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脑中有片刻空白,待反应过来时,傅云晚急急起身。
太着急了,袖子一带,手里的灵位摇晃着掉出去,情急之下单膝跪地接了几次,才堪堪接住。喘着气拿在手里,抬头,对上桓宣黑沉沉的眸子。
他一句话也没说,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傅云晚呼吸一滞,本能地觉得害怕。
不该是这样的,至少这次,不该是这样。她明明都想着要把灵位放去别的屋子了,却在这个时候被他看见。
有无数话挤在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傅云晚仰着头张着唇,怔怔看着桓宣。
桓宣也看着她,从前几次每每妒忌愤怒,此时却是种怪异的平静。人是不能跟故去的人争的,尤其那人又是谢旃。莫说是她,就连他方才反反复复,也都在想着谢旃。那样举世无双,无人能及的谢旃,也就难怪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忘掉。
迈进门内:“我来看看你,外面有事,马上就得走。”
傅云晚愣了一下,他这样平静,就好像根本没看见方才那一幕似的,按理说她应该安心,可此时的忐忑惶恐,比方才更甚几倍。不该是这样的,他若是生气发火,她一定会鼓足勇气告诉他实情,告诉他刚才并不是他想的那样,可他现在这样平静,让她一颗无处安放的心越发飘摇动荡,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桓宣等着她开口,也许她会解释说并不是他想的那样,甚至她如果说确实是在想谢旃,他也许也并不会生气,毕竟他两个之间,永远绕不过去的就是谢旃。可她现在,什么也没说。
让他心头陡然生出酸涩,走近了在她额上吻了一下:“我走了。”
他转身离开,额头上他嘴唇带来的温度一下子消失了,他步子大,只一转身便又出了房门,傅云晚愣怔着,半晌才想起来,急急追过去:“你……”
桓宣立刻停住步子,回头看她。
傅云晚到这时候,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你,千万小心。”
桓宣看着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假如她现在怀里不是抱着谢旃的灵位,那么听见她这么叮嘱他应该很高兴吧。点点头:“我知道。你早些睡,外面乱,不要随便出门,这几天我可能没空过来,有事让王澍叫我。”
转身离开,步子越迈越大,一眨眼走出了那小小的院落。
傅云晚望着他的背影,有什么片段模糊地在心头一晃,待到看不见他了,才突然想起来他穿的是黑衣,胸前有一片颜色发着暗,正是他伤口的位置。他的伤又在渗血了。
一霎时懊悔到了极点,她总该提醒他一声,要他及时换药才行。追在后面急急跑出去,院子里值守的士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都跟在她后面跑,脚步声一声接着一声,都好像砸在心上,傅云晚手脚都发着抖,终于看见了大门,已经关了,士兵正在插门闩,傅云晚几乎是扑过去拉住了:“等等!”
在无数诧异的目光中抖着手拉开门,天黑得很,门前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什么也看
不见,傅云晚一只脚迈出门槛,猛地想起桓宣说过不要随便出门,另一只脚便停在门槛内,身子倾斜着极力望出去,夜风刮着脸颊,眼前只是一片浓黑,又过一会儿,仿佛是有马蹄声夹在风里传过来,应该是他吧,他已经走得远了。
喉咙里堵得厉害,不该是这样,至少这次,不该是这样。她明明都想好了再不随身带着的,却在这时候,被他看见。
“七姐。”身后突然有人叫了声,傅云晚回头,是傅娇,胳膊受了伤吊在胸前,苍白消瘦一张脸,躲在灌木的影子里怯怯叫她。
她怎么会在这里?是桓宣答应让她来的吗?
桓宣催马往城门的方向奔驰着。
今天与檀香帅头一遭交手,他有预感,对方今夜必定不会让他安生度过。而军队那边,他刚刚处决了魏冲,收拾了东军,元戎也绝不会就这么算了。今夜注定是个忙碌不得睡眠的夜,本来没有时间去看她的,挡不住那样想她,终究还是从千头万绪里挤出功夫进城。
去的路上甚至还怀着无数绮念,想着时间虽短,说不定也可以赶着时间尽快做一次,哪怕只是像早晨那样浅尝辄止,听她在耳朵边上叫几声,也能让人快活许久,没想到踏进门去,看见的却是那样的情形。
他还以为这几天那样亲密,她总会有些改变,原来床榻上的终究只是皮肉的欢愉,怎么也抵不过她对谢旃刻骨铭心的爱意。
可当年与她结下缘分的,分明应该是他。
纵马冲出城门,越过吊桥,身后咔咔几声响,守城的士兵绞着锁链收起吊桥,桓宣回头,在黑沉沉的夜色,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兖州城。
当年分明应该是他。如今也确实是他,可他挤不走谢旃。
像永远拔不出去的刺,扎在他和她之间。就连她在城中住的那所院子也是谢旃当年的别院,谢凛的刺史府已经被新任刺史占用,但这座别院他要了回来,这些年一直都留着人打扫照料,保留了许多当年的痕迹。
原想着回去时告诉她一声,但是现在,他很后悔让她住在那里。
城中。
傅云晚看着傅娇:“你怎么在这儿?”
