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为防后路被袭,便只由红莲圣母引路前行,骆霜儿与六丁神女留在原地看守马车,实际深入群山的便只有江闻、袁紫衣、严咏春三人。
红莲圣母一行所发现的剑炉炭窑,乃是位于湛卢山北的葡萄岩下,那里古树蔽日,涧泉清冽,多年以来少有人迹。
一路上的盘山小道满是兽痕,耳边群鸟啼鸣显得甚是仓促不安,就像是江闻这群外来者们,不识时务地冒昧侵扰着这片陌生土地。
严咏春走在江闻的身后,隐约觉察到有人在叹气,不禁开口问道。
“江掌门,你是否发现了什么不妥,为何老是在摇头叹息?”
“啊?我叹气了吗?”
江闻看着越来越陡峭的岩路,又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几座古炉,开口解释道。
“摇头是因为走到这儿我就明白了,此处绝非欧冶子当初铸剑的处所——大概是有后人穿凿附会地想要效仿,无意中布下的一处疑阵罢了。”
根据《越绝书》记载,欧冶子铸剑时「雨师扫洒,雷公击橐;蛟龙捧鑪,天帝装炭;太一下观,天精下之」,但真实的铸剑过程,不像如文人艺术加工的那么浪漫。
冶铁炼剑是一门大学问,即便不像现代工业有那么多的大型设备,也绝不可能是欧冶子师徒几人在深山砍两棵矮树,捡几块矿石,就能手措出工作台然后炼成宝剑的。
冶铁是个系统工程,欧冶子所代表必然是一个铸剑团队,本身分工应当十分明确,有的派去筛选铁砂,有的派去烧制木炭,然后炼铁、鼓风、锻打、淬火处处都需要人手,深山里带几十个人都不一定够。
而当初的欧冶子,又是被越王允常聘到松溪湛卢山炼剑,越王肯定会派兵护卫并做好后勤供应,因此欧冶子一行不只是几十人,甚至应该是几百人以上,才能完成铸剑工程。
像江闻如今所在的湛云主峰全是坚硬的岩石,土层很薄,古人不可能傻到选择在湛云主峰上炼剑,因而这些号称“原始”的古迹,均应为后世误解与伪托所致。
“江掌门所言不差,此处直至现在都人迹罕至,千载之前更是艰难跋涉,铸剑之人不至于来这里自讨苦吃。”
严咏春点了点头,觉得江闻所说很有道理,就没有再多做询问。
几人不知不觉地,就已经来到了葡萄岩下,准备看看这座不知何时建起的剑炉是何模样。
只见深山密林之中,陡然出现一处旷地,一块残长两尺有余的灰白色花岗岩,正屹立在山石峭壁之间,底部较平有人工打制刻划的痕迹,另一侧面打磨得十分光滑,上部还有高温火锻后留下的红褐色斑痕。
然而这只是炉底基座,本身的炉膛已经裂成许多碎块,两侧土中亦半埋半露着残存陶范,若不是碎腔内凝结较多的铁渣炭屑,也很难分辨出这原本是一处铁炉。
“你们看,这质地松散的红色泥质陶范,应为铸铁用的一次性外范,待铁块凝固后敲碎外范,取出粗坯再行打制。看模样不过是锤、镬、刀、镰之类工具的粗坯,和刀剑关系不大。”
可当几人看向那处炼炭窑室,神色却都变了模样。
只见被烟火熏得黎黑的窑室之外,还散落着几块残破的窗棂门板,显然是被人从寺庙中拆卸下来,尚没来及当柴火给烧完;而窑室之内的泥土壁上,却遍刻着一道道用指甲抠划而出的深痕,似乎有人在绝望崩溃之中,仍企图用手指挖出一条生路。
“杀人灭口本不必这么麻烦,这些人真是丧心病狂!”
严咏春怒气勃发地抬起手,手掌拍在身旁的树木上,一道寸劲从尺关处射出,她的皓腕分毫未损,已顿时将参天巨树拍的摇晃不已,显然拳掌功力又有不少精进。
而袁紫衣则表现的有些冷漠,她在拦住怒气冲冲的严咏春后,率先疑惑地说道:“烧尸毁迹之后呢?他们就算没有就近掩埋,也不至于带着尸体东奔西走吧?”
