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回头便知道,是桓宣。他终于回来了。
傅云晚怔怔地站着,想哭,又觉得没来由,这是应该高兴的事,又怎么能在这时候哭。
他回来了,她再不用担惊受怕,再不用半夜惊醒,听见窗外的风声,都以为是来抓她的官兵。
光线倏地一暗,桓宣走了过来,他低着头,向她脸上看了看:“你瘦了。”
傅云晚看见他的脸。他长了胡子,不长,只是下巴上短短一层青色髭须。他穿着那件锦袍,看起来很久没打理过了,下摆皱皱的有些卷,消解了他身上过于凌厉的气势,添了几分柔和。他身上热得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也让她觉得脸上发烫,混杂着马匹和青草的气味,他是赶了很久的路程,马不停蹄赶到这里来的。
该说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傅云晚微微发抖,仰着脸看他。他可真高,肩膀真宽啊,像座山似的,从前觉得这房间挺大,此刻突然逼仄得厉害,让人不由自主地瑟缩,想躲起来,又知道不能躲,搜肠刮肚的,只是想着该说些什么。
桓宣还在看她。这一个月里时时想起,担心她被元辂找到,担心山中清苦她过不惯,担心她还存着寻短见的念头。一天里总要想上一两回,她的模样在脑子里熟悉极了,然而此刻见到,才发现跟记忆中其实并不完全一样。
瘦了很多,眼睛越发大,下巴越发尖,像失了庇护的雏鸟,在他面前微微发着抖。不由自主放软了声音:“没事了,我回来了。”
傅云晚觉得他的口吻很有些像安慰小孩子,又蓦地想起这语气说话都是谢旃惯有的,眼泪突然就有些忍不住,急急转开了脸。
桓宣就着暮色,看见她眼梢一闪的亮光,是哭了吧。为什么哭,这些天里过得太苦,还是想起了谢旃?有什么从不曾有过的情绪突然开始蔓延,桓宣想不清楚,只觉得此时的沉默分外怪异,索性便来打破:“我去看看佛奴。”
傅云晚急急擦泪:“好。”
他迈步离开,她很快意识到不妥,他千里迢迢赶来,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去?连忙跟上:“我带你去。”
桓宣停步,让出地方让她先走。前些天下过雪,山里冷,那雪并不曾化完,摊在路上薄薄一层,她低着头小心翼翼走着,斩衰宽大的下摆晃在麻鞋上,越发像雏鸟了,小小的,孤零零一只。
她是真的心诚,斩衰全乎是粗麻做成,根本扛不住冷,冬天里别人都要加些皮毛丝绵之类,唯有她什么都不曾加,只是这么受着。前面便是穿堂,桓宣急走两步,在她身前,挡住穿堂而来的冷风。
傅云晚抬头,觉得他似乎很熟悉这里的地形:“你,来过?”
“来过。”他简短答了一句。
现在是他在前面带路了,他不再说话,傅云晚想着自己方才那一问真是傻,他既然能安排她来这里,必然也曾来过,又见他望着远处目光沉沉,先前温和的神色突然蒙上了一层冷意,让她惶恐着,不知是不是哪里说错了话,惹他不高兴。
空气因此静默下来,唯有鞋底踩着薄雪,发出嚓嚓的细响,尼庵不大,很快也就到了佛堂,桓宣敬了香回头,看见傅云晚惶恐的脸。
手里的动作便顿了顿。他生得凌厉,不说话时多半是有些吓人的,吓到她了吧?刻意将语气又再柔和些:“冷不冷,要不要拢个火盆?”
