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绝美的女人。
她交叉着双臂叠于胸前,双腿并拢在一起弯曲着,弯着腰,蜷起身,如未出世的孩子。
她乌黑柔顺的头发在水中摇曳,尖削白皙的面庞上,双眸安详地紧闭着。
她是整座地下室中,唯一能用“她”来称呼的东西。
也许并不至于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容貌,但放在这无数可怖骇人的畸形组织中,就大不相同了。
宛如潮湿溶洞中的水晶般闪闪发光。
女人的指尖微微颤动了一下,应该是植物神经的作用。
她是活着的。
是活生生的。
他们几乎要忘记心脏应该如何跳动了——两人睁大眼,张开嘴,诧异地注视着这怪诞的一幕。
忽然,有人的手搭在两人的肩上。
从两侧揽过的二人被紧紧抱住,一张脸突兀地出现在他们之间。
“看,很漂亮吧?”
含的双腿刚一把软下去,便立刻被他单手拉了起来。
“这、她、她是……这里——”
“你们不会说出去的,对吗?”
医生的声音,与以往一样平和,一样温柔。
“……对、对的。”
即是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这疯狂的言论吧。
医生满意地点点头,将手背在身后。
“说起来,正好,你们去找娜珞吧。她需要你们的帮助……你们也确实该干点正事了,是吧?”
两人连连点头,几乎是落荒而逃。
医生转过头,看着停留在玻璃柱前的诗澈。
像是感知到这样的目光,被注视的人缓缓地转过头来。
她的眼睛依然是美丽的紫色。
如紫藤萝、紫水晶,如世上一切神秘又迷人的紫色的事物。
她将视线慢慢地挪到了医生手中的那本书上。
她又向前走了几步,直到伸出手可以碰到他的地方。
然后,她的确伸出了手。
对于这样的行为,医生感到有些疑惑。但他不动声色,静静地观察着她的举动。
诗澈抓住了记忆之书。
他条件反射地将书抽离,诗澈却被手部的动作带了过去,竟失去重心摔在地上。
过了很久,也没有起来。
医生叹了口气。
当诗澈睁开眼睛的时候,感到十二分的疲乏。她只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梦很漫长。
房间依然是熟悉的房间,只是这里多了两个人。
璆琳坐在床边,双手撑着床沿望着她。医生翘着腿,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好像两人刚刚结束了一场谈话。
“……出什么事了吗?”说完,她打了一个哈欠。
医生与璆琳对视一眼,意识到,她根本不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么?”璆琳问她。
诗澈看向窗外。微波粼粼的海面上,温暖的太阳浸泡在水中。荡漾的暖色波光,像是将它融化了一般。
“……五六点吧”诗澈皱起眉,“我又睡了很久。”
“感觉怎么样”医生问,顺便将书立在她面前,“看这儿——有什么感觉吗?”
“唔,那不是你的书吗,好像没有什么变化?我的话,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什么梦?”
“一个……被困住的梦。我好像被关在一个黑暗的地方,不能动,也许是茧。可周围都是水,很温柔,不冷,也不热。”
璆琳咬紧了下唇,悄悄瞟了一眼医生。
他的脸色果然不好看。
“那你害怕吗?”她问。
“不。虽然不能动,也不能呼吸,但一点也不难受。心情的话……感觉很平静,没什么特别的,既不害怕,也不开心。”
“那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医生忽然说出这样的话。
他站起身,在屋内徘徊了一阵,有如困兽在笼中踱步。
“怎么了吗?我错过了什么事?”
璆琳没有回答诗澈问题。相反,她对医生说话了。
“你在害怕是吗?你害怕她没有消失,自己却做出了一个仿品。”
“不,那不是仿品”他反驳道,“那是她自身。”
“那是没有记忆的躯壳”璆琳站起身,“你应该比谁都要清楚。”
“那又怎样?不如说,正随我愿。我不会像杉海那样,将自己片面的记忆强加给她。我只需要为她输入一切人类基本能力的数据就可以了,她不知道的,我都会教给她——我什么都可以做。从一张白纸开始,从零开始,我仍然可以爱她,甚至不需要她来爱我。”
“你要搞清楚……你到底是为了她,还是为了星云。”
医生忽然止住脚步,看着她,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
“为了我自己。”
……
大气也不敢喘的诗澈,大致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璆琳的眼睛睁得很大,她显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你、你怎么可以这么自我?”
