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条不知名的官道上。
此处,山水秀丽,过眼处如水蛇般的河水缓缓流淌,芦苇飘荡,水草蔓延,河边亦有村妇打板洗衣,孩童戏水玩耍,汉子们划舟捕鱼。
未时已至,午日高照过三竿。
官道旁,有一客栈,名为水中客栈。
水中客栈,此客栈确实被环水相绕,毗邻水运,名字倒是起得符合此地意境,但人们都认为,此客栈取名水中,实则是靠近水中郡罢了,混个名熟,招点客商前来作息,毕竟有些外地人看到水中两字,还真以为与那以文才慕名的水中郡有所关系。
这时,从官道上背驰来一马车,此马车看上去并无没有任何出奇,但就那马车周边又跟着不少于十人之数的护卫扈从,可见不一般。
“吁~~”
马车最前面,策马扬鞭两人,一男一女,女子容貌极佳,称得上是美人二字,且腰间又佩有一古剑,身穿窄袖青衽衣,加上那声吁,更显女侠风范。
男子倒是与之收敛许多,眼神深邃,长刀佩鞘在身,头戴帷帽,微微细看,又能看到在那帷帽下隐约的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斜过。
正是那前去水中郡,接黎青的宁若霜和尹舟两人。
“尹大哥,江城不过离此地五里,必能赶上今夜的文比大会,且现在午时都过了,我们这些武人可还扛得住,但是那黎儒大家,一路舟车劳顿的,恐到那诗会上,还未作词吟诗,身子骨就要先坚持不住,前面有一客栈,我们先休整片刻如何?”
尹舟听此,缓缓点头,他也正有此意,毕竟先不说那黎青,那些境界不高的护卫,其中更是有几人,脸色难堪。
宁若霜下马,敲了敲马车,语气柔和,道:“黎爷爷,前面有一客栈,名水中,这一路上赶路也是劳累,不如前去坐坐,也可吃些吃食,喝些茶水。”
只见那车帘被人拉开,里面坐着一老者,以及一书童。
老者望着宁若霜,微笑道:“实不相瞒,老夫确实有些乏了,可这身子骨还算健朗,这一路倒也无碍,倒是多多麻烦小妮子你了。”
说完,便就朝那坐在一旁,正抱着几本儒家书籍的书童,一手摸着发白胡须,笑呵呵的说道:“佑儿呀,你之前不就一直吵吵着要吃饭了嘛,喏,这现在咋就没反应了?”
那书童瞧着年纪不大,十余二岁,身穿小生服,模样稚嫩清秀,看上去人畜无害,且唇红齿白的,长大后定是个俊逸的书生郎。
书童佑生听此,那眼神不住的往那宁若霜身上瞄了几眼,霎时,满脸通红又低下头去,慌忙中将手上的书本放在一旁,手又开始拿布靴套脚,忙活了半天,才发现竟将左右脚穿反了,一时间尴尬不已。
这时,一个板栗扣来,佑生咬牙吃痛的摸了摸脑袋,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顿玩笑话般的数落。
“那小妮子早已走远了,原来佑儿如今还知道男女之爱了?”
说完,那老者黎青便哈哈大笑起来。
“什么小妮子,那是若霜姐姐,若霜姐姐....我那是仰慕欣赏,书上说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老爷子你读了那么多年书,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这番话,要是被水中郡的人听去,恐嘴巴张大的都能含下一个鸡蛋了,何曾有人胆敢这般顶撞黎大儒家,还是从书上的道理这点,而且说出此话之人,还是一个书童,只能说是童言无忌了。
看着那鼓腮起包的书童,嘴比鸭子还硬。
黎青的脸上反而扬起了笑容,又道:“那道理比老夫这个学了大半辈子的儒生还要多的佑大家,何时才能搀老夫下马车呀,那小妮子可要等急了....”
书童佑生脸色一变,急忙探出车外,一个小脑袋在那里晃一晃,目光微眯,果不其然,那不远处,一红鬓棕马旁,正站着一丽影,不就是自己从水中郡出来到现在一直心心念念的若霜姐姐嘛。
书上说了,世上何物最不能等待,是那倾城丽人。
然后接下来,就发生了很有意思的一幕,只见那佑生,双手往头戴的束髻冠一正,可能大小不一,立马就歪在一旁,摆了摆身上的白色衣袍,又是一斜,布靴更不用说,已经回归本位,依旧是左右呼应,左右右左,然后手捧一书卷,理了理面容,就想下车,直奔而去。
跟着书上的去做,总没错了吧?!
“咳咳!咳咳!!”