傅云晚怔了下:“不冷。不用。”
怎么会不冷,鼻尖都冻得发着红,眼梢也是,还有嘴唇。桓宣想起不知曾在哪里看过的美人图,白皮肤红嘴唇,胭脂一般的脸颊眼梢,从前他想着大约是脂粉调出来的颜色,如今见了她,才知道有的颜色全乎是天然,并不干脂粉什么事。拿起蒲团替她摆好:“垫着吧,冷。”
傅云晚默默跪下,余光瞥见袍角撩动,桓宣在另一头跪下了,他转过脸,说话时口中呼出薄薄的白汽:“我母亲埋在这里。”
傅云晚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应当是在解释方才突然的沉默。他看出她的不安了吧,他实在是很心细,与他雄壮凌厉的外貌全然不同,让人惊讶着,又感激他的体贴。
桓宣望着门外,暮色完全沉下来了,山里的夜总是来得特别快。记得几年前处理完母亲的丧事,天也是一眨眼间,突然便陷进了夜里。“她一直都想出家。”
傅云晚觉得不该问,然而他看着她,似乎在等她问,她便不由自主,问了出来:“为什么?”
他望着外面久久不曾说话,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开了口:“活得太苦了吧,家里人不认她,外面的人骂她,还得拼命做活养我这个杂种。”
傅云晚心里突地一跳。觉得被杂种两个字刺伤,又激发出强烈的、同病相怜的情感:“这不怪你。出身如何,并不是我们的错。”
桓宣转过目光看她,有些惊讶,又隐隐觉得这是她会说的话。他是见过她锋芒的,她并不是那种全然软弱,逆来顺受的性子。
“也不是你娘的错。”傅云晚低着头,情绪突然激烈,声音打着颤,“还有我娘。”
桓宣看见她低垂的眼睫,她在想什么,她母亲吗?她母亲一定很爱她,很努力地保护着她吧,在这乱世里,那样干净柔软的一双眼并不是容易有的。“你娘的手稿,都写了些什么?”
“她到过的地方,见过的人。”傅云晚抬头看他,有些惊讶他会问起这些。
然而心里,像是突然打开了一个豁口。除了谢旃,从不曾有人跟她谈过母亲写的那些东西,那些她藏在心里的文字,独一无二的记忆。“差不多都是女人。我娘从前在家时曾跟着大父编史,她说史书记的都是男人,没有人写过乱世里那些女人,她想写。”
桓宣眼前一霎时闪过许多女人的脸,惊恐的、愁苦的、麻木的,待要细想,又并不很能想清楚。是这些年里他见过的女人吧。乱世人苦,女人尤其更苦,他的母亲,她的母亲,那些被掳劫被欺凌被侮辱的女人,甚至,被当成食物吃掉的女人。“很了不起。”
喉咙哽着,傅云晚用力点头:“是。”
“你也可以写。”桓宣看着纤尘不染的佛堂。她应该每天都在这里消磨吧,棺木都摩挲得发着温润的亮光。可人总不能一辈子都沉湎在过去,如果她有了别的寄托,应该也能过得好点吧。
“我,我不行,”傅云晚羞惭着,“我学识不够,写不好。”
“试试。”他道。
她试过,写不出母亲那样干净优美的文字,况且母亲走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人和事,她的世界却只是傅家一方宅院。傅云晚低着头,想起谢旃也是鼓励她试试的,母亲死后他一直教她念书,还说将来带她出去游历,广博见闻,如今,一切都成了泡影。
桓宣在等她回答,她却始终没有回答,眼梢渐渐又湿了。方才明明好好的。她的心思实在难猜,如果谢旃还在就好了,谢旃必定知道为什么。可如果谢旃还在,她应该就不会这样难过了。
一时间心绪扰动,桓宣起身出门,夜幕下群山苍茫,最远的是昆玉峰,他为谢旃选的假墓穴:“那里就是昆玉峰。”
“哪里?”傅云晚全副心思一下子都被吸引过去,不由自主跟着起身。明知下葬是假,谢旃的尸骨会悄悄送回江东,可此刻依旧牵肠挂肚,顺着他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那里。”桓宣回头看她,她快步走到门前,扶着门框殷殷张望着。夜里太黑,自然是看不清的,况且他高她那么多,他所能见到的,她未必能看见。回身向她走近几步,俯身低头,模拟着她的视线,“那边,最高那座山头。”
