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地板砖,江闻揉了揉眼睛,又从鬼气森森的升真洞里醒来,神态自然的与两位室友打了个招呼。
这处洞穴阴暗潮湿,左手边是一具千年不朽的楠木刳成的船棺,虫蛀破漏的木板处处透风,棺木表面附着乳白色的霉斑,却始终看不清棺内模样,总觉得有人在里面冲着他咧嘴笑,但仔细想来,里面不过是些尚皆未坏的柩中遗骸、外列陶器罢了。
而在他的右手边,也是一具年深日久、雕痕漫漶的石制棺椁,隐隐能看见浮雕的一尊摩尼光佛正朝着自己诡异微笑,仿佛在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民间传说船棺的“虹桥板”可“除胃气痛,避火邪,祛邪祟”,但江闻如今只觉得胃疼上火,邪了门了。
自洪文定和小石头下山那天起,江闻就已经多次尝试在这里入睡,想要如红莲圣母她们所说的那样,与青石棺椁里的小明王达成幽魂相授的成就。
但三四天下来,江闻只觉得除了睡眠质量直线上升,风湿症状愈发明显之外,其他效应是根本不见踪影,就算他将武当九阳功、少林九阳功、峨眉九阳功、九阳神功、纯阳无极功、圣火令神功、乾坤大挪移心法轮番运转,再次运转,屡次运转,运到都快冒火星子了,也始终没能和小明王取得联系。
而对于此事,曾有过成功经验的红莲圣母也无能为力,她们只知道明尊教中练过「圣火功」的人,总有一些圣女能够与棺内小明王产生感应,在迷蒙梦境之中察觉到一点光亮,身体先是犹如置身冰冷潭水之中,随后感到一股极为炽烈的热量逼近,瞬间点燃丹田中的一缕火苗,从此得传这门极为高深的内功心法。
江闻一直认为,想得小明王入梦的关键,就在于同根同源的真气与心境。
但心境这个东西可遇不可求,「圣火功」又诡谲万分,天生与寒山内劲水火不相容,他总不能把自己当成蛊坛,什么妖魔鬼怪都扔进去试试吧?
江闻看着自己手中的摩尼宝珠,正发出滢荧微光,似乎只有在遭遇希夷事件的时候,这颗珠子才会显露出普照须弥四大部洲的光明本相,如今更是一点异状都没有。
于是江闻只能强压住开棺验尸的冲动,先回到通天岩上,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风景秀丽的通天岩上,一匹高头大马正撂着蹄子四处奔走,在看到江闻到来后很是亲热地冲上前来打了个响鼻,幸而江闻反应迅速,躲过了骏马口鼻间溅出的不明液体,又从路边拔了一把草料将它暂且支开。
许久未曾露面的马夫老叶,此时正在一棵松树下劈柴起灶,勤勤恳恳地干着他失踪这段时间应尽的职责,而大殿门口的空地上,正横七竖八地蹲四个大白胖子,分别摆着稀奇古怪的姿势,扮演他们心目中的石狮子。
他们或倒立或侧蹲,或盘腿或怒目,保持姿势固定不动,寒风中光着膀子也毫无知觉,只是一旦没人关注他们,他们就会百无聊赖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试图用手将自己提起来,一时间堪称类人群星闪耀。
见到江闻从后山上下来,五人纷纷微笑沉默、不敢多言,一起投来了理解信任尊重祝福的目光,已然是从江闻的表情中,就看出了今天的尝试依旧不顺利。
消失了一段时间的马夫老叶与四只石狮子,前段时间其实是在走投无路之下,跟着福威镖局跑镖去了。
江闻当初走的时候,基本上也没留下什么财物,老叶又没想到石狮子们会这么能吃,光靠他路边茶寮那点收入根本杯水车薪,再加之江闻悄无声息出门那么久,也怪不得老叶只能带着派中值钱的家当,领着一匹骏马和四头石狮子,又干起了押镖送货的买卖。
镖师趟子手这个行业,虽说在乱世中竞争激烈,无数山贼土匪、流民溃兵都有可能成为潜在的危险,但武夷派中的四只石狮子可不是吃素的。
他们全都刀枪不入、力大无穷,兼且心思极为单纯、法制观念淡薄,因江闻的吩咐只听马夫老叶一个人的吩咐,每次听见打人指令便嗷嗷乱叫地冲了上去,将歹人打得是东一块西一块、你一筷我一筷,久而久之路上的劫匪眼中,就连他们的傻笑都带着几分邪性,谁都不敢再去招惹了。
鉴于江掌门在这件事情上确实存在疏忽,且马夫老叶回来后已经缴足了门派资金,江闻也就不计前嫌地淡忘了这件事,只是让他们尽快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发光发热,为武夷派事业添砖加瓦去了。
在江掌门亲切友好地与武夷派仆役们交谈完毕,转头就撞见了武夷派客卿长老兼客座教授的红莲圣母,正带着六名环肥燕瘦的仕女在山路遛弯。
久而久之地,她们似乎渐渐适应了下梅镇悠闲的生活,几人每天清早从镇上出发,清晨时分便踏青般地来到了大王峰上,直到夜色催更才悄然离去,俨然在无所事事中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意义,但这也导致镇上来了许多镇上的登徒子,每天就守在九曲溪旁翘首以盼,甚至偷偷想要爬上大王峰一窥真容,直至六丁神女与石狮子接连出手,让镇上医馆多了许多重伤病患,这股风气才终于有所衰减。
可对于这群给大王峰带来困扰的女子,江闻也不好意思驱赶,因为红莲圣母不久前又发动了钞能力,替江闻将广州城中合作过的十余名戏班乐师,一股脑地都给请来了——这让原本就手攥着一份曲谱的江闻意气风发,准备在武夷派的开山大典上再放异彩!
