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很聪明。”
顾迁承做出这样的评价。
若说先前并不能确认那些幻觉是否是真正的“他们”,眼前的引导者应当不会错才是。
那么……这里是狭间?
生与死,醒与梦,真实与谎言之间。
的确很像。叶吟鸢并不能肯定自己这样浑浑噩噩的状态,是否还能被称作醒着,是否还能被称作活着。
但这不像。说不出为什么,她觉得这里更加……宽广。
要宽敞的多,甚至不只是沙漠、海洋,乃至宇宙足以匹敌的氛围。
那是一种精神上的感受。它比起拥挤的狭间,更广袤,更磅礴,更浩瀚。
“以超然崇拜作为引爆精神世界的火种,通过切断对现世的感官并强化另外的部分,最终使得灵魂徘徊之所——使得这样的精神世界,被投影到每个人的记忆中去,以来到这个更高维度的世界……”
顾迁承平静地阐述着。
叶吟鸢意识到,这里是她口中更高维度的世界。
“我的一位朋友做过这样的比喻……”医生缓缓开口,“钟塔内部没有时间概念,是因为它慢到了几乎静止的地步。但外界的时光仍在流逝。用表盘作比喻塔是世界的中心,不论指针怎样移动,表盘怎样旋转,它都是相对静止的;但也可以认为它在世界边缘,外界的指针每经过一秒,对最遥远的边境而言,时间都走过了很远。可以说,狭间的时间是有限中的无限。”
“所以……”璆琳一阵沉吟。
“这里是布满表盘的维度。”诗澈轻声说。
他们忽然明白了。
时间是有限中的无限。
空间是“中心”与“边缘”并存。
在这里,他们既在表盘上之上,也在表盘的边缘。
——当下,他们在四维空间中。
将塔在表盘上定位,是将三维的东西降至二维理解;因此,现在的空间,可以用三维世界的球体来代换。
在这个球体上,可以有任何面积的表盘,以任何形式分布着。
这样一来,便同时满足了既在中心,又在边缘的条件。
仿佛在高等数学中,给一个式子求导,简化下来才便于理解。
如此,再积分回去。
“我讨厌你们这群上位者的嘴脸——”医生直截了当地说,“在我活着的时候……尚且作为人类而活的时候,可就被这种人整惨了。听上去很无所谓的,家破人亡——在那时的我的承受力而言,可与未来失去挚爱的事有的一拼。”
痛苦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个体,不同的程度上,都是真真切切的。
它们在本质上,都是一回事。
悲伤的标准并不相通,但共情感与同理心,总能胜过基本的尊重。
只是,医生再也不去尊重它了。
那些作为人类的鲜明又脆弱的情感,他似乎也抛弃的差不多了。
……为了一些更重要的事。
“你想让她活。”
“是,也仅仅是她,而不是……星云。”
他说出了那个名字。
诗澈与璆琳都望向他。
“我们可以还给你。”
“作为让我收手的条件?别开玩笑了,你们还给我的东西,还能用吗?明明知道我的意图,还会将她还给我,便说明我无法从根本上动摇你们的主导地位。所以……是残次品。”
的确是这样。
诗澈早在很久前就为他们证实,那些意识层面上破碎的灵魂,都是不完整的。
更糟糕的是,失去躯壳的束缚,它们相互融合。
时间越久,越是混乱。
当初的星云,还是他认识的星云吗。
答案没有意义。
像是方才的残像——陶佐词、莫景辉、雁沉轩……甚至星云,或许的确有那么一部分,或大或小的一部分,是曾经的他们。
但那有必要吗。
不是货真价实,却也并不至于是医生所言的残次品,更不是什么半成品、赝品之类的东西。而是一种……不再是他们的,他们。
虽然从结构上来讲的确依然是他们才对……
“杉海博士为自己喜爱的事业奉献出了生命……除他那些打破道德观念的求知之外的,你的实验,完全是为了这个女人所准备的。”
“想说为了爱情?”医生自嘲着。
“为了记忆”顾迁承道破了真相,“记忆之书的力量是不够的,你需要一个完完整整的母体,并用这样的母体影响一切——波及一个城市,或整个世界。”
在场余下的不知情的人,都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或许这个表述并不恰当,但实在是令人震撼。
为了多数人的幸福。