“怎么,你第一天认识我?”医生反问她。
不可理喻。
这是诗澈的想法。
璆琳无法与他争论下去。因为她知道,即将再度睁开眼睛的那个女人,并非是什么复活术之流的黑魔法产物。
因而,她不会如设想中的月婉戈一样,质疑复活自身的合理性。
她是被创造出来的。
若说令人死而复生,是与恶魔交易无异的禁忌。
那么缔造生命,就等同于上帝般的行径了吗?
但不论如何,这都不再是人类所能涉及的领域。
医生在挑战它。
可是,新的问题出现了。
不知为何,本应湮灭于世界塔中的、星云的意识碎片,出现在了现世之中。
所谓强大的思念,是不可能的。那样的话,关于灵魂的议题便早就会有定论。
如果某种程度上,一个人还活着,却出现了另一个人……一个与他拥有一模一样的基因的人类。正如克隆人,将其推向道德伦理的风口浪尖。
“那只是碎屑罢了,是没有价值的意识”医生冷冷地说,“如果把当年娜珞的癌细胞剥离下来,时至今日它们还会分裂呢,你会将那团东西称作一个人类吗?”
既然做出这样的比喻,加之技术上的难关,看来杉海早就知晓了他的目的。
娜珞也是——如今的娜珞。她与医生达成交易上的平衡后,甚至参与了某些实验。医生将某位自然能力者全部的力量给予了她,以测试仿生人的承受能力。目前为止,她并没有表现出不适的症状。
作为回报,她用那种再生的力量,对那两个男人的一些实验体进行了催化。
这些,是在自己见到那些东西后,医生亲口告诉她的。
“哎呀……我听到有人在背后议论我。”
三人将视线投向门口。不知何时,娜珞倚在门框上,也不晓得听了多久。
“你把事情与那两个孩子说清楚了?”
“嗯!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很顺利。”
“那两个小鬼,总是毛手毛脚的。我不过问了,总之你自己安排好就是。”
“谢谢啦。啊,不过不好意思,刚才你们的对话我听到了一点”娜珞露出无辜的神情,“真的不是故意偷听哦。但我有些个人观点,不知道该不该讲。”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你就没打算憋回去吧?”诗澈淡淡地说。
“呀,被猜中了——是这样的”她将双手并起来,“我觉得,医生说的很对啊。”
璆琳的表情很差。但显然,娜珞并没有放在心上,她接着说:
“如果制造出了副本,那么将正本毁掉,副本不就是唯一的正本吗?”
劣币驱逐良币。
看似随意的发言过后,娜珞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了这里。
就好像是专程过来给人添堵一样。
“我不喜欢这个说法”璆琳直白地讲,“仿品就是仿品。”
医生的情绪倒是稳定许多。他拍拍璆琳的肩膀,无所谓的说:
“好啦,我可没有否认这点。不过……”
那一瞬,他压低了声音。
“盯着她,这家伙有问题。啊啊,真是个不听话的玩具。”
说完这话,他也带着书,离开了诗澈的房间。出门前,他顺便打开了屋里的灯。
“有问题?什么问题?”
面对诗澈的问题,璆琳只是无奈地摇摇头。
“相信他就对了,我一直是这么做的。他总不会错。”
“……是么。不如说,因为只能选择相信吧。”
“嗯。”她倒是大方地承认。
外面的天色完全黑下来,一轮明月显现出了轮廓。
璆琳坐回床边,向后躺下去,正压在诗澈的小腿上。她并不介意。
“他……造出了什么不该做的东西吗?”
“是的——用那本书上的血液。”
“蛮厉害的。”
“也很可怕……知道吗,下午的时候,你梦游一样来到了她的休眠仓前,简直像是受到某种魔法的召唤一样。而你醒来以后,竟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有仿佛那个女人视角的一场梦。或许,她的意识碎片跑到你那里去了……然后,本能地想回到曾的容器里去。”
“她不是死在塔里了吗?”
“正是”璆琳坐起身,“这就问题所在了。为什么,她会来到现世?世界塔不应该已经将她的灵魂燃烧殆尽了吗……”
诗澈也想不明白。
她有些无助地看向窗外,盯着那轮逐渐清晰的月亮。
这座钟塔有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或许最终知晓一切的,也不再能被称之为“人”了。
- To be continu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