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怨言的人应该是你儿子吧?你就这么代表了他,给他宣判了死刑,是不是也太父爱如山了一点……
这常震的态度和决断都太过迅速和干净利落,就好像那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自己的一件并不喜欢的衣服,说舍弃就舍弃,令陈旷都不由得在心里吐槽。
这常震,果真是能坐到最大几个修行者商会的分会掌事位置上的人,将商人的本性展现得淋漓尽致。
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只要阻碍到了自己的利益,那么不管之前如何,都能立刻切割得干干净净。
——常尧能那么嚣张,必定不可能和自己的父亲关系不好,相反,常震应该对他很好,才能让他养成这样毫无顾忌的性格。
但此刻,常震依旧能立刻将常尧的性命轻易交出去。
不过……不排除他这是打算以退为进。
如此识相的表现,加上他是分会掌事的身份,一般情况下,对方哪怕是有仇,都会犹豫一下,思考能不能用此事从这掌事手上捞点好处。
除非能拼着膈应万林商会的风险,直接把这父子俩都杀了,否则得罪一个能屈能伸的掌事,也许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又或者,他察觉到了,如果当真是有生死之仇,他现在应该已经收到了常尧的死讯。
既然没有,就说明还有商量的余地,不如主动滑跪,先博一个印象分。
总之,不得不说,常震这一招确实果断且有效。
陈旷原本也不是来杀人的。
常尧见色起意,想借机逼迫絮泥阁让柳倾城松口,给出莲蜜的卖身契,手段不光彩,目前做的事情却也没有到有“取死之道”的地步。
前提是……他这次能够像他爹一样识相。
陈旷走到常震身前,看着他,笑道:
“常掌事言重了,你也是生意人,应该知道这世道,不止是打打杀杀,最重要的是人情世故……只要事情解决得好,没什么不好商量的,何必动不动就要杀要剐。”
常震暗自松了口气,但也一点都不敢怠慢,连忙道:
“真君有何吩咐,在下一定竭尽全力!只是在下忙于商会事务,疏于管教,不知犬子做了什么糊涂事……”
陈旷道:“他做了什么,你当真不知么?”
常震心里一动,立刻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常尧最近的动向。
说实在的,在常震眼里,常尧近来因为州府衙门捉妖的差事,算是难得的安分了,几乎一直在四处搜查……
但即使如此,仍然有一件事掠过了常震的心头。
常尧近来看上了那柳倾城的丫鬟,想赎来当妾室,常震当时听了常尧的打算心里不悦。
不过常震的不悦,并不是因为常尧的手段不好,而是因为一个青楼女子,还是凡人,身份已经够低了,常尧想要的,居然是这青楼女子的丫鬟,实在是有点丢人。
但常震最后还是默许了,认为儿子确实该稍微收收心,不娶妻,纳个妾也可以。
难道……是因为这件事?!
常震心里刚冒出这个想法,立刻就否定了。
不,不可能!
一个能当万林商会贵客的人,怎么会因为一个身份如此低微的丫鬟,而上门兴师问罪。
肯定是有别的原因在……
常震思维飞速运转,很快就透过现象看本质,灵光一闪,找到了真正的原因。
近来最大的事情,应该就是官银被妖族劫走,王阳伯下令追查的事情了。
而常尧,也是借着这个理由,才找到机会逼迫絮泥阁。
他这么做,给王阳伯的理由,就是怀疑妖怪和官银都藏在了絮泥阁当中,而他认为絮泥阁有问题。
那么,如果说……絮泥阁里,真的有问题呢?
常尧误打误撞,可能真的找到了妖族的藏身地。
再想一想,对面这个斗篷人自称什么?
白龙真君……白龙真君!
嘶——
常震心里恍然大悟。
对面这斗篷人,很可能,正是劫走了官银的妖族一员!
常尧,这是无意中挡了对方的路啊!
常震并不奇怪一个妖族为什么会拿到万林商会的贵客玉坠。
在阳国——这个神农司大本营之外的地方,哪怕是周国,对妖的态度,也并没有那么恶劣。
万林商会做的是神妙灵宝生意,如果不是特殊情况,也是会和妖族做生意的,毕竟赚钱的事情嘛,不寒碜。
何况和人亲近的妖族,也不是没有。
只是能在万林商会被认可成贵客的妖族,也挺稀罕的。
常震虽然还没资格知道这些年分发的贵客玉坠都给了谁,但隐约知道,应该是只有一个妖族的。
不知道面前这位是不是。
常震心中想明白了因果,立刻一拍脑袋,道:“瞧我这记性,我这就让那混账停手,不再对絮泥阁施压,那位姑娘也绝对不会再去招惹了!”
