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迁承看着医生。
“您是否还认为自己的计划有进行下去的必要呢。”
医生也看着她,他轻轻卸下假面。
黑色与白色的眸子相互注视着彼此。
混沌,与虚无。
从虚无中绽放的混沌。
一切终将归于虚无。
叶吟鸢努力地去追寻他们的思路,试图从方才的对话中找到些许有价值的蛛丝马迹。
但她过滤不出有效信息。这不能怪她,他们中的任何人都做不到这点。
她只知道,连同先前医生制造混乱这件事,也令“熵”得以增加,催化世界走向破灭。
尽管这并非他本意。
他和他们一样,以为牺牲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也是他口中“必要的”一部分。
如今他们站在路上,明知尽头便是断崖,却不知自己走到了哪一步。
更无法回头。
没什么意义的问题。
“你要阻止我吗?”
“取决于你的答案。”
“我不会收手的。就算是让这个世界走的体面些,让它在活着的时候,活得更漂亮——为了这个,我曾经活过的世界。”
“谈判失败了,是不是?你执意要以自己的方式拯救……或是断送这个世界。”
顾迁承轻柔地说。
尽管这重性格伪装下的不过是毫无感情的,那群“人”。
或许对于医生与璆……群青而言,当年名为霜阙的皮囊倒是更加贴切。
“我并没有什么崇高的人道觉悟,我只是,看你们不顺眼罢了——我说过,这种令人作呕的上位者姿态。你们尽管觉得自己的制度与法则是合理的去吧……但合理,就是对的?”
“即使合理,我们也有讨厌的权力。”绯针如此补充着。
“……等一下。”
一个微小又柔软的声音出现了——是沉默至此的阮香。
“如果不论如何都没有周旋的余地,在你们任何一方动手之前,我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星云小姐的意识,会出现在现世之中。”
诗澈看了她一眼,隐隐觉得是与自己有关的事。
医生没有任何动作。看来,他也是想要知道答案的一员。
只不过,他回头看了一眼坐在那里的女人。
又收回了想要伸出的手。
“这个问题,或许你已经知道答案了。”
“世界塔是……”阮香开了口,“是尸体堆砌起来的。”
这番话就像是划过漆黑夜空的什么冷光。
“感情是理想的燃料,足以让世界持续运作。而被回收的、守护者的身体,就简单地在内部作为处理,成为支撑塔自身运行的燃料……因为意识消散,被新的挑战者们击败、取代,所以肉身也不再有保留的必要。但是——”
但是。
但是灵魂也……
一并被困在其中了。
他们并没有消散在茫茫的意识的海洋。而是独自徘徊、堆积,形成了单独的一抔水洼。
……这意味着什么?
没一个人,都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以顾迁承的方位作为参照。
“你……不,你们,不是他们……”陈悉伸出颤抖的手,不可思议地指着她。
这里可是灵魂飘散的意识的领域。
理论上,依然是狭间——另一种意义上的。
是三维世界与高纬的交界。
在一个面上,使得任意一点,既是“起点”,又是“终点”。
这是一个曲面,是一个球。
任何结束,同时也都是开始。
这可是“他们”的领地。
“他们”无法,或者不必要从“上面”走下来,只需要代言就是了。
所以……
被识破的顾迁承好像没有必要维持当前的状态了。她的躯体仍然困在现世的那个“狭间”,这里的投影只是一种形态——也是灵魂碎片的一个映射。
被困在这里的,灵魂碎片。
所有人的。
所有一切,在这里被清算的守护者们。
从古至今。
这个不言而喻的真相令人毛骨悚然。
意识到这点的叶吟鸢,狠狠地抱紧自己瘦弱的身躯,这力道几乎要把自己掐碎。
如果按照正常的更迭,自己成为守护者并且被击败——完成使命后,如同无法转世的鬼怪般被困在这里。
更恐怖的是,从思想深处,认同了世界塔成立的理念。
“怎么可能!”璆琳抢先一步脱口而出。
顾迁承的投影依然在闪烁着。
闪烁的间隙,改变出了许多人的样貌。有的,他们认识;有的,医生与璆琳认识。
还有更多不认识的部分。
最终,画面定格在一个人的形象上。
是它曾经呈现过的形态——紫色短发的那个女人。
“你不是我的星云。”
医生淡淡地说。
在那影像开口的一瞬,医生挥挥手,绯针的子弹与璆琳的影刺毫不留情地飞扑过去。
她破碎了,像是粼粼的水面荡漾着涟漪。
继而慢慢复原。
