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失去太多人的叶吟鸢,总觉得有些麻木了。但听到那边传来的、极为罕见的声音,她仍然感到了不可思议。
陈悉向那边走了两步,她本想拦住他,像他制止自己一样。
不过她停下了。
毕竟他有能力保护自己。
想想看,绯针原本作为清除对象的雁沉轩,就是因为那样的力量十分强大。
虽然她自身是可以免疫的,但根据自己曾经伤害过医生这件事,或许她是为了保护他们——以及对自己的立场进行表态。
然后莫景辉救下了她。
按理说,他不必要这么做的。他只是能“看到”,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毕竟是“被动自杀”下的残次产物。
至于陈悉,或许只是因为他靠后了些。毕竟当初她可是要将他们赶尽杀绝的,只是被医生阻止了罢了。
其实若他们都死去了,对医生的行动也没有任何影响。
说到底,这个人啊,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因为他不也正在为那个孩子痛不欲生吗?
他曾经历过如此似曾相识的生离死别吗?
别再……
第二次了……
明明自己失去的要更多,可是为什么会对他有些许的——共情感。
说不清楚。
那颤抖的声音实在令人动容。
她随着陈悉靠近了些,看到他为之哀痛的那个孩子。
子弹穿透了她的腹部,深色的血液从衣衫上扩散,流淌到地上。
她面色苍白。
她的嘴唇在颤抖。
“医生,我……”
“别、别说,你不能困孩子,你不能……”
阮香靠近了叶吟鸢他们,低声说:
“要是杉海在这里就好了。他可以治好她。”
话虽如此。
话虽如此啊……
“你啊”绯针说,“你看到这一幕了吗……作为对因果律有着颠覆力量的你……”
“只是很有限的一部分吧”阮香回复她,“他身上的力量太多、太强,不同性质的能力杂糅在一起,相互影响是理所当然。”
真不可思议,这个人竟然会露出这种表情吗。
像人类一样的表情。
诗澈伸出纤细的手来,指尖也像嘴唇一样轻颤着。
同样是毫无血色的。
就在即将碰触到什么的适合,医生攥住她伸来的手,就像抓住风中的残叶。
用足以捏碎它的力气。
他真的很害怕它飞走。
可即便如此,被捏碎的残片依然如细沙一样,源源不断地从他指尖溜走。
她张了张口,好像还想说些什么。
医生竖起另一只手的食指,轻轻抵在唇边。
诗澈的视线很空旷,她觉得自己眼前的景象时近时远,如同变焦的镜头。
眨眼越来越沉重,她很努力想要睁开。
终于快要死去了吧。
刚才大家不都还在精神世界中吗……最后一刻,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占据了意识。
但正因为,自己快要死去,所以才把他们又带回来了。
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清楚,也没有弄明白的必要了。
这种感觉,她以前有过很多次。
鬼压床一般的——但这次她多少还能控制自己,却没有用,这种过于微小的自主权只会让人更加无助,更加烦躁。
不过也无所谓,反正很快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现在在这里死去的话,灵魂会去向何方?
像自己这样不完整的孩子灵魂也会有归所吗?
还是说会被世界塔的力量拦截利用呢。
不会吧,毕竟,已经到这一步了。
直到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感情变化。
没有想起当年值得铭记的什么人,家人们的面庞也只是一闪而过,更多的记忆也……
喜欢和被喜欢,重视与被重视,这样的感情,似乎是来到这座房子里才有的印象。
其实这里也没有那么重要啦。
只是真正地活着,这件事,从这里开始,也从这里结束。
从这里结束。
结束。
“……谢谢。”她说。
瞳孔扩散开来,像悄然绽放的花。
璆琳伸出手,轻轻阖上她的眼睛。
她不太明白,她是否还有什么不甘心的事。
……无所谓了,算了,没关系了。
死去的这些人,全部,都和我没有关系。璆琳这样想着。
倒像是自我说服。
的确是自我说服。
有什么漆黑的东西掉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璆琳本以为那是血,但应该是扩散开的才对。何况光线很暗,她看不太清楚。
不过,紧接着有第二滴,第三滴。
有的从融进诗澈黑色的衣服里,有的融进了地面上的血迹中。
它更深一些,以奇异的形态消散在血液中。
像一滴墨水。
医生放下她,让她以一个相对舒服但不必要了的姿势躺在地上。
她转过脸看他,忽然张开嘴,惊恐得说不出话来。
他苍白的脸上挂着泪痕。
……如果那真的是眼泪的话。
不知道是那样的颜色映衬的面色浅薄,白到透明,还是说本身就是这样毫无血色的。
那两道诡异的痕迹如漆黑的沥青划过,折射不出任何光来。
也并不是晶莹的什么。
那就是……两道漆黑深邃的痕迹,在流动,像是在惨白的纸上划过的两道墨痕。
尤其是,从那两个同样深不见底的瞳眸间流淌而出。
感觉这张脸是其他不完整的、被拼凑出的什么东西。
非人的东西。
像是一直被压抑着的肮脏污秽的什么东西倾泻而出。
是悲伤,是绝望,是唯美的死亡。
残忍得不可名状。
为了这一切,为了最终的真相……这些问题的答案,她、他,他们,付出了太多。
失去这么多东西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了。
可是本来……不是没有更多的东西能失去了吗?
