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起来检点行李,乃超和我各各流了一身大汗。
我们空起身子到南京来,哪里会钻出来行李呢?那是翦伯赞和杜守素的书籍,托人从重庆运到了南京,现在我们又受委托,要由南京运往上海。杜老两件,翦老一件。
杜老的两件实在把我们难为着了。一件是竹篾包,用极细的棕绳,单线地捆成原稿用纸形式。另一件是破旧的洋铁皮公文箱,也只将就着箱上的细棕绊绳随便拴扎了一下。这怎样能够上火车呢?经不得两提两掷便要完全垮掉。时间也来不及了,另行包装固然不可能,就要再买绳子来加上也没有那样的余裕。怎么办呢?留下,等下一次的机会吗?
但是,我们要代替杜老,多谢翦老。
翦老的一件,那老实的程度可以说是处在另一端的地极。本来是皮箱,外面还有布套。布套外面,两头又都捆扎着极老实的麻绳。对不住,翦老,我们只好把你的麻绳偷用了。
把两条麻绳解下来,绑在杜老的身上,于是问题便得到解决。汗水流了,心里正感觉着愉快。就在这感觉着愉快的时候,周公突然走进我们的房间里来了,接着又是李维汉,范长江。他们是来送行的,这样浓厚的情谊使我吃了一惊。
——哦,这么早?吃惊发出了声来。
——我们昨晚一夜都没有睡。
我明白了,今天不是说“苏北难民”要示威游行吗?为了预防万一,有些重要的东西当然不能不检点。今天的梅园新村必然是演的“空城计”吧?
要说话都感觉着是多余的,然而也没有多谈话的机会了。参政会的汽车夫也来了。我们便立即动身。
周公们把我们送到旅馆门口,用力地握了手,大家都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声“保重”。我们上了车,车子也就开动了。
南京城依然和七天前初来时那样,白眼地看着我们来,又白眼地看着我们去。
到了下关车站,人是相当嘈杂的。乃超把几件大行李带去打行李票,我站在车站的当中守着几件小行李。
不期然地碰着李仲公和他的夫人,他们是要往苏州去的,也在守着小行李等行李票。
这位北伐时代的老朋友,当时的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的秘书长,年来只充当着一位立法委员,处在赋闲的境遇。他的身体不大好,把南京城里的一座公馆卖掉了,要移家到苏州去养病。这突然的邂逅,打破了我的孤独感,就好像在黑夜的海洋里望见了一只同样在海上行船的桅灯。但没有好一会儿,仲公的行李票打好了,他们便先进月台里去了。
行李票打好了的人都匆匆忙忙地赶进月台,嘈杂的车站上疏疏落落地没有剩下多少人了。乃超进了票房之后,老是不见转来。行李的检查显然是很严格的,我老远望见有好几名宪兵在那儿监视着,有的更亲手翻箱倒箧地检查,就好像通过国境时税关上的人怕人漏税的那样。
等得焦躁来做伴了。它向我说:怕会赶脱火车吧。焦躁也等得不耐烦,又各自走了,接着来的是无可奈何的镇定。第一趟赶脱就赶第二趟吧,走不成,索性留在南京,倒也可以再看热闹。心境一镇定,思虑苏活了起来,有了些回旋的余地了。
首先想到的,是企图发现几位“苏北难民”。无疑,在车站上一定是有好些“难民”英雄的,但却辨别不出谁就是谁。英雄们或许已经集中到别的地方,准备游行去了吧。
这儿在三天前正是大打出手的地方而今天却是太平无事了。三天前的血迹什么也看不出。究竟代表和记者们是在什么地方挨的打呢?人可以怀疑根本不曾有过那件事。
忽然觉悟到一个真理。大家都在渴望和平,就好像和平已经飞到天外去了。人民代表来为的是找回它,美国的五星元帅来帮忙找了半年,我这一次来也糊里糊涂地摸索了七天,然而和平不就在眼前吗?没有大打出手的人就是和平了!这是多么简单的一个真理!
中国的轨道,摆在眼面前的就只有这么两条:一条是消灭大打出手的人,另一条是实现民主政治。不照着这样做,一切的一切都是轨外行动,那必然要闹出乱子。
火车出了轨,唯一的步骤自然就是把它搬上轨道来。这一工作或许也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但我敢于相信,顶多让“英雄”们再扰攘几年吧,迂回曲折或甚至头破血流的结果,终归于走上消灭大打出手和实现民主政治的两条轨道。……
乃超到头也把行李票打来了,他连连地说:好不麻烦!好不麻烦!
我们也就只好埋着头,喘着气,提着小行李,匆匆忙忙地赶进月台,幸好火车还没有跑掉。
头等车里面已经坐满了人,而且还有站着的。我发现车厢的右前隅有两列座位空在那儿。
那儿为什么不好去坐?——那是宪兵座位呢!乃超告诉了我。我才看见窗棂上果然有“宪兵座”几个红字。这对于我倒是一个新鲜的东西。这在战前没有看见过,在国外也没有看见过,无疑是可以称为新国粹了。
只好站着。但不一会儿开车的哨子响了,车上又下去了好些送客的人。于是我们两个人又才隔离着找到了两个座位。李仲公夫妇却不在这个车厢里。
火车毕竟在轨道上跑起来了,轨外的一切无情地被留在我们的后面。
中国的前途,我相信就是这样。
——南京哟,再见!
(本书参考《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4卷注释,个别条目有修改增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