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安县城的光化寺旁,有一处挂着吴氏药堂的小铺,店铺虽小,这南城吴氏靠着经营中药材,也在崇安县城与下梅广设药铺,据说还与布商吴氏料理的福州回春堂牵扯不浅。
此时田青文不依不饶地拉着小石头,就要去找净鬳教的大师哥,赵二官放下钓竿也亦步亦趋跟着两人,却没想到昨天夜里那个皂袍青靴、手持令牌的威风人物,平日里却只是个药馆的坐堂大夫,此时正手捻银针、皱着眉头在给人把脉看病。
他听得外头吵吵闹闹地来了一帮人,这才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个隆准宽额的厚道模样,外头穿着厚棉套服,样子与市井之间的寻常人迥无差异。
“田师妹,哎,你这又是闹什么事情?”
净鬳教大师哥邱九章,正有些头疼地看着她,随即吩咐学徒带着病患先去抓药,然后才推开铺门让几人得以鱼贯而入。
田青文直截了当地说道:“大师哥,我要从旱魃手底下把人救回来!想找你求个办法!”
邱九章瞧见了小石头一眼,又见到昨夜惊慌失措地赵二官,心下里已然有了几分的明悟,可此时听到田青文如此说法,只能慨叹一声。
“田师妹,你知道师哥我是干什么的吗?”
田青文大喇喇地说道:“郎中呀。”
“那二师哥、三师哥呢?”
“好像是屠夫和账房,怎么了?”
“知道你还问!”
邱九章啪地一拍桌子,吹胡子瞪眼地将手指直戳在自己鼻子上,斩钉截铁地说道。
“咱们净鬳教自从老教主仙逝,里里外外也找不出个懂法术、知阴阳的,教中更没有个拳脚功夫能胜过你的,你倒说说看,这些人里谁能帮上你的忙?只要你开口,我这就把人差遣给你!”
大师哥邱九章一番话,也说得田青文也颇为气馁,随后这个年岁不小的郎中,更是唠唠叨叨地将净鬳教上下虚实说了个遍,而从田青文烦闷恼火的表情来看,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唠叨了。
邱九章告诉众人,这净鬳教乃是前明嘉靖末年才来到崇安县的,其实就是江西福建一带的流民教分支,除了张老教主早年走南闯北懂点法术符水,其余随来之人不过是些流离失所的造纸槽工、种靛棚民,而后面招入教中的各色人员,也尽都是些崇安县城里的小户小民。
这净鬳教名字古怪,修行也只以吃斋念经为业,全因老教主说早年有个长工被主家欺负,天天靠青菜粗粮充饥饱腹,每日又当牛做马不得安歇,但机缘巧合,偏偏是这三年不沾荤腥、清心寡欲的苦日子,竟让长工宿业得偿、功德圆满,竟往西方极乐世界成佛作祖去了。
这件事,乃老教主当年亲眼所见,他终日挂在嘴边,说正所谓「白饭吃三年,提起香炉上西天」,上等修行人参禅拜佛,咱们凡夫俗子持斋念经,清心寡欲,那便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积福事情。
因此来到崇安县城开教收徒之后,老教主也是没立下什么规矩,只说凡是入教之人不论远近亲疏、男女老少,皆以「兄弟姐妹」相称,遇事相互帮衬、济贫行善。可自从几年前老教主仙逝,净鬳教就没了拿主意的人,勉强只能由三个得到乡民支持的师哥操持。
其中大师哥邱九章为「掌令」,负责每月组织信徒斋日诵经、烛会渡人;二师哥陈贵恒为「掌旗」,平日里屠猪贩肉童叟无欺,故而负责给净鬳教中众人决冤断讼、主持公道;三师哥朱敏修为「掌印」,因有心算之能,每旬负责调度教中大小花费、财物,并且分门别类地登记造册。
“田师妹,师哥我也是见你功夫了得,才破例将你纳入教中的,如今外边尚且因为旱魃人心惶惶,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邱九章苦口婆心地把净鬳教的那点家底说了一遍,随即他把桌案上的药钵、纸笺推开,两手一摊地表示无能为力,乃至还试图劝解田青文。
“再者说了,昨晚那位少侠的功夫,高低如何你该心里有数——昨夜连他都不免遭了魔难,师妹你去了能做什么?”
但田青文也不是容易放弃之人,她见对方不开口,索性留在原地不停搅吵,表示他这个大师哥要是今天不拿个主意,她就带着几人吃住在这里了。
邱九章看了小石头一眼,心想这点大的孩子能吃多少东西,只是对田青文的胡搅蛮缠大为头疼,料定今天是没办法善了,只好耐着性子对几人解释道。
“哎,你在这儿吵也没用。我且问你,这旱魃怎么来的你们知道么?”
三人齐齐摇了摇头。
“按这《说文》的说法:魃,旱鬼也。而《神异经》中记载,旱魃所见之国大旱,赤地千里,一名旱母。这世间风雷相生、水火相激,理之所然也,旱魃乃是天生火极之象,自然能闹得赤地千里。”
邱九章捻着胡子文绉绉地说道,他作为郎中自然识文断字,而老教主仙逝时留下的那些奇闻典籍又由他在保管,便对这些神异掌故更为熟稔。
“话说唐末之时,咱们这崇安县还叫崇安场,便已经有了一处鸿蒙初辟留下的天生火穴,其中又不知何时落进了一具尸骸,日久年深骨殖不化,最终修炼成了精怪,化作旱魃四处作怪。”
“幸好当时,咱们这儿有一位辟支古佛转世投胎,他点破火穴驱走旱魃,这才拯救了一城一地的百姓。你们知道这位辟支古佛叫什么吗?他法号「藻光」,曾于寒天雪里中扣冰而浴,因此我们这儿又称「扣冰老佛」。”
邱九章话锋一转,忽然又扯到了些题外话上面去。
“所以你们看,老佛既是「藻光」,又名「扣冰」,自然能以水克火,此万物一体之理也,凡夫之人不求甚解,却不知其中必有理焉,但人不能知耳。”
田青文听得一知半解,怕对方跑题连忙问道:“大师哥,既然水能克火,那我们何不将旱魃引到水中淹死?”
