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吟鸢回到学校之后,有些浑浑噩噩的。
安久的回忆已经找到了,但记忆所带来的苦果,她已经见证。
她不确定如果一切降临在自己的身上,她是否有勇气去承受。
将自己裹在被子里,那种挥之不去的凉意仍渗透了皮肤,一点一点地侵蚀着骨髓。
钢琴声。
钢琴声又出现了。
那不再是一首独立的曲子。它聒噪,失序,杂乱无章。
每一个高音都刺耳万分,每一个低音都震慑心魂。
……是那个人吗?
她瞄向临铺,舍友已经睡着了。但她也似乎听到这种声音了,忽然把头埋进被子里。
声音越来越大,不绝于耳。
如果一直这样躲躲藏藏,是会让人精神崩溃的。
她下了床,披着被子走到窗边,望着活动中心三楼的方向。
她并不确定声音是不是从那儿传来的。
这很奇怪,她的乐感一向很强。
那里一定已经锁了,寝室楼也出不去。叶吟鸢抛下被子,轻手轻脚地从宿舍门出去,来到了走廊,试图确定声源。
漆黑空洞的走廊中,四处都回荡着钢琴的声音。
比起这奇怪的琴声,她自己倒是诡异极了。孤身一人,在整栋寝室楼里上上下下,活像个幽灵似的。
可不论如何,走到哪里,这样的声音也不会停止。
不知来到了哪一层,也不知是在谁的宿舍门口,叶吟鸢捂住耳朵,痛苦地滑坐下来。
声音没有丝毫的减弱。
于是,她知道了。
那是自己所制造出的声音。
右手,不受控制地从耳边,缓缓挪到了眼前。
音乐变得激荡了起来,似乎在怂恿着什么一样。
那不是幻听。
所以,即使穿透耳膜,这种震动还是会通过骨骼传达过来。
这个声音,是多余的。
眼睛,是多余的。
她一定不知道,当下自己的瞳孔,在这漆黑的廊里,像两团灼灼的火光。
指甲尖就要碰触到眼球。
理性的呵止于感性的伴奏,在寂静的夜里,在安静的此刻,激烈地冲撞与大脑之中。
救命。
救命啊——
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但颤抖的指尖已经解除了眼睛。
可是她连眨眼也无法做到。
受刺激的右眼溢出泪水。
钢琴声低沉了些,却变得仓促了,在催着她似的。
这是心底里演奏出的声音。
这是她要对自己所说的话。
这是……在说什么?
右眼的痛感明显了些。
“叶吟鸢!?”
琴声戛然而止。
她猛然抬起头,发现殷邈从旁边的宿舍门探出了身。
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走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
“你,我,诶……”
重获自由的手感到一阵轻松。她擦擦眼泪,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
殷邈弯下腰,向她伸出手。
“我听到钢琴的声音。你还、还好吗?”
一片黑暗中,叶吟鸢看不清她的脸。
但她终于第一次,在这位朋友面前纵声哀泣起来。
能够哭出声,能够流出泪,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这是身为人类最为基本的能力。
刚刚出世的婴儿,也会用啼哭来宣告自己的诞生,来诉说自己的需求。
可是越长大,哭泣这件事似乎变得不被允许。
有时是外界的要求,有时是自我的约束。
所谓中立,并非置身事外的不管不顾,而是纵深陷其中,仍能坚持自我的原则。
那么,这对当事人的情报与分析能力,便有着极高的要求。
对阮香来说,这不是什么难事。
之所以做出中立的选择,是因为她知道,他们七人的敌人并非是共同的。
在这些人的内部,各自也存在着许多明里暗里的纷争。
像她一样对大多数人知根知底的,应该还有绯针吧。
至于极冬,从绯针那里或许也得知了些。
因为被怀疑通敌而剥夺一切权限的女特工,拒绝配合调查,并做出了反抗的举动。
也许从那个时候,她就知道厌世者的事了——从黑道的女王那里。
对世界塔而言,剥夺他们记忆的确有好处。对塔是,对人也是。
一般来讲,即使频繁地使用能力,对寿命的消耗也不足以过早地让人成为献祭者,来到世界塔内。
因而会提前死去的,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缘由。
被卷入什么阴谋,或干脆是什么阴谋的制造者。
像阮香这样因病而死的,倒也十分罕见。毕竟大家都会许下活下去的愿望。
但苟且活着,并不是她的意志。
人类不是很热衷于讨论与选择生命的长度和宽度之类的问题吗?