听江闻说起入梦再次失败的情况,红莲圣母也只好表示无能为力。
「圣火功」本是明尊教的不传之秘,但自十几年前遭到重创之后,明尊教也不是没打算放手一搏,靠着小明王石棺迅速打造出一批教中高手。
然而这个计划很快就落空了。
全教各地分舵选出的武学精锐之中,唯独死里逃生的凌霜华一人,有幸得到了青石棺的幽魂梦授真正学成了「圣火功」,其余分舵的圣女大多学的残缺不全,不堪重负;再次则只有六丁神女这几人的资质出众,能靠着红莲圣母的再次传授学得粗浅皮毛,但终究还是难当大任,只得靠「玉女反闭大法」撑住门面。
也就是说,但凡明尊教掌握到了行之有效的办法,眼下也不至于在红阳圣童死后人才凋零,全教上下都只剩下了小猫两三只,而江掌门听闻了这些,也更加嫉恨传女不传男的小明王,开棺验尸的念头再度高涨。
对于江闻的古怪行为,红莲圣母其实也十分不解。
在她看来,江闻如今的武功已经堪称登峰造极、穷究天人,根本没必要碰触这门缺陷极大的武学,纵使江闻对此感到由衷好奇,完全可以找自己探讨交流,为什么非要跑去与古柩为伍?
年纪最小的六丁神女曾猜测过,江闻是不是并非为己,而是想为了几名徒弟学得这门武功,但红莲圣母很快也否定了这种猜想。
暂且不提武学修习的诸多方向,并不只在于内功一途,光说江闻门下的几名徒弟个个都龙精虎猛、不可估量,就连最为惫懒的傅凝蝶,其实也身具「六阳汇顶」之功力,武夷派根本不像是会缺少某一门武功之人。
而最最让她不理解的,是为何江闻不抓紧时间教诲指点,反而要把前途无量的弟子们纷纷遣散,派出去做一些全然无用的事情——但凡她明尊教中能有这么些的后起之秀,不,哪怕只是有了这些弟子中的其中一人,她也不需要殚精竭虑、忧心忡忡到如此程度了。
而对于这个问题,江闻的回答也很是干脆。
“那是你没有掌握诀窍:养鱼的秘诀在于勤换鱼,教徒弟的秘诀就是勤换徒弟!”
江闻告诉红莲圣母,武夷派迥然不同于明尊教,其中最大的差异,就是派与教的区别。
明尊教且不说存不存在蛊惑人心的成分,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延续某种信仰,因此在精神追求的同时更依赖于物质,只是这样的需求太过抽象,红莲圣母所求的人之所以找不到,是因为她也根本说不清楚所找的人形状样貌、品质心性到底如何。
而武夷派的存在意义,无疑是招收弟子传道授业,师徒关系与思想传承则更为重要。弟子们既然是他精挑细选的,就必然要花心思培养成才,否则一个个平日里简居深山、不问世事,一出江湖就被骗得晕头转向,那武功学的再高,也不过是归辛树夫妇之流,教出来也不够给江闻抹黑的。
按江闻的教学理念,无法给几个徒弟完整的的九年义务教育,因此第一步需要做到「立品发乎宋人之道学,涉世参以晋代之风流」。
宋儒虽然迂腐陈旧,却已有循理自然、格物致知的萌芽,面对希夷不至于畏葸不前;晋风虽然放浪形骸,却隐然有非圣无法、敢破藩篱的意气,面对江湖不至于束手束脚。
二者兼而有之,相互参证,在道德底线上不容妥协,在处世态度上不妨豁达,才算江闻眼中勉强合格的弟子,拥有了行走江湖的资格。
而他最怕的,就是徒弟们在品行上随波逐流,心性上囿于成见,那关于武夷派更深一层的精神内核,他们以后就绝对无法理解了。
关于这更深一层的精神内核,就连江闻自己都在时刻学习体悟,从来不敢忘记,生怕学会了武功、恢复了内力就有了怠慢情绪,飘飘然地到上里站着,就以为自己是古往今来剑法第一、拳脚第一、内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杰、大侠士、大宗师了。
又是一天的忙碌,江闻终于摆平了开山创派的诸多杂务,换了一件干净道袍,腰里带上了几锭银两,便往外走去。
随着老叶与石狮子回到了大王峰,武夷派的人手再次得到补充,很多事情不再需要他亲力亲为,故而他今天就是要点齐人手下山,往松溪湛卢山走一趟。
“老叶,咱们武夷派今时不同往日了,派中东西丢了一样都会闹出大事,你就带着石狮子老老实实守住山门,寸步都不许离开。”
江闻背着三把古剑,对马夫老叶仔细叮嘱道,同时交代了另外几人的安排。
“对了,胡斐、平之、凝蝶这次也留在原地不走,他们功夫心性都还有所欠缺,学习要紧,若是有文定、小石头传回来的消息,再派人告诉我就是了。”
在江闻的身旁不远处,是骆霜儿与袁紫衣联袂而来的身影,一女腰带双刀、一女佩着银鞭,在她们背后则是模样颇为扭捏的严咏春,同样是一副将要远行的利落打扮。
马夫老叶当即允诺,视线却看向了刚刚起灶的松树下,不知自己刚刚做好的饭菜要怎么处置,可微风一动,他随即讷讷地指向了江闻身后,颇有几分的欲言又止。
只见远处走来了一行,似乎是同样准备出门的红莲圣母等人,明显感觉到红莲圣母的不怀好意,无需任何言语,江闻顿时只觉得一股剑拔弩张之意袭来,只能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老叶肩膀。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