。”
但,说起来。
那张智周此时既然起码是宗师修为,他们之间的对话,岂不是被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两位所说的……当真属实?我现在,是在一场幻梦之中?”
旁听了半天的中年儒生,在不远处的另一个牢房之中,终于忍不住提出了这个问题。
陈旷和小公主同时一愣,然后对视了一眼。
“唉……自然是真的。”
陈旷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大声道:“李红绫我囸你……”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一道雷霆划过眼前。
……
熟悉的牢房之中。
陈旷挑了挑眉,对上了小公主无语的眼神,呵呵笑了笑:
“别说,还挺好用的。”
这李红绫,也就只有这点用处了。
这一回,接下来,两人便闭口不言,只管默默地再次上演了一遍既定的流程。
只是在这无言的默契当中,却难免产生了一丝无言的尴尬。
尤其是小公主,已经对陈旷可以说是知根知底。
前期他的种种试探演技,就显得格外的拙劣,相当……想笑。
但同样的,小公主必须装成之前那个有点蠢萌的小孩子的样子,也让陈旷差点憋不住。
小公主则有些恼羞成怒,尤其是喂粥的环节……
以前她不懂的时候,此事还没有任何察觉。
但现在,要她仰着头张大嘴巴,去接那一碗热粥,却难免心中有些羞耻。
再者,竟然,还有在马背之上,戳到那头顶上两团事物的举动。
说可以让陈旷握住……握住……楚文若身子的话!
她小时候,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倒霉事情啊!!!
在这种互相尴尬,又只有彼此清醒相互依靠的氛围之中。
终于,在失误了三次之后,两人终于离开了皇城,踏上了离开的路。
陈旷单手夹着小公主,大步流星地向前走。
皇城纷飞的火焰在眼前化作星星点点,灼热的火和冰冷的风相碰撞,自由的空气总是这样让人怀念。
“殿下,说起来……”
陈旷忽然问道:“我至今都还不知道,殿下的真名叫什么呢。”
毕竟壳子里不再是个小屁孩了。
总是在心里小泔水桶小泔水桶地叫着,总归是不太好的。
小公主沉默了一下,道:“女儿家的闺名,没人告诉你,不能乱问的吗?”
问名,可是昏礼纳彩的一部分。
陈旷愣了愣,道:“这我倒是忘了,那就还是称呼为殿下好了。”
他总是下意识地忽略一些古人的常识,这倒是他的不对。
不过,此刻小公主这么说,总是有些奇怪的微妙……
过了一会儿。
眼看便要到了分开的时候。
“苏怀嬴。”
陈旷忽然听见腋下夹着的小不点如此说:
“让你知道将来女帝的名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