一声猛烈的咳嗽传来,让已经一手掀开布帘,右脚跨出的佑生,脸一垮,摆出个苦脸,但转头迎向那发出声音的主人时,却又是另外一副面孔,笑容如花葵绽开,很是灿烂。
这老头子,事情真多,小爷我都收拾好了,居然连个破鞋都没穿上,还被外面的人尊崇说是什么儒学大家,真丢人。
“黎老爷子,来,让小生书童帮你穿靴。”
“咳咳....”
“当然,象征你那儒大家身份的儒冠,也会一并代劳。”
“咳....”
咳咳咳,一天到晚就知道咳,咋地,没有嘴还是没有口,真的难伺候,也不知我娘为什么派我来跟这老头子,跟着过也就罢了,居然身份还是一个小小的卑微书童,真是气煞爷....
最后,也不知磨蹭了几炷香,眼看那驮车的马儿都有些焦急不耐的打了几个响鼻,一老一小这才从那马车上下来。
周围的宁家护卫定情一看,这不看不要紧,主要是看了的,就没哪个人眼睛就移开了的,左右环顾,脸色古怪,绑了绑家伙什,跟着前去。
都说黎大儒家性情古怪,如今一看倒是不假,确实够平易近人,和颜悦色,这不,连跟随从的书童,都能玩到一块去,果真不一般。
尹舟和宁若霜看着前来的那两人,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之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说注重师德师风?可人家活了一辈子,一辈子都在教这个,说遵从礼义道德?可人家还是儒家门下有名的大家,自己好像更没资格。
宁若霜重重的深吸了一口气,胸襟起伏,颇为耐看,“尹大哥,小女纵是行走江湖少了,比不得你,你应该是对此见怪不怪了吧?”
尹舟嘴角抽了抽,一言不发。
确实,此时,不发声是极好的。
就这样,这一行将近二十人,跟随着那一老一小,这才陆陆续续的涌入那客栈内。
水中客栈,名起得大,地儿也是不小。
那一坛坛用泥布封存的酒,就陈列在那一旁,满墙全是,惹得那些汉子垂涎欲滴,眼神都瞪直了,就好似在看那些没穿衣服的青楼女子般,白花白花的,惹人血脉高涨。
“哦,这几位客官,可要喝些奴家这亲自酿的醇厚香酒?保证比你们之前这辈子喝的酒还有香甜可口,奴家乃这水中客栈的老板娘,如果哪里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莫要责怪奴家呢....”
这时,走来一美妇,瓜子脸,不说美艳绝伦,可凭借一些胭脂妆打扮得依旧花枝招展,走起路来更是那肥臀摇晃得嘞,胸襟前那对看上去就显得极有分量,沉甸甸的,都左右来回不停,将那些刚进来的汉子,贼眼就吸引了去,罗裙摇曳,粉娇气极重。
活生生的就一世人说的红尘女子。
俗话说得好....红尘女,白脸书生都只能做石榴裙下风流鬼。
更何况,一群糙老爷们?
一阵阵别有意味的口哨声响起,旖旎至极。
砰!!
忽然,一清脆的响声回荡,那是刀与刀鞘碰撞的声音,振聋发聩。
这行人中,至于谁用刀,人人心里门清儿如明镜。
“尹某先说好,此次护卫重大,人人滴酒不沾,如若之后出了这客栈门,让尹某从你们身上闻到一丝酒气,那到时候就别怪尹某以宁家规矩处事了。”
其中一汉子,手中都已经端起刚刚那美妇亲自倒的一碗酒,都准备爽快的一饮而尽了,听此,只能一脸无奈的摆了摆手,将手中碗放下,只是那目光依然有些恋恋不舍,还不时的徘徊游离在那美妇极好的身段上。
酒不能喝,过过眼瘾总可以了吧?
“哼,一群色鬼,臭男人都是那种见美色就没了心窍的,当然,尹大哥和另外一个人除外。”
宁若霜小声嘀咕,不曾想还是被一旁时时刻刻盯死的佑生给耳尖的听了去。
“若霜姐姐莫非说的是小...小生我嘛?小生就不同于那帮只用下半身动脑子的臭男人一样,书上说了,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小生亦同。”
那全身粉脂气极浓的青楼女子,有什么好瞧的,又老又难闻,没个新鲜感,满大街全是,还是像若霜姐姐这般冰清玉洁,风致天然的女子,才是养眼好闻。
用书上的话,怎么说来着?
对了。
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宁若霜看着那可能年仅十岁出头的书童,心中也是不发感慨,不愧是常年跟在黎大儒家身边的书童,满腹诗才,倒是不俗。
这与以前那些自己见过的公子哥,简直就是天差地别,自己肚子里半点墨水都没有,净是些花花肠子,那身边有模有样的书童也是一天换一个,而且还是些那从小就长得俊俏的女童。
想想,就惹人厌恶至极。
“黎爷爷不愧是一辈子修习儒学的,恐怕在这书童的教导上就费了不少心思吧?这般年纪就会引用古典诗句,朗朗上口,恐以后长大成人,怕不是又一个儒家子弟嘞。”
“哈哈,小妮子这句话倒是说在老夫心坎上了,只是这佑儿呀,在某些上面还是太过愚笨了....”