他之所以说“那位姑娘”,不是忌讳,纯是想不起来那丫鬟的名字了。
常震扼腕,沉痛地道:“犬子糊涂啊,竟被美色所迷惑,修行不到家,做出了这种不智之举!”
“我今后就将他禁足一年,让他好好反省!”
他自然是绝对不会提到对方有可能就是藏匿了官银的妖族。
这的确可以算作一个很大的把柄。
可要想拿这把柄来威胁对方,常震深知自己还不够资格。
对方现在身上的气息晦涩不明,难以判断究竟在什么境界,可就凭对方能够悄无声息地进入这分会分馆之中而没有被任何人察觉,就已经十分恐怖了。
更何况,对方刚才已经在自己周身一丈之内,而常震竟然一无所觉!
这样的本事,若是得罪了对方,就算万林商会不动手,恐怕常震也觉得自己脑袋已经别在裤腰带上了。
这种事情若是明说了,就等于是真正的死仇!
常震若是想继续在万林商会做下去,就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不智之举。
所以,既然对方不明说,他也不会不知好歹。
而用常尧所做的表面上那件的普通的混账事情代替。
陈旷若是知道常尧心中所想,恐怕要给他鼓掌,惊叹于他想法之曲折,竟然误打误撞地快要接近真相了。
但此刻常尧给出的保证,也已经达成了陈旷的目的。
虽然对方有避重就轻,给常尧减轻惩罚的嫌疑,但陈旷并不怎么在意。
若是常尧再来,或是进一步逼迫,做出不好的事情,陈旷可不会让他有机会完整地离开絮泥阁。
但明面上,陈旷却摆出了不置可否的态度,淡淡道:“就只是这样而已?”
常震心里叹了口气,不破财消灾,果然是没有办法轻松过关了。
他咬了咬牙,道:“以我的权限,可以将分会会馆之中‘月’级灵宝库存的权限都开放,真君可以随意拿取一件,记在我的名上。”
陈旷这才知道商会对于神妙灵宝的官方定级。
“星”、“月”、“日”这三个等级,由低到高,分别对应的,便是下三品,中三品,以及上三品。
而分会之中,最高只有“月”级的神妙灵宝,唯有万林商会总部,才有“日”级的,而那些神妙灵宝,都已经是顶级的镇会之宝了,一般是不会卖出去的,只提供租借服务。
陈旷没有说话。
商人最擅长的,自然就是压价和还价。
这常震表现得肉痛,但实际上,肯定是拿了最小的代价出来。
常震自然是从这沉默当中感受到了陈旷的意思,但他也没有伎俩被戳破的心虚,而是极其自然地继续道:
“但这只是在我权限内的赔偿,我还可以自费,买下一件‘月’级的灵宝,赠与真君!”
“这‘月’级的灵宝,每一件,那都是千金起步的价格!”
陈旷似笑非笑地道:“我怎么记得,这玉坠,原本在商会购买商品,就可以打一折。”
“常掌事,应该不会把这所谓的‘自费’买下的灵宝价格,也在账面上记成是用玉坠权利买的了吧?”
常震干咳了两声,这下是真的尴尬了。
他赔笑道:“怎么会呢……这自费,自然是我掏钱全部给的,怎么会记在真君这儿?”
陈旷想了想,道:“掌事既然知道有这么一条规矩,那我有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你做不做?”
他简单讲了一遍自己的想法。
即常震先赞助他一些钱,陈旷用玉坠权限,全部一折买下,然后,他会将这些灵宝,以八折的价格卖回给常震,这些灵宝,就归属了常震,他可以自己找渠道出手。
常震目瞪口呆,彻底震惊了。
这世上竟有如此厚……厚德载物之妖?
这相当于贪墨的办法说起来自然是简单的,可问题是,能拿到这贵客玉坠的,基本都似乎修行者当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自然是不屑做这种偷奸耍滑的勾当……
但没想到陈旷居然这么没有心理负担地说了出来。
常震咽了口唾沫,第一个闪过的念头,是这白龙真君,是不是商会东家派来测试自己忠诚度的。
但随后,他就否认了这个想法。
因为这白龙真君,他是一点也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人物,如果深得东家信任,他这里应该也会有点风声才对。
哪怕东家,也不应该如此信任一个妖……
再者,这桩交易当中的每一环都是合情合理的,没有任何一点超出规则之外。
倒是常震之前的意图,才算是真的在耍小手段。
陈旷这个提议,简直堪称光明正大。
只是这么多年来,根本没有一个贵客会这么自降身份……
常震在心里简单地算了一笔账,顿时一颗心跳噗通噗通地狂跳,简直要飞出去了一样!