小石头此时大梦初醒,似乎想起了当初铁锅炖自己的经历,突然说道:“不对。水遇上火,也可能煮成开水。”
邱九章也大为嫌厌道:“你这据理谈天,自谓穷造化阴阳之本的模样,倒是有点宋儒的毛病,还没一个小孩子聪明!且不说这旱魃要去何处寻找,光说沟渎道途之「凡水」,如何比得上辟支佛化身之「净水」,贸冒然上去,不啻于杯水车薪。”
田青文被轮番针对,颇为不服气地说道:“那……咱们就再去找「扣冰老佛」施以援手!只要庙里多多烧香,我就不信他出家人慈悲为怀,还能见死不救?”
“哎,如你所言之法,前宋康定元年的崇安县令赵抃也想过。”
邱九章身子靠在桌子上,惋惜万分地说道,“那「扣冰老佛」驻世僧腊八十有四,法身舍利塔又镇压旱魃百年,然而到赵县令上任,旱魃已经是蠢蠢欲动。他到崇安县时,依照县志记载是「荒度未遍,安养未周,虽附郭平旷之土,鉴阜而渠之地,民皆苦旱难而弃之」……”
邱九章告诉众人,一开始的赵抃县令只以为崇安县偏处山区,土高水下滋灌不逮故而久旱,着手便要开挖一条运河用于灌溉,然而在民夫征调后不久,城外便屡生灵异之事,深夜的旱田时常窜出火灾,更有非人遍体火焰飞腾,一路烧竭民房、连陌遍野,最后甚至烧到了崇安城下。
宋儒自诩穷究天理,但每于理不可解者,皆臆断以为无事,却不知这世间无所不有,才是真正的「理」,在这么线索及乡民传闻启发下,让他终于猜到其中必有旱魃作祟。
这时候的赵抃,自然也找到了城外瑞岩禅寺之中,可此时「扣冰老佛」所留的佛殿残缺破败,寺中僧侣对此不甚了了,足可见辟支佛乃是独觉独悟,于世间如麟角独兀,真身早已飘然而去,所留道统已然式微,难怪旱魃会暗中滋长。
“「扣冰老佛」圆寂之前,曾为后人点出了鸿蒙火穴之所在,那里亦是旱魃命脉,并且留下「以水克火」的图谱制之,只要以运河缓缓泄去火精,自然能破了旱魃之灾。”
“赵抃知府欣喜不已,却不知寺中僧徒那这些年明占山地、暗蓄佃客,还吞养僧兵若干,他们为了夺占城外良田、保全自家僧产,便偷偷将河谱涂抹篡改,把原本环城河道改为穿城而过,致使此计虽然解得一时,却无法真正化解灾殃。”
随着邱九章说完,众人的目光皆飘向那条穿城而过的悄静运河,从未想到这条貌不惊人的小河,背后会有如此复杂的故事。
“啊?那些和尚竟然如此狡猾猖狂?”
田青文难以置信地说道。
邱九章冷冷一笑:“这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们多年来与官府勾结,小至命僧徒以司谯楼之更鼓,大到……”
邱九章咳嗽了一声,对他们压低声音说道。
“你们可以自己去瑞岩寺,看他们是不是养着一批护寺武僧,每日里只看护着名下的茶田——”
而说到这里,邱九章又捻起一搓药粉,细细地撮成一束放入药钵之中捣了起来。
“八年前,那群和尚蛊惑了县令殷应寅,招来黄山僧以松箩法制建茶,想让县令将城外稻田尽数改为茶田,若不是张老教主以自焚为要挟拼死相抗,光凭那些茶叶能当饭吃吗?咱们前几年的兵燹灾荒得饿死多少人?”
听的邱九章越说越远,田青文晃了晃脑袋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连忙打断道。
“不对不对,大师哥,我是来问你去哪儿找旱魃的,怎么扯到和尚身上了?”
邱九章哑然失笑:“哈哈,师哥我确实啰嗦了些,可我也不想你们几个孩子拜拜丧命。”
随即他又思虑了良久,终于好似下定决心一般地放下药钵道。
“万物皆循理而生,旱魃虽然天生神异,能制雨水,但毕竟还是阴鬼之类。大气斡运于地中,水土同为阴气所化,旱魃畏水,故而白日必定潜藏在地下。”
“我见瑞岩寺之寺前有田,田中有墩,墩上有巨木十余株,颇似一处鬼魋,或许在那边能有所线索吧?”
田青文顿时如获至宝,揪着小石头连招呼都没打,便往药铺外面跑去,赵二官也紧随其后,只剩下大师哥邱九章还在原地摇头晃脑,全然没发现三人已经跑了出去。
“嗯……依我看呐,张老教主起的这个净鬳教的名字,当真是不知所谓。”
“自古以天为尊,以理为源,天下万物皆循理而生,应该改叫天理教才是……”(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