“没有讲道理的必要了。”那边的“星云”做出这样的评价。
她忽然冲上来。
不需要脚步的交错,她只是如鬼魅,如疾风,如电流。
她穿透医生,冲向那个女孩的身躯。
诗澈来不及躲闪。
最令人担心的事,在最令人担心的场合发生了。
女孩的瞳孔先是呈现出紫色,愈发浓郁,仿佛在流淌,似乎能挤出紫色的眼泪来。
每个人的耳中,都传来诡异可怖的尖啸。
大地——不,他们所身处的、驻足的时空,发生强烈的震颤。如地震,如海啸。
浩浩荡荡的,如火山喷发之势般涌现出大量黑色与白色的、扭曲的纹路。
仿佛气体,又仿佛不是。
它们手舞足蹈,它们张牙舞爪。
是属于诗澈那份能力足以号令的,幽灵军团。
极为强大的、操作量子意识的力量。
“她”要他们所有人都湮灭在这场精神的洪流中。
也许这座隐藏在深山中的、靠海的美丽建筑,将成为这一庞大秘密的葬身之所。
也许他们的意识死去后,一具具尸体都会静静地在那里腐烂。
随着时间流逝,化为数座枯骨。
如果足够幸运,世界塔反复利用的燃料依然能支撑他们变成那样。
再幸运些,还会有不明真相的普通人发现这里,发现他们。
他们将会成为一段离奇的传说,变成人们口耳相传的奇妙的故事。
唯独最为疯狂、也是名为真相的版本,却永远不为人知了。
这就是结局吗?
这就是他们为之奋斗的,想要得到的答案,和看到的结局?
不应该是这样的……
但,又应该是哪样的。
谁也回答不上来。
啪——
出现了新的枪鸣。
震耳欲聋。
那声音并不是从绯针的手中传开的。是……很遥远的地方,声音却很大。
仿佛来源于这个世界之外。
那些可怖的、交错的、狰狞的黑白光景消失了。
——在精神被撕碎前,得救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周围的一切,正在慢慢消散。
是说……黑暗的背景。
不存在的穹顶上被打出一个窟窿,露出刺眼的白光。
以此为中心,扩散,破碎,撕裂。
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没有任何震荡,黑暗逐渐褪去,像是有朝阳升起,烧穿了这层黑暗的茧。
白色的光华越来越大,侵蚀了黑暗,笼罩了一切。
直到最后的黑色散去。
于是,他们便突兀地回到先前的空间里了。
这座半球型的空间,理应很大才对。
但比起印象中,似乎小了太多。
或许是刚才的世界实在过于磅礴,令人一时难以适应,幽闭恐惧症都要发作了似的。
尚且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叶吟鸢的脑袋晕乎乎的。
陈悉忽然抓住她的袖子。
她转过身,看到一张布满鲜血的、熟悉的脸,出现在电梯前。
“钟、钟……钟离含?你,你活着……不,等等……”叶吟鸢有些错乱了。
“你身上的血是谁的?”陈悉忽然打断她,并发出质问。
钟离含拿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枪,仅存的那只眼睛神情空洞。
简直像是……之前那个叫做佑瓷的女人似的。
甚至充满疯狂。
“是谁的血!”陈悉失控地尖叫出声。
她忽然咧开嘴笑了。干涸的血迹剥落了一小块。
“孩……孩子?”
他们听到颤抖的声音。
回过头,医生跪在地上。
这是从未听过的音色,与从未见过的姿态。
绯针与阮香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切。
突然发生的,这一切。
“孩子?等……等等,醒醒,别这样。诗澈,诗……你醒醒,别开玩笑了……”
他的声音是如此颤抖。
钟离含发出遗憾的声音。
“差一点……差一点就……能杀死,那个女人……”
她一直想要杀掉的那个怪物——那个女人,被诗澈的站位所挡住了。
一瞬间,一枚子弹贯穿了她的头颅。
含向后倒去。
绯针放下了左臂。
叶吟鸢明白了,在外人眼中,他们只是静静地发着呆——在几乎静止的时间中。
身上的血,莫非……
她看向陈悉。
她好像看不见了,眼前的景色过于模糊,一切都蒙上了氤氲的水雾。
她心里很痛,但也不是那么痛。
痛得没有知觉了。
她失去的太多。
她甚至无暇从陈悉的心情上作为考虑,只有难以磨灭的耳鸣徘徊在脑海里。
伴随着医生失控的呼喊。
“求你了,别、别再来第二次了……”
- To be continu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