只要修改了记忆,甚至与世界塔有关的一切记忆……
虽然听上去,仿佛自欺欺人似的。
但如此庞大的基数,的确足以自下而上,撼动世界塔的支配权。
因为不再有人相信了。
不相信,便不会有人遵守。
没有人铭记的规则,怎么能叫做规则呢。
没有人遵守的秩序,怎么能称为秩序呢。
甚至不用重建,不用弥补……在人类的常识中,它本身就是不应存在之物。
就算因为一些连锁反应导致对社会的破坏,大自然也能很快修复。
将世界塔的存在,完全架空。
——这便是,医生的真正目的了。
——为了,多数人的幸福。
所牺牲的是……
连自己在内的幸福。
神明也不过如此吧。
即使是走过的地方,尽是斑驳的鲜血的脚印。
即使踏过的征途,尽是森森白骨。
以恨为名的爱,和与爱同罪的,厌世者们。
守护者们。
献祭者们。
献祭者们……
——献祭者们。
“你在加速世界的灭亡。”
迁承忽然这样说。
如一根冰冷的锥子刺进怦然跳动的、炽热的心脏里。
所有的眼睛都瞪向她,在哀怨一场被惊醒的美梦似的。
但听上去,是比噩梦更加残酷的真实。
不想听。
本能是这样发出声音的。
但没有人阻止她的发言。毕竟真相、事实、答案这类东西,客观存在着,并不因为你是否接受而发生改变。
顾迁承静静地摘下面前的帽子,纱网后露出的,是苍白无光的眼睛。
她缓缓张开同样没有血色的唇。
“你们的世界早就停止运作了。它坏掉了,被遗弃了……就要死了。”
“……什么?”
璆琳觉得自己没有听清楚。
“世界塔的存在,是高纬度的世界给予你们最后的仁慈。”
绯针的子弹穿过顾迁承的身体。
但仅仅是穿过罢了,留不下弹孔,也造不出血迹——毕竟在这里,她也同样是个投影。
三维生物无法看到高纬度的东西,就像蚂蚁不知道人类的存在一样。
“在很早前就有人察觉到了……你们的世界——这个地球,这座宇宙,已经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它不在运作,是一个空壳。世界塔的存在,是让它不断地燃烧自己的剩余价值,如用灯泡给为它供电的光能电池板照明,减少能量层层递减的损耗,让它多苟延残喘一阵子。”
诗澈紧紧盯着她。
这是她自己曾经做过的设想。而这个比喻,不知是巧合还是其他原因,被引用了。
她所有的猜想,都将得以证实。
伴随着噩耗,接踵而至。
“我不明白”陈悉有些恍惚,“这意味着……意味着,所有的人类活动,不对,所有的生物活动,就像是细菌在——在尸体上进行分解罢了!可是,为什么!?”
“人类总在追求问题的答案”引导者说,“即使有些问题根本不需要答案,至少你们也不会想听。”
“告诉我”绯针瞪着她,“这就是我们出现于此的原因。”
“为了生产能量。能量守恒的原则不仅适用于你们——不仅是用于约束低纬的法则。也许你们可以将自己的世界理解为电池。电池是信息,你们所有世界里的来来往往,生生灭灭,都是信息。你们的世界越混乱,说明熵越大,所携带的信息量越大。”
“而你们的世界依靠这些信息作为能源运作么?”璆琳问。
“是这样,更高级的维度依然是。这是自三维世界之上都清楚、也都认可的事实。你们……太滞后了。仅凭你们自己,也许有一天会明白,也许永远不会明白。”
“等等”璆琳整理着思路,“在人类世界的认知中,熵越大证明可承载的信息越少……”
“这并不矛盾——我们并不需要你们的信息具体是什么。像是坏掉的硬盘,我们需要弄懂你们携带的熵,的确需要更大的信息量去破解。但没必要。可承载的信息……就是剩下的——是你们。”
随着世界愈发混乱,这部分,越来越小了。
对信息的销毁是不可逆的过程,所以销毁信息,依然符合热力学第二定律。
“这个世界就快要燃烧殆尽了”她说,“它发展的很快。剩下为数不多的价值不能为我们所用,所以世界塔被建立了——就像是回光返照,发挥最后的能量。”
蜡烛在熄灭时的火焰是最明亮的。
这是座巨大的陵园,无数骸骨埋葬在无数城市——埋葬在这冰冷坟场里腐朽的棺木中。
世界塔是一座座墓碑。
引导者是守墓者。
也是掘墓人。
- To be continu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