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身,忽然融化为一滩黑影,陷进沙发前的阴影中。再度出现时,她从二楼拐角处的墙面探出了半个身子。
“你做什么?”诗澈问她。
“反正是不想听你们吵架了。”
人类不论何时,都只会进行着以自我为中心的争辩。
以吵架作为发表观点的途径,将个人利益凌驾于团体之上。
庸俗至极。
璆琳进门之后,看到佑瓷跪卧在医生的床边。他坐起来,一只手被她花瓣一样柔软的双手轻轻地捧起来。
璆琳突然注意到,他的手套下还在溢着潮湿的血。
但她没有声张,只是静静地等他们说完。
“很抱歉,我暂时没有办法治好你的眼睛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秋末枝头上最后一片残叶。
佑瓷没有说话,她突然站起身,低着头,向门外走去了。
她穿过了璆琳的身体。
璆琳上前一步,也走到床边。
“人造虹膜不可以吗?”
问出这话的时候,她其实很清楚,医生总是有自己的打算。
但她想知道,那到底是怎样的打算。
“她愿意让自己看不见,由不得别人。”
“那么,刚才她失望了吗?”
“不知道呢。”他云淡风轻地说。
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医生的手。曾是白色的乳胶手套下,在手腕的连接处,许多蜿蜒的血线爬向手臂,隐藏在衬衫的袖子里。
医生当着她的面,伸出另一只手,一点一点将手套小心地挽上去。
里外都被血污弄脏的手套被丢在地上,璆琳弯腰将它捡起来。直起身时,她因惊恐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嘴。
她看到一只溃烂的手。
它的表面千疮百孔,裂缝间隐约露出神经与血管,差一点就能看到白骨。
不像是声波导致的结果。可那斑驳血迹覆盖着的皮肤,也绝对不会是外伤所致。
像是腐烂的水果,从内部出现了侵蚀的痕迹。
“你……你疼吗?”
“本来有些痛。不过,她来了,所以不痛了。”
“佑瓷切断了你对痛觉的感知吗?”
“我想是的。不过说实话,我不喜欢这样。失去痛觉会让人没有活着的实感,也没有走向死亡的觉悟。”
“但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
璆琳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接着,她又问他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得到的回答,是他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出现了这种情况——出现了这种自身的腐蚀。
这是“混沌”的强压下所要求的代价,是对生命本身的蚕食。
卸下假面的他的眼睛,如深邃的黑洞,不知注视何方。
“也许……输血如何?杉海现在至少可以治愈自身不是吗,那么血液应该也有效果……不,等等,你们的血型……”
该死的。
“嘘。”
医生将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当手指离开时,他苍白的唇上沾染了新鲜的一点红色。
然后,他指了指床头柜。除了那张惨白的半假面,还有他重要的笔记本。
“我将你想知道的问题记录在那里,你自己去看看吧。”
医生果真不是一个食言的人——看在这些代价作为支付的份上。
先前她从未碰过那本书,面色有些犹豫。
她叹了口气。
“别摆出一副临终前的嘱咐的模样啊。”
“真是的,别逗我笑啊……你的头发?”
医生忽然这样说。
璆琳抓过发尾,大致看了下。因为忙碌的关系,她很久没有染过发,曾经的亮蓝有些黯淡,十分斑驳,露出漂过的、干枯的底色。
“找机会染上吧,真难看。”医生将视线移开,不再说话了。
拿着书走出门后,璆琳看到楼下已经没有人了,只剩几只杯子孤零零地摆在茶几上。
那两个孩子应该回去睡觉了吧。虽然为了昨夜的事专门到了时差,但在长身体的年纪打破作息平衡,还是很辛苦的事。
虽然医生看上去很轻松,但实际上一定没有那么好过。
璆琳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思前想后,她乘电梯上了顶楼的半球,走出去,来到天台。
天早就亮了,升起的红日并不那么耀眼。
它静静地看着她。
笔记本上的眼睛,也看着她。
书很旧了,纸上净是些黑色的干涸的血迹,什么也看不到。
她又向后翻了几页,感到这些纸张过于轻,过于脆,似乎一阵风便能摧枯拉朽。
翻阅了几页毫无意义的内容后,她隐约感到,身边的东西有些变化。
像是进入到了另一个世界。
回忆的世界。
那是一处逼仄的、昏暗的室内。
天空很阴沉,深灰色的云层聚拢在一起。
她看到,一个有着一头蓬松长发的女孩。
“月婉……”
——以及被拴好的吊绳。
通过这个圆圈,所看到的窗外晦暗的景色,似乎变得美丽起来。
不要!