黎青挥了挥衣袖,斟酌了一口茶,眼神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看向那一旁发怔的书童佑生。
这一老一小,着实太古怪了些,一点都不似书生该有的样子,可言语间,书卷气却又极浓。
小的手拿于自己身形不相符的一大摞书卷,头戴那大儒冠更是要将整个头都罩进去,衣衫宽大松垮,长白腰带更是不知绑了多少圈,明明是一个极具灵慧的小书童,这看来反而有些滑稽荒诞,吊儿郎当。
老的,也是不堪入目,居然头顶着那本应是书童的束髻冠,若不是由那冠帽布条系着,恐一时半会便会掉下不知多少次,最让外人嗤之以鼻的,当是那老者下半身的穿着,实在是....有失风雅。
若此地有那读书人在此,见到了,恐怕都会立马掀桌,指着大喊,身为一大儒之师,怎能如此行事,成何体统,简直有失师徳师风,斯文败类犹之不如,还是什么世人崇敬的伟人...
“小二,小二。”
客栈内,共有十余桌,分别有那四人小桌,六人大桌,以那刚刚进来尹舟和黎青为首的十余人,看似声势浩大,实则坐下时,也就占了两大桌和一小桌罢了。
在那客栈靠窗一旁,此时正有一少年撒手叫喊。
“来嘞,客官....请问有何吩咐?”
“来半斤牛腱肉,三两黄酒必须是烫脖子那种,外加两个你们这拿手好菜...对了,两大碗刚刚蒸锅的米饭,一粒不能少哈,要堆尖那种。”
话说着倒是挺顺溜,应是一个没少混江湖的。
那小二身材矮小瘦削,眼睛极小,顺风耳,看上去有些贼眉鼠眼,裤袖着补丁,几个黑窟窿着实显眼,听此,见他眼骨碌一转,耳朵微动....一看便是个机灵鬼,将手中发黄汗衫布猛一甩。
故意扯着嗓门叫,声音极具穿透力,看手上把式,应不是第一回那么干了。
“半斤牛腱肉,三两糟烧黄酒,两个好菜,堆尖蒸米,要大碗滴....”
“请问这位少侠,小的见你只有一人,咋滴要两大碗白白?莫非...”
一股酸菜味的浓重口音极重
有点像北方的官腔土话,反正至少都不是当地人。
那肩披黄汗衫布的小二,一手提黄酒,一手小碟黄豆,靠近那少年几分,小声嘀咕,斜眼还不时瞟向那后方,刀客剑女,一老一小。
少年一双眼眸炯炯有神,身上穿着那朴素布衣,看上去稍紧并不合身,但也还将就,肤色极黄,但却不是那种因饥困的病态模样,而是那种宛若在黄土大地里土生土长的黄稻麦谷,极为康健。
见那黄酒,眼睛精芒闪逝,一把夺过,就倒在那大碗上,大手一扬,一饮而尽,可出奇的是,如此大手大脚,却不见有一丝酒水洒出。
先是布袖掺了掺风,这才一抹嘴,听旁边那小二如此所说,摆了摆手,捏碎了几粒,扔在嘴中,便嚼便说道:“别乱芝麻点,我可不认识那光腿漏脚的老头,多大把年纪了,一点都不害臊,要是个女子摆弄摆弄,也还看得过去,可这老头岁数不但大,腿上坑坑洼洼的,那腿毛也是如牛毛般多...”
说到此处,黄肤少年还特意压低了声音,凑在那小二耳边,道:“难不成那么久了,你还没闻到一股尿骚味?还是童子尿那种。”
童子尿,当然只有孩童拥有了。
那小二此时汗流浃背,额头密布,拿过那肩上的黄白衫布稍擦了擦,但还是止不住的流,因为他们这里此时有不下十多道的目光望向这里,杀气比敌意更甚。
喉咙咕咚一声,响大如雷。
“客官,小点声小点声,要不没有什么需求,下次再喊小的吧,小的上有老下有小的,这辈子也没见过啥世面....”
“哦,难不成,小二你至今还是那童子之身....?”
“哎呀,你小子,看不出来呀,趁现在还扭得动,几分力气傍身,还不多享享那床榻神仙活?我看刚刚那老板娘就不错,虽面容差了些,狐臊味也挺重,但那前后不错,有料,大概....那么大?”