鼻尖嗅到檀香幽远的香气,又夹着一丝陌生柔细的香气,丝丝缕缕送过来。桓宣垂目,她急切着,又向前探了探身。门槛不很高,她在里面,他在外面,她鬓边不知什么时候散出来几丝长发,触到他鬓边的散发,粘连着勾缠。桓宣猛地退开几步。
一霎时心浮气躁,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缘故,看见她懵懂着抬头,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桓宣定定神。
也许是太久不曾见她,不习惯吧。而天色也确乎很晚了,寒意冷浸浸地上来,她嘴唇都开始发白:“天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傅云晚还不曾找到哪一座是昆玉峰,想再问问,然而他千里迢迢赶回来,一定很累了,她不能只顾着自己。到底点了点头:“好。”
他提着灯笼在前面领路,傅云晚跟在后面,他走得有些快,她要极力跟着才能跟上,他久久没有说话,她便也不敢说,夜安静极了,只有鞋底踩过雪面,循环往复的声响。
不远处是后院一带粉墙,到了。桓宣急急停步,身后的人连忙跟着停步,有一刹那距离拉得很近,便又嗅到那缕淡淡的,陌生柔细的香气。
她的香气。
心绪一霎时飘忽,又一霎时松快。并没有方才那种让人心神不宁的怪异感觉,刚刚他果然只是太久不曾见她,不习惯罢了。
回身将灯笼递给她:“回去吧。我走了。”
手柄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他走得快,傅云晚来不及道别,眼睁睁看他穿过庭院走向穿堂,忽地回头。
傅云晚下意识追出去一步:“大将军。”
“这几天你还住这里,离昆玉峰近,等佛奴安葬后我送你回城。” 桓宣站在穿堂的阴影里,望着烛光下她蒙着一层光晕的脸,再次确认方才的怪异感觉只是偶然,“我就住在山下,有事让段祥叫我。”
夜风夹着枝梢间的碎雪,冷嗖嗖地往衣衫里钻,他挥挥手转身离开,傅云晚拢紧领口,蓦地想起来的路上并没有见到山下有房舍,他住哪里?“大将军!”
他走远了,应该是没听见,所以没有回头。傅云晚怅然望着,山下没有房舍,冰天雪地的,他怎么住?
“大将军在山下扎了营帐,”边上的段祥解释道,“大将军说他这一来,娘子的行踪怕是瞒不住,这几天他便在山下守着,也好照应娘子。”
傅云晚怔怔望着,已经看不见桓宣的身影了,他千里迢迢赶回来,原该回城好好歇歇的,却因为她,不得不留在荒郊野地。她欠他的实在太多,又让她如何才能偿还?
桓宣快步往山下走着,看见道边虚虚的白影子,是尼庵的塔林。
母亲的骨殖便埋在这里,遥对着佛堂,早晚课时经忏的声音总会传过来,也不知她九泉之下,是否觉得满意。
他已经不怎么记得母亲的模样了。也许是因为母亲去世时他还太小,也许是因为那些记忆,并不愉快。
母亲会打他骂他,恨起来时扫帚都曾打断过几把,她恨穆完,恨桓家人,恨那些处处为难她的南人,也恨他。但她又一直养着他,宁可自己饿得半死,也要省下口粮来给他吃。
人可真是古怪啊。桓宣想起傅云晚,她母亲似乎是纯然地爱着她,她那一双眼,一看就知道是被全心全意呵护过的人才有的。可在这样的乱世,这样干净脆弱的人,太容易被摧折了。
下意识地回望山上,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一时抓不住,看见庵中几处灯火明灭,也不知哪一处,是她的灯火。
这种牵肠挂肚的感觉,他这辈子,还从不曾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