即使知道是记忆中的事,却也控制不住拯救的本能。
虽然画面中的人也完全听不到就是了。
出乎意料的,月婉戈的视线挪开了。
她走下椅子,拿起桌面上放置的一本书。
题目很长,前缀则是“推理的迷宫”。
从书中飘落出一张纸条。即使璆琳看不到,她也清楚地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字。
“她因自杀而死。”
月婉戈恍惚地跌坐在地上,目光无神,窗外的雷鸣电闪也无法点亮那空洞的瞳孔。
璆琳有些隐隐的反胃感。
那个“她”,是叫群青的人,没错吧?
那个“她”,是“我”,没错吧?
客观上讲……所发生一切死亡的原因,都是世界塔所引发的代价罢了。
可这怎么看,都想是……
为我而死。
那时的自己是如此年轻吗?
如此天真?
如此愚蠢。
竟然忽略了友情的相互作用。
当年的群青,居然完全没有考虑过,失去自己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或者说,世界不会发生任何改变,会改变的只有自己身边的人。
父母会悲伤吗?那对从出生起,就没怎么尽过义务的父母,应该也会为此惋惜。
那朋友呢?
月婉戈,她怎么想?
是“我”杀死了“她”。
这个念头如飓风般席卷着她的思想。
不,等等,冷静下来……
忽然出现的房子里的那个女人,是霜阙。
是在医生之前的引导者——在医生之前的最终守护者。
璆琳在无助的记录影响中,看到了那个关键性的瞬间。
那个月婉戈死去的瞬间。
是他杀。
引导者霜阙,杀死了月婉戈。
……为什么?
尚未从悔恨中抽身的她,难以理解眼前的一幕。
除去医生拥有作弊般的记忆之书,理论上,所有的引导者都应像顾迁承一样,除了生前的性格习惯,什么回忆都不曾残留才是。
这样才能顺理成章地成为规则的容器,成为钟塔的代言人。
那么……绝对公平公正的秩序本身,为什么要杀死一个寻常的时间能力者?
医生所记录的这段上一任引导者的回忆,只是客观的场景,而不包含当事人的思想。
月婉戈到底发现了什么?是否也正是因为那时的发现,令她在死亡前动摇。
而世界塔不想让她发现这件事,所以铲除了她。
塔在隐瞒什么?
塔所隐瞒的事,正是医生要去探究的事。
那一定是个非常、非常巨大的秘密,巨大到世界塔宁可出手掐灭任何察觉的可能。
在那一瞬,璆琳忽然知道,自己应该追求什么了。
不能这样说。应该说,她终于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
那个巨大而空泛的问题,所对应的解,应当具有唯一性。
死于世界塔的规则也好,死于自己的手也好……
月婉戈死亡的诱因,其实是她自身的思想。
思想是有罪的。
她死于“自杀”。
但那时的她,应该不知道这样的后果。
所以……世界塔通过监控他们的行为,能够像精密的计算机一样推理出他们的思想。
那么现在的那些,原本会取代他们,继承他们使命的下一任守护者,知道这种事吗?
叛世者阵营的能力,都是医生所赋予的,因此与世界塔的意志无关。
这点上讲,他们是安全的。并且,这是一大有利的优势。
应该团结丧钟使才对。
但他们真的会耐下性子,听她的长篇大论,并表示理解,甚至加入他们吗?
不,这真是天方夜谭。
即使他们之中任意一个人动摇了,世界塔也都会捕捉到蛛丝马迹。
塔暂时没有动手,也就是说,他们七人还没有特别的发现。
可同僚的研究也没有丝毫进展……
恍惚之中,影像已经散去。接下来呈现在眼前的,是明晃晃的白昼。
皓日当空。
她却觉得周身无比冰冷。
那种反胃感更加真实,璆琳弯下腰,干呕起来。
从口中吐出的,是黑色的不可名状之物。
它们活动起来,与自己的影子所融合。
直起腰之前,她看到面前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诗澈?”
她用手背擦了擦嘴,直起腰,有些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你怎么来这儿了?抱歉,我有些不舒……”
璆琳怔住了。
她看到,诗澈的眼睛是美丽的紫色。
她或许启动了自己的力量,但从那有些失神的表情上看,这力量并不受自己控制。
“你怎么了?”她警惕了些。
诗澈缓缓地抬起一只手,伸直僵硬的食指。
她指向璆琳怀中的记忆之书。
然后,向前倒去。
- Regret 「悔恨」·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