这这这这……这简直是暴利啊!
堪比天上掉陷阱,差点把常震给砸晕了。
本以为是仇家上门,结果却是一个天大的机遇。
陈旷做出不耐烦的样子,道:“我时间有限,常掌事想清楚了吗?若是不愿意,那就……”
“愿意,当然愿意!”
常震连忙道。
他咬了咬牙,算了一遍自己现在的积蓄,够买下几件“月”级的灵宝,比划了一个数。
“我最多,只能出这些价钱!”
陈旷这回才算是看见了常震的底线,心里无语。
这家伙刚才报的数……竟还不足十分之一。
果真是奸商!
殊不知,常震心里也在感叹对方空手套白狼的奸诈狡猾。
常震带着陈旷看了一遍这分会会馆当中的“月”级藏品,将功用都详细介绍了一下。
陈旷盘算道:“其中有几件,是我需要的,常掌事没有意见吧?”
常震摇了摇头:“没有没有,真君随意即可。”
陈旷总共选了五件神妙灵宝,两件“月”级,三件“星”级,所需的完全超过了常震最开始的心理底线。
但这一回,常震一点异议都没有,甚至觉得自己完全赚翻了。
陈旷离开时,他还有点不舍。
常震忍不住道:“真君下回若是还有灵宝的需求,一定要来找在下!在下随时恭候!”
陈旷随意地点了点头,便隐没在了人群之中。
常震明明是看着他离开,但一眨眼的功夫,他却完全感知不到对方的存在。
他心里又一次被震慑到,深深地后怕。
……
常震回到了自己的宅子里,松了口气,抹了抹额头。
“本以为这些妖族不会太有心机,怎么这白龙真君,感觉心眼比我还多……”
“但这一回的收获,却当真是太多了!”
常震心里仍然久久无法平静。
这“月”级神妙灵宝,明面上给贵客摆出来的价格,自然不可能是真正的价格。
实际上,“月”级灵宝,一般都是要进行拍卖的。
最后成交的价格,基本上都是三倍有余。
常震虽然几乎掏空了自己多年的积蓄,却已经拥有了一座金山,过不了多久,只要他能够将这些神妙灵宝出手,立刻身家就能接近十万金!
这何止是一本万利!
要不是常震多年来经商的涵养,他现在就要笑出声来了。
常震回到家中,看见自己那个混账逆子,正从外面回来,脸色得意,且来的方向是并不是州府衙门。
常震心里忽然一沉,立刻将其叫住:“常尧,站住!”
常尧脚步一顿,笑嘻嘻地看向自己的父亲,道:“爹,怎么了?”
常震道:“你出去做什么了?”
常尧看着常震铁青的脸色,心里直犯嘀咕,但想到自己做的事情,应该也没有什么会惹怒常震。
他便笑着开口道:“没什么,就是之前那个小丫鬟的事情……我不是说,她一直不肯嘛,本来以为那絮泥阁这几天也该松口了,结果没想到那絮泥阁也像是犯了浑一样,把我拒绝了。”
“我就想,可能是我这阵子光打雷不下雨,絮泥阁还以为我不敢动手呢,不如吓一吓他们。”
“所以,我就去找了王总捕头,告诉他,这絮泥阁有问题,得带人再好好排查一……”
“砰!”
他话音未落,对面的常震瞳孔震动,直接上前两步,狂怒的火焰直冲天灵盖,下意识运足了灵气,抡圆了手臂,一巴掌打在了毫无防备的常尧脸上!
这一掌,毫无保留!
常尧的头都被打歪了,整个人瞬间飞了出去,猛地撞塌了不远处的影壁!
四周路过的仆人全都跪地,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常震虽然只是一个商会分会长的掌事,却也有登楼巅峰的修为,这一掌全力出手,甚至动用了手上神妙灵宝的力量。
常尧被打懵了,脸颊和下颌骨已经完全错位,他奋力想要爬起来,涕泗横流,口中胡言乱语:
“爹……我、我怎么了……你疯了吗……”
常震的脸色铁青,面无表情。
听到动静的常夫人立刻赶来,见到这场景,立刻跪下来拉住了常震的裤腿,哭喊道:“老爷,老爷你怎么了?尧儿可是你的儿子啊!你难道要杀了他吗?”
常震深吸一口气,甩开了自己的妻子,缓缓一步步走到了常尧的面前。
常尧恐惧地道:“爹,爹不要,不要杀我,饶命啊……娘,娘,救救我!”