说完,还用双手呈半浑圆状,在小二的面前,比了比划了划,丝毫不管那众多目光中,此刻又加了一道充满杀意的眼神。
嗓门依旧那般大,跟江城里那些花楼门面前,喊话的美娇娘都有得一拼。
“哦,这位少侠,口才倒是极好,见你说了那么多,难道你爹妈从小没教你,出门在外,游历江湖,也不怕风闪了舌头,咬断了舌头根?!”
这时,那风姿妖娆的美妇,缓缓走来,双手叉腰,俏脸上,此时都是布满了寒霜,妆容都是有些凌乱。
她这辈子,最恨别人说她身上,有那狐臊味。
“这少年怕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宁若霜夹了几口菜,也是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至于那少年不堪入耳的话,身为内境高手的她来说,当然是一字一句都是清晰犹如在耳旁低语,眉头揪在一起。
她虽常年游历在外,脏言秽语也是听过不少,可这般不带脏字的说话方式,却似乎不比那些龌龊言语好到哪里去?
“那小子也太不长眼了些,骂老头子为老不尊也就罢了,居然....”
居然还骂小爷我是童子之身,还尿骚味?
小爷我今年十年余三,虚满五,按大世律法,都可以结妻娶妾,儿孙满堂了的。
这时,一旁的书童佑生更是气得眉毛要挑天上去,不知何时双脚已经站在了木凳子上,望向那边就想破口大骂,更是已经抡起左右袖子,攥紧拳头,咬牙切齿,那副样子,说是要去拼命都毫不为过。
这时,一个笑眯眯,布满皱纹的脸庞,凑了过来。
看着那佑生,心都有点发虚。
怯生生道:“黎老爷子,他在骂您,还说您有尿骚味,您为人大度,心胸宽广,但身为你座下唯一的书童,我佑生怎能吞下这口混账气...”
“可人家确实话也没说错,就事论事...说好了,佑儿回头你这身行头,可要自己亲自洗去,不然,就把你十岁尿床的屁事,告诉那小妮子去。”
说话慢悠悠,只不过对于某人来说却是犹如晴天霹雳。
“嗯,这菜不错,老爷子你多吃点,来来,这大肥牛肉,对人可补了....还有这鸡汤鱼肉的,看着多嫩呀,您老爷子身体不好,多补补可要。”
老者黎青看着那碗里很快堆如小山,笑而不语。
年迈之人,饭食应以清淡为主,特别是对半入黄土之人而言,方能活得长久。
反之,不同。
啪啪。
“好了好了,难得今天客栈如此热闹,也不要闹得如此情景,小兄弟这顿就在下请了,也卖在下一个小面子,不要说了,可好?”
这时,从客栈二楼走下来一位男子,身着墨色长褂,双手拍了拍,头发斑白,瞧着倒是沉着稳重,看年纪应已过四十。
此话一出,就瞬间惹来在场之人的目光,纷纷观望。
“周掌柜滴,你终于来了...”
小二带着一阵哭腔,就跑到那男子面前诉苦。
“好说好说,周掌柜如此大气,那小子我便不客气了,小二再来半斤上好的牛肉,这次要腿上的。”
那黄肤少年,喜笑颜开,倒是丝毫显得不客气。
而也由此,让大家知道了此人的身份,掌柜?那就是说是这客栈的老板了?
看上去感觉没多大把力气,当真能受得住那美妇?莫不是脱个衣服解到一半,就完事了?
啧啧,真是艳福不浅。
“哼。”
伴随着一声冷哼,那美妇杏眼一瞪,狠狠扫了一眼那黄肤少年,带着一股香风,便就转身离去。
从哪里来的粗鄙混小子,如此不识抬举。
“这位老者如此不拘小节,浩然正气凛然,鹤发童颜,是那黎青大儒家!?据说黎大家曾参加过中州儒子圣师的诗辩会,与圣师本人都有过交谈,以前小人也是有幸见过儒大家一面,而今再次见到本尊,久仰至极。”
儒家掌教,是为儒子,开创“礼义仁孝,信智恕忠”等大道,天下五行大同,世人皆称,圣师。
说着,就要上前....很快,驻足不前。
只因,一刀鞘,横立在前。
“这位兄弟,这是?”
刀客,头顶帷帽,看不清大致模样,见他手拿一茶,缓缓摇晃,说道。
“在下无名小卒,不足为奇,同样也是一粗鄙武人,上不了什么台面,只是家中主人说了,任何外人,都不得靠近黎老爷子,不然尽按杀无赦处理。”
说到此处,那帷帽刀客,抬起头,露出他那张刀疤脸,微微一笑。
“周掌柜,你说是这个理不,也卖我尹某人一个面子,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