“我受了伤,王参军可怜我,带我过来了。”傅娇回头,看见王澍正从远处飞快地走来,连忙告辞,“我走了七姐,改天再来找你说话。”
她急急离开,王澍很快到了近前:“娘子回房去吧,天不早了。”
傅云晚返身回来,想问又不好问,低着头独自走回房里,关上了门。
到处都空荡荡,冷冰冰的,方才他回来的刹那功夫,这房里分明那么实在,如今都随着他的离开,消失了。
收了一半的东西还放在桌上,也没心思再弄,走去书房将书案擦抹干净,小心放好灵位。四下一望,角落里放着一只香炉,边上还有未曾开封的香篆,傅云晚走去拿起来,余光瞥见墙上并排两列短线,从距离地面半人多高的地方延伸上去,一直停在比她高一头的地方,她靠近的这边最上方还刻着一个小字:弃。
心里怦的一跳,是桓宣的乳名么?
城外,桓宣催马走近大营。
黑骑的营地在中间,一侧是划归桓宣的东军,另一侧是元戎的东军,黑骑营中安安静静,士兵们依着次序分拨休息值守,元戎那边却是一拨一拨聚在一起走动吵嚷,元戎还没睡,帅帐里灯火通明,不时传来粗鲁的嚷骂声。
桓宣来到元戎的营地前:“通报大司马,我有事求见。()”
守卫飞跑着去了,门内的东军将官一看见他,立刻聚集着往跟前来,桓宣握紧手中刀。
杀了魏冲,收服东军,元戎眼下必定恨透了他,但他还不能跟元戎翻脸。如今黑骑、东军、中军三方制衡,这仗才能安稳打完,若是他与元辂火并,两败俱伤后就剩下中军一家独大,那他就要成了元辂的盘中餐。
“找我甚事?⑤()『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大营内元戎拎着枪冲了出来,“怎么,还想打一架?”
“我特意过来跟大司马赔个不是。”桓宣松开刀,叉手为礼,“今日之事,换作大司马必定也会这么做,形势所迫,不得不为,你我是一条船上的人,若是大司马因为这个着恼,从此视我为仇寇,可就中了别人的奸计了。”
“呸!”元戎啐了一口唾沫,脸上稍稍过去些,心里这口气还是咽不下去,“魏冲是我爱将,我花了多少心血才培植出来这么一个,你说杀就杀,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
“再利的刀,如果不能收为己用,要他何用?”桓宣道,“换了大司马,难道不杀他?”
元戎冷哼一声,也知道眼下不好跟他翻脸,半晌:“先前跟你说的事,你怎么说?”