常夫人又一次扑了上来。
常震低头看着自己的妻子,叹了口气,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夫人,儿子没了,可以再生一个。”
常夫人闻言,彻底呆住了,瘫坐在原地。
常尧害怕到了极点,再加上严重的伤势,甚至直接失禁了。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亲爹,会突然想杀了自己!
常震伸手,按在了常尧的脑袋上。
即使是面对生死仇敌,他依旧可以想办法圆滑地保住自己儿子的命。
可是……现在他手上,可是有着让身家翻上千百倍的机会啊!
为了握住这个机会,一个儿子,他可以不要。
常震眼中闪过一丝狠辣,五指骤然收拢,捏碎了自己亲儿子的脑袋。
……
王阳伯站在了絮泥阁的前面,按着腰侧的刀,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向了那絮泥阁的招牌,身后跟着自己的十几名手下。
他是个长相十分正派而阳刚的男人。
身上穿着暗蓝色的一袭长袍,干净利落,一张国字脸轮廓深刻,一双浓眉如刻刀,飞入鬓角,留着整齐的胡子,眼神锐利而深邃。
无论是谁看见了这样一个总捕头,都会觉得他无比可靠,必定能保住一方的平安。
妖物在他治下闻风丧胆,贼人亦不敢造次。
此刻,王阳伯亲自带人站在了絮泥阁的面前,整条花街,顿时都陷入了严肃的沉默之中。
路过的人,或者在对岸看戏的人,纷纷窃窃私语起来,讨论着近几天的传闻。
那自然是常尧散播的消息——
絮泥阁当中,似乎就是妖物藏身,以及藏匿官银的地方。
王阳伯还没有说话,絮泥阁的老鸨余相思已经迎了上来,谄媚笑道:
“哪来的风,竟然把王大人吹来了,快快快,快进来坐!外面太阳多大啊!”
“多谢余妈妈好意,不过……”
王阳伯笑了笑,道:“今天有事,就不坐了。”
余相思的脸色变了变,但随即又连忙笑道:“好说好说,王大人有什么事情,我们肯定都配合的。”
“我接到了手下的一条消息,说是那偷盗官银的贼人,都藏在了絮泥阁里。”
王阳伯扫视一圈,道:“因此,我今天来,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彻查整个絮泥阁。”
余相思连忙道:“这……前几天不是已经查过了吗?”
王阳伯走了进去,摇头道:“不一样,前几天,查的是物,今天要查的……是妖。”
余相思一愣:“可我们这儿,就那么多人,怎么会有妖藏着呢?”
王阳伯笑了笑:“真的吗?”
他挥了挥手,道:“都上明镜石,把这絮泥阁,里里外外,所有人,都照上一遍!一个都不要放过!”
余相思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低声道:“王大人,你当真要这样做?难道你就一点也不顾及阁主的想法了吗?”
王阳伯眯起眼睛,同样压低了声音,道:“在这藏凤州,就是我的地盘,你们若是要在我这儿做生意,就得守着我的规矩!”
“我不爽了,你们就得受着!”
余相思的脸色无比难看。
她看出来了……王阳伯也是知道絮泥阁里根本没有什么贼人的,但他最近没了面子,就是要来找场子的!
王阳伯一声令下,身后的那些手下,立刻拿出了明镜石。
明晃晃的光,霎时照向了四周站着的每一个下人,引发了一阵骚乱。
手下们四散开始搜寻,遇见躲避的下人,就立刻按住一照。
没多久,就一路查到了杂役的房间去。
而这时,忽然有一个官差,在混乱之中将手中的明镜石,照向了余相思。
官差一愣,吃惊地看着手上的明镜石,那石头上,竟照出了一只有着三根尾巴的狐狸,正朝着他张开血盆大口。
他指向了余相思,大喊道:“妖!她是妖!”
“哗!”
霎时间,无论是絮泥阁的人,还是官差都愣住了。
他们来来回回查了无数次,但每一次,都漏过了这个人尽皆知,已经经营了絮泥阁几十年的老鸨。
余相思颇有姿色的脸上面无表情。
王阳伯笑了,显然,他早有所料,并且,他原本就是为了找一个替罪羊来的,挥了挥手:“来人,把她拿下!”
但没有人动。
王阳伯诧异地看向手下,皱眉道:“动手啊!”
手下目光惊恐地指向了他身后,王阳伯回过头,看见了一个耳朵里塞着玉的瞎子,正站在自己身后。
那瞎子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只能比划了一下。
王阳伯皱起眉,往前一步,道:“你是谁?不要在这里碍事……”
话音未落,他的头颅歪斜……然后掉下来。
瞎子叹了口气,放下了手里的剑。
阻拦者,格杀勿论。
还一更,还欠六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