璆琳曾经是这么想的。
而且,所有的问题,也并没有得到完整的回答。
这一切还不能就这样结束。
还有什么办法能追问下去——向那个维度,或者说——守护者们追问下去。
不然诗澈的死就没有意义了。
就是这样的牺牲品,献祭品,仅此而已。
可她明明远不止这些东西。
这时候,身边传来窸窣的声响。
璆琳看向声源,再次感到了无以复加的震撼。
那个女人……那个应当叫做,星云的女人。
她睁开了双眼。
那双瞳孔不是白色,也不是紫色,只是原本属于她的颜色而已。
医生回过头去,全然不顾脸上那些可怕的裂纹般的痕迹——他简直就像没有察觉一样。
星云——请姑且允许我们这样称呼她——缓缓地伸出手,拽下了连接在额前与头部两侧的那些电线,然后松开了手。
她慢慢从那张椅子上站起来,向前迈了一步。
有些踉跄。
或许是在营养液中浸泡太久,并不具备支撑她正常活动的活力。虽然能够站起来这件事本身已经足够不可思议了。
众人惊异地盯着她,抱着十二分警惕,同时不断地将视线在医生的身上来回切换。
他仍无动于衷。
星云就这样看着他,伸出手试图拭去他眼边的痕迹。
像电一眼麻木,像铁一样坚硬,又像冰一样寒冷。
他像被静电打到一样,微微一颤,但并不躲闪。
“你依然不是她”他说,“她眼里应当有星星——哪怕是死去的。”
“……你这么想也没错。”
璆琳身后张开了影子,绯针举起了枪。连陈悉也本能地警觉起来。
“我没有办法奈何你们什么。我是我,我也不再是我,我是塔——即他们的一部分。”
“为此不惜追到现世中也要将我们铲除吗?”他柔声质问着,轻轻抓住她伸来的手腕。
仿佛面前的人真的是星云那样。
又明明知道不是。
“没有必要。这身体暂时不具备任何厌世者的力量。”
医生将手中的书略微向身后挪了些。这动作似乎是摆明了给她看的。
“……你很聪明。我想也许,你真的适合加入我们——成为我们。”
“成为怪物?”
“莫非你还在以人类自居吗?小夜。”
医生露出极度厌恶的表情。这表情一定是摆明了给他们看的。
“别用那个称呼,你们不配。我真是……真是意外啊,星云——我暂时这么称呼你吧,连你……连您也会屈服于规则吗?服从于这种惯例而不合理的规则,这不像你亲爱的,你的灵魂是不是……是不是掺杂太多杂质了?简直就像……一勺酒泼进了污水,或者说,污水掺进了酒里——无所谓了,真是让人恶心。”
“你不理解是因为你没有站在这个立场上。你还没有站在足够的高度上,你看不到——看不到最优的选择,小夜。这里的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不然你觉得呢?为什么所有被困在塔中的、疯狂的、孤独的灵魂们,那些从厌世者成为献祭者又成为守护者的人。这是进化,亲爱的。”
星云面无表情的陈述着。
倒并不是完全没有表情——那张比起记忆中缺乏风霜的脸上,倒是有些熟悉的倦怠感。
她接着说:
“这是唯有摆脱肉体的束缚,被时间洗礼过的灵魂,才能够感知到的真理。”
“真理?确定么?不是什么被侵蚀的思想吗?以及,洗礼?哈哈哈,你是怎么腆着脸跟我说出这种话的……该说是摧残吧?”
“你不会明白的。”
“我没必要明白。”
- Baptism 「洗礼」·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