“我才跟贺兰家撕破脸,大司马难道不明白我的意思?”桓宣看着他,“陛下要我整顿军纪,近来我看贺兰祖乙的部下已经大为收敛,唯独大司马这边依旧我行我素,皇命在身,有许多事我不得不为,还望大司马记着我今天的话,你我是一条船上的人,我对大司马绝无恶意,都是为了大局。”
元戎皱眉,什么大局,什么一条船上的人?他嘴上说的好听,好处一点没有,白白让他丢了两万人还有魏冲,好个狡诈的杂种!冷哼一声:“你不惹我,我也不管你,你要是惹我,也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桓宣笑了下,正要再说,突然听见远处响起一阵激越的军鼓声,景国军趁夜偷袭来了。
城中。
傅云晚屏着呼吸,看向另一列短线,最上面也有一个小字,檀。
是谢旃的笔迹,比起他后来一笔俊逸出尘的字体虽然稚嫩许多,但她认得出来,是谢旃的字。
呼吸凝固着,伸手,细细摸着那小小的字。像是用什么利器刻上去的,摸了一下,指尖就沾上细细的灰尘。边上那个弃字写得歪歪扭扭,比起这个檀字逊色许多,像是孩童的笔迹。再往下看那些短线,一左一右相对,每一条都标注着日期,弃字底下那一列最初比檀字底下的那列低,到后面越来越高,渐渐地,比檀字那一列高出了半个头。
 
; 眼睛突然就湿了。是他
() 们的身高吧。从十几年前开始,每隔半年一年量一次,在这里划一条线刻下,原来桓宣最开始比谢旃矮了许多,后面反而又超过了他。()
原来这里,是他们曾经住过的地方。她应该猜到的,谢旃告诉过她,在兖州他有一所别院,后来是桓宣在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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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突然涌起强烈的情感,拿起烛台四壁照着,一点点寻找着当年的痕迹。窗下有点墨痕,也许是当年他们习字时沾上去的,门框上有刀剑磕出的痕迹,也许是谁习武时磕的,窗台上斜靠着一支竹做的小弓,不知是玩器,还是他们当初用过的兵刃。
这里竟是他们孩提时住过的地方,让她一颗心反反复复没个开交,眼前一会儿是谢旃的影子,一会儿又是桓宣。
窗外突然传来隐约的鼓声,沉沉的似乎和着心跳,让人无端一阵慌张。傅云晚听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这鼓声很像傍晚时听见的金鼓,连忙开门想要问询,王澍正好赶来:“景国军趁夜偷袭,城外正在应战,娘子莫惊,城中是安全的。”
应战的,是他吧。傅云晚望着外面漆黑的天空,对手是谁,檀香帅吗?
城门下,桓宣横刀立马,看着两三里外的景国军。鼓声越敲越急,但队伍里火把打得不多,黑乎乎的只觉得到处都是人影,究竟连对方的人数虚实都摸不清楚。
但是夜袭,极少有这样大张旗鼓来的,檀香帅要么是极其自信,要么就是使诈。他更倾向于后一种。
叫过传令兵:“原地戒备,不得妄动。”
身后马蹄声狂奔,是中军的贺兰涛带着一彪人马冲了出去,路过时啐了一口:“无胆的杂种!”
桓宣手中刀映着火光一晃,贺兰涛不敢再说,拍马跑了,身后潮水般跟上去一大拨人,有贺兰氏的,也有穆完的手下,马蹄杂沓,士兵呼啸叫号,眼看冲到了景国军跟前,景国军中的火把突然都灭了,黑夜中看不清,只听见马匹摔倒的声响掺杂着惨叫咒骂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地传过来。
“中了埋伏了。”元戎拍马过来,鼻子里哼一声,“贺兰氏这些蠢货真是不中用,这么浅显的使诈都看不出来。”
又过一阵子,先前冲出去的人马头破血流地回来,果然是中了埋伏,景国军在路上挖了许多陷坑,里面撒着铁钉尖刺,代国军冲在前面的掉下去,后面的人收不住脚跟着掉下去,黑夜中自相踩踏而死的,还有被景国军杀死的就有近千,贺兰涛也受了重伤。
“这个檀香帅,狡诈得很。”元戎道。
桓宣没说话,在夜色中眺望对面。这一招也是谢凛讲过的。
尖锐的鸣金声跟着响起,景国军退了。桓宣拨马回头:“大司马还是提防着些,今夜的热闹恐怕不止这一出。”
果然这夜每隔一个多时辰,景国军就会大张旗鼓出兵奔袭到城门附近,代国这边明知有诈,但不理会不行,理会了不是中计就是徒劳,一整夜来回奔波,要么击鼓要么鸣金,慢说那些在城门下迎击的士兵,便是留在营中休息的士兵也彻夜没法合眼,天亮时一个个疲
() 惫不堪,咒骂檀香帅的声音响彻云霄。
傅云晚在城中几乎也是一整夜没睡,听着外面的动静,心里七上八下,好容易熬到天亮,连忙梳洗了出门,王澍在前院,隔着墙正跟傅娇说话,听见动静回过头来:“傅娘子,城门还没开,外面的战报要再等等。”
傅云晚满心焦虑也只得暂时压下:“若是有了消息,麻烦跟我说一声。”
她转身离开,傅娇叫了声七姐也不见她回头,叹了口气:“七姐看来以后都不会理我了。”
王澍微哂:“女郎当初算计她的时候,就该料到是什么结果。”
“是啊,”傅娇望着傅云晚的背影,“七姐脾气虽然软和,有的地方却是执拗得很,我骗过她一次两次,她从今