“这座山中尽是茂林修竹,想要藏几具尸体再容易不过了,带着焦尸跑路太过变态了,正常人应该做不出这种事。”
江闻点头道:“但如此残忍之人,未必是什么正常人,变态的的行事不能以常理论处,往往有可能违反常理。”
三女转头看着江闻,似乎想听听他的更多见解。
江闻轻咳一声:“道理很简单嘛,比方说下棋,普通人的胜负在于棋局厮杀,狠人的胜负可以在棋盘之外,而变态的胜负,甚至能靠几斤重的棋盘本身……”
“而像这种杀人取乐之徒,杀人已经不再是一种手段,他们更将其作为一种爱好和兴趣,甚至频繁出没在案发现场,希望别人发现讨论并引以为豪。”
见袁紫衣与严咏春闻言侧目而视,神态紧张,江闻连忙补充道,“别误会,我这是心理分析,又不是曾经干过这种事。”
袁紫衣狐疑地看着江闻:“那可说不定。江掌门所在的大王峰上,山间的窟洞石穴里全是船棺尸蜕,难不成这里面也……”
江闻转过身去,不愿理会她的恶意揣测。
“休得胡言!武夷山向来都是方士羽客炼丹求仙之地,服了丹汞遗蜕不朽也属正常。据说我来之前,山上的尸蜕比如今你们看到的还多,后来倒是不知为何,莫名的丢了不少去。”
看罢了冶铁炉遗迹,几人又换了个方向,转在山中沿山涧徐行,道旁似乎有人以松木为桁导水而去,木涧流水声琴如瑟,恍若天籁之声。
这种人迹已经是最好的线索了,几人跟随着来到了一块平整宽阔、有如棋盘的山岩左近,此处山势险峻,密林丛生,几步开外便是下临深堑,若不是红莲圣母指引道路,根本不会发现这块棋盘巨石之下,还藏着条狭窄得仅能通人的岩隙,并且联接着一处颇为宽阔的石室。
从外面看去,昏暗的石室之中胡乱摆着些石凳木桌,历经风霜肃蚀,还未走近就有一股奇臭无比的味道扑面而来,秽气如有实质地纠缠了上来,熏得人眼前都阵阵发黑。
“别过去,是半年以上的尸臭!这个纯度我很熟悉!”
这种腐败后的尸臭对于人体具有毒性,为此江闻悄然运转解毒内功,选择独自走进这处石室之中,忽略了另外三人的狐疑。
洞内昏暗潮湿,只见有五六具尸影沿着木桌围坐,做着勾肩搭背的姿势,桌上也摆着些粗瓷盘碗,上面盛着臭烂腐败成一团、如今剩满蝇蛆壳蛹的不明食物。
经过江闻粗略判断,这些人确实少说已经死去一年半载,尸首坏烂之处,能看出有多种伤势残留。
其中有的像是被刃伤及,留有许多痕损,江闻翻开衣服后,裸露的皮肉皆作赤色,和平日里见到的干肉脯很相似,唯有几处深重的击伤呈现青黑色,并且皮肉贴骨不坏虫不能食,就像是被掌法大成之人一击毙命。
作为诡异的是,从这些死尸残留的皮肉来看,他们脸上鼻梁塌陷、双眼空洞,唯独嘴角上扬着一个诡异的弧度,勾肩搭背地姿态依然保持完整,仿佛他们的谈笑宴饮尚在眼前,就变成了这么一具臭烂不堪的死尸,永远地藏在暗无天日的洞中。
江闻逐渐适应了洞中的昏暗,检视起了其他地方可能遗留的线索,很快就发现了一些僧人起居日用的器物,还有印着寺名的香火帐簿散落满地,金银铸成的法物器皿堆集墙角,无数线索都与这湛卢禅寺少不了关系。
就在江闻依次走遍了石室的四个角落,江闻眼角忽然捕捉到了一股异样的感觉——那种感觉十分诡异,就像身后那个明明空无一人的角落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那盯着自己,让人浑身发毛心慌不已。
江闻猛然转头,只看到了刚经过的空荡荡的石壁与杂草,却顿时却有感觉他身后很近的地方,正有一道气息紧贴着自己,下一秒就要拍中自己后背了!
