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古碑镇下着蒙蒙的细雨,雨水顺着一栋栋民房楼顶的钢结构棚顶的凹槽滑落下来,在天与地之间拉出一条条断断续续的虚线。
古碑镇的民房多是镇民自建房,脱落的墙皮将红砖裸露在外,古旧的楼梯顶部的钢结构遮雨棚却是新盖的,显出一种微妙的违和感,像是迟暮的老人戴上了一顶崭新的棒球帽。
宁哲开着车穿过雨声淅沥的小巷,清脆的雨滴在道路两旁噼啪作响。
这些钢结构顶棚是近两年才开始在古碑镇民间流行的。
琴州位于大江之南,桃源市更还在琴州的南部,丘陵环立,水汽氤氲,一年四季的空气湿度都很高,潮湿,且多雨。同样的建筑防水涂料在北方的雍州、云州等地可能可以维持十年二十年,在雨意朦胧的琴州府桃源市可能五年就开始脱落了。
常年潮湿的环境加上动不动就下雨的气候,古碑镇的居民几十年来一直饱受房屋漏水和墙皮脱落导致隔热性能下降的苦楚,风湿病是这里最常见的老年病。然而解决这个困扰的方法也很简单——在屋顶搭一个钢结构遮雨棚,避免雨水直接淋到楼体。
这样一来就可以大大延长建筑外装修的寿命了,房屋漏水的问题也得到了彻底根绝。
钢结构遮雨棚并不是什么耗资高昂的大工程,普通镇民也承担得起,工期不长,也不麻烦,这么简单实用的方法为什么近两年才开始在古碑镇流行?
因为想不到。
古碑镇的年轻人都外出去其他州府务工了,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回了家也住不久,体会不到空气潮湿带来的种种建筑问题。而常住在镇里的老人的受教育水平最高也就是中专,大部分是文盲。
年轻人在建设别人的家乡,老人没文化改善自己的家乡,就这么简单。
简单到镇上的居民被一个小问题折磨了数十年的漫长时间。
“等景区建起来之后,镇上的生活也许就会好一些吧……”
宁哲将车停回张养序下榻的酒店,用他的身份跟助理聊了一会儿,一小时后,他带着一份合同回到了自家的老宅。
因为下雨的缘故,外公没有出外面去钓鱼,他的风湿病犯了,正坐在大堂的藤椅上用一盆炭火烘烤着自己的膝盖,外婆则是刚从宁哲的房间里出来,嘴里不知道念叨着什么。
宁哲将伞靠在墙边,走进屋里坐到炉火的旁边:“天儿这么热还烤火啊。”
外公的背心都被汗湿透了。
“那也没法嘛,一下雨这腿就疼,什么膏药都不顶用,只有炸炸火才能舒缓一下子。”外公摇头道:“你这两天跑哪去了?老师打电话来说你不在学校,家里也不见你。”
“我去跟房地产开发商谈合同了。”宁哲眼睛也不眨地扯起了谎,将一份纸质合同递给了外公:“我们家房子位置好,地产商给的条件看似公道,实际上伱是吃亏的,我去和他们谈了两天,重新要了一遍价。”
外公哼哼着点点头,装模做样地翻起了合同,他的受教育水平其实也就小学二年级,还没念完,合同上的字就只认识‘合同’俩字。“你跟外婆在最后一页的下边空白的地方签字,按手印也行,然后走流程需要一个礼拜的时间,拆迁款会打到你的卡上。”宁哲将合同翻到最后一页,解释道:“我给你们争取的拆迁款是其他人同面积的4倍还有多,额外带上了江城骏景的一整层楼,你多看着点奶奶,别让她到处乱说。”
外公的眼睛顿时睁大了:“你说江城骏景?市里面那个?”
站在一旁旁听的外婆也震惊不已,江城骏景可以说是桃源市地段最好的富人小区了,那儿的房价一直都居高不下,镇里老吴家的儿子去年在盐州做生意,赶上贸易震荡发了大财,买江城骏景一套180平的商品房也还得背贷款。
但宁哲居然跟开发商谈来了一整层楼的产权,还外带4倍的拆迁补偿款。天降的横财将两位老人都砸得有些发懵。
“开发商的人下个月就会把房产证给你送过来,你和奶奶先去派出所办手续,然后就可以一块搬过去住了。高层楼的湿气没那么重,你住那腿也能好受点。”
宁哲轻描淡写道:“这段时间你们把老房子的东西收拾一下吧,不该带的东西就别带了,我们家现在不差那点钱。”
外公和外婆两人对视一眼,老夫老妻的默契让他们无需多言。
外婆在宁哲的身边坐了下来,两只手放在了他的大腿上,说道:“算了吧,阿哲,我和你爷爷住不了那么高的楼,等拆迁款到了,你带我们俩去找个安静点的普通小区,买套小点的房子住就可以了。”
“江城骏景的房子可稀罕呢,被我们老家伙住过要给女孩子嫌弃的,我们想给你留着,以后毕业了当婚房。”外婆粗糙打褶的手掌在宁哲的膝盖上轻轻摩挲,橘红的炉火照在她脸上,影影绰绰。
外公从怀里掏出一只卷烟,靠在炉火上点燃,猛猛吸了一口,然后道:“我和你奶奶都老了,没多少年可活的,拆迁赔的钱省着点不了多少,最后还是留给你的。”
“没必要,你们直接过去住就好了,好小区的物业也更好,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宁哲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什么。
外公和外婆相视一眼,皆是叹了一口气。
宁哲这孩子什么都好,学习也好,身体也好,生活也好,从小就没让他们怎么操过心,他从没有埋怨过家里穷,也从没有羡慕过别家富,没有眼馋过其他孩子的玩具和零食,也没有被人欺负吃过亏。除了看看书和动画之外,他也很少有别的什么娱乐。
宁哲从小就是这副无欲无求的样子,根本不像是叛逆期的孩子。
甚至不像是一个活人。
宁哲的感情太过平淡,以至于那天外公看到守在他床边的白芷一时间大喜过望,以为他终于开窍了,知道稀罕姑娘了,结果那姑娘到今天再也没出现过。
安顿好家里的事情,宁哲回到学校向班主任请了一个长假,轻飘飘地离开了自己的家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