这就是她的答案而已。她也只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罢了。
又因为这样的选择,不断地有人上门打搅。
算上极冬,应该是第四个了吧。
也无妨,当然是已经考虑了后果,做好相应的觉悟,才如此公布自己的选择。
这样也很有利于情报的收集。
在这家装潢不错的糕点屋中,坐着一个小小的姑娘,与一个和这甜美气氛完全无法融入的、帅气的成年女性。
“所以你是说,叶吟鸢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事,那两人也不打算告诉她,是吗?”
“我只是陈述事实,怎么理解是你自己的事。”
“又是什么绝对中立的理论对吧……”
“不过我说你们,可别拿我当情报站啊。偶尔也稍微尊重一下我的立场吧?”
塞下一口奶油后,阮香大致对面前的女人已经有所了解。
极冬虽然知道些东西,但也并不多。相对于运筹帷幄的幕后角色,她更像是给钱办事的雇佣兵。毕竟,被国家层面的人通缉,可不是什么能让人普通生活的事。
从这个层面上讲,比起陈悉而言,极冬转入叛世者阵营的可能性倒是更大一些。
极冬坐在对面看着她,忽然就叹了口气。
“其实你啊,以这样的能力,就算想统治世界都不算困难吧,竟然什么都不做,感觉有点浪费。也难怪很多人忌惮你,简直就像把原子弹的发射按钮交给婴儿手里。”
“所以说你们一个个,不要以为我是只会看动画片的小孩子啊”阮香戳了戳蛋糕,“而且竟然说我什么也不做,实在是太小看我了。”
“你做什么了吗?”
“套话水平有待提高哦,雪龙小姐。”
“嘁。”
短暂的会面很快结束了。反正这两个人,并不打算有什么更深的交集。她们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做。
不过,这次极冬的确带来了有用的消息。
即关于消失在世界塔中的人,他们的社会存在。
根据各种纸制及电子设备所记录,每个人都有一种妥当的死法。
但,尸体都不见了。
在死讯被正式发出后,那些死去的人的尸体,都消失了。
却从来没有人注意到过。
这些死去的人们的意识,都去往了世界塔,留下的人类的躯体的存在与否,却被现世中的生者们淡化了。
塔要毁灭献祭者与守护者存在过的证据,是一件很难的事。
一个人的一生结束后,会经历三次死亡。
肉体上的毁灭。
社会身份的注销。
与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将他彻底的遗忘。
那时候,这个人才是真正的死去了。
所以,塔也是这样做的。
一般情况下,没有人会想到去追究塔的责任。可他们是例外,他们是有史以来唯一一批重返现世的准守护者。
钟塔剥夺的,并非是他们的生命。生命是他们自己放弃的东西。
它剥夺的是死亡。
在献祭者成为未来的守护者后,尸体便随着人们的记忆一同被雪藏了。
为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也不难解释。
脑海里浮现出的,是那天医生口吐鲜血的画面。
他的身体仍然是人类的躯壳,是自己的。
是与那个女人一同死亡的身体。
塔将它原封不动地还给他了。而其他人,也是一样的。
即使被埋在土里,即使被烧成灰烬——化作了泥,化作粉尘,钟塔都会将它还原到曾经的模样。
可事实上,“死者”是不存在的。
被注销的身份,应该只有守护者而已。如今,这些身份被重新还给了他们。
更遥远的历史中,那些守护者的存在,应该并未被还原。
那么……
为什么,绯针知道星云的事。
怎么想,她都是更古早的守护者——或说献祭者。
莫非与绯针的能力有关系吗?
她的命运之力有些特殊——可以免疫一切厌世者的力量。
是的,一切。换句话说,其他厌世者的特殊力量一旦对她施展,就会失效。
这也是为什么医生拿她没有办法的原因。
任何人,都拿她没有办法。
凭借这样的优势,加之自己的头脑,与对常规武器的精通,她成功地在世界塔之战中得以生还。
这种免疫,即使对世界塔也是有效的吗?
所以她才能够跨越过现世人类的障碍,无视了塔对死者信息的屏蔽作用,得知了那些令人震惊的事实?
也不难理解,毕竟所以厌世者的能力都是塔所赋予的。
……那么,塔知道自己制造出了一个,连它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怪物吗?
如果绯针隐藏的足够好,是有可能的。
目前来看,她仍忠于塔,而且对叛世者的理论不屑一顾。
可她知道的太多,塔便会注意到她。并且,在她不断地表明自己的忠诚之前,也绝不会放过她。
阮香的担心不无道理。虽然她暂时还不知道,但月婉戈的确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她有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