冥冥直觉警钟大作,他反手便是一掌拍向身后,刚猛之力引动呼啸掌风,在狭小的石室之中猛然刮起,无数灰尘也倒卷着向唯一的洞口涌去。
然而这一记铁掌,依旧没有击中任何东西,待江闻再度回头之时,背后只有干枯隳露的尸骸互相支撑着,完全沉浸在死者独有的寂静当中不可自拔,只留下一个茫茫然的活人。
江闻察觉出异样,他的武者直觉必然值得信赖,那么这处空空如也的石室里,会是什么东西在暗中作祟呢?
尚且没来得及想清这个问题,江闻脚步也未停下来,他就有感觉尘氛之中又有气息迅速靠近,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危险感袭来,仍想靠近自己的后背。
他再不犹豫地拔出湛卢古剑,迅速背靠着石壁,然而危险感依旧不减,仿佛有人在空气中张牙舞爪地袭来,江闻也只能捕捉着虚空中的气机,挥使精妙绝伦的剑招,在一个空无一人的洞穴之中,与无形的空气兀自缠斗了起来!
就在缠斗之中,江闻的剑势猛然擦过了山岩,激起道道火花,却在无意中砍破了一处岩室的缝隙,露出了另一个幽深晦暗的狭小空间,于是他顺势以剑一撩,彻底破开了这处岩壁。
岩壁后面的空间宛如佛龛大小,原本被人以砂浆泥土混着草木灰,填成了与岩石墙壁一般的模样,此时随着显露在外,一尊鎏金佛像猛然出现在了江闻的面前。
这尊佛像盘腿坐着,头戴铁冠,身形佝偻不满三尺,样式与寻常寺庙的庄严佛陀迥异,浑身包裹着明黄袈裟布,全身上下只露出了佛面。
但最为古怪的,偏偏就是这张佛面,只见佛像垂耳抵肩,面容圆满,敷着光灿灿的金粉,可佛像的五官比例,眉眼轮廓,却都是依照着常人的五官样貌铸造的,远远看去就像一个金面铁冠之人,正蜷缩在佛龛大小的岩洞中盯着自己!
江闻愣神片刻,果断飞身而起掠走佛像,随后以守御极严的恒山剑式护住周身,背靠着石壁不断往棋盘石室之外走去,直到彻底退出洞外,那股莫名接近的气息才彻底消失不见,仿佛午夜梦魇消散在了现实的空气中。
江闻本以为洞外仨人看到自己狼狈退出,会凑上来问自己发生了什么,可直到江闻将沉重金佛放在地上,袁紫衣等人还是迟迟未见动静。
江闻转头一看,发现三人的目光都死盯着头顶上方的棋盘石,严咏春立起双掌,袁紫衣解下银鞭,红莲圣母目光也露出少有的忌惮,似乎在警惕着什么事物的出现,甚至于忽略了身后江闻的动静。
松树落针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仿佛整座空山都被一股寂静笼罩,江闻的低声询问终于打破了岑寂,却只换来袁紫衣略带颤抖的回答。
“头顶的棋盘石上,刚才有人走过去了好几次。开始我们只以为是砍柴的樵夫,可动静一直响着,还离我们越来越近。”
“我们察觉到不对,就埋伏在洞外想要看看是谁,却发现棋盘石上是个没脑袋的人,正摇摇晃晃地在上面走着,一转眼就在松树边消失不见了……”
“随后就是这个没脑袋的东西,好像在跟着我们!它又出现了好几次,从林子四面八方都曾冒出……”
忽然袁紫衣的双目流露出了恐惧的神色,指着江闻的背后极近的位置,声音猛然拔高八度!
“那东西又来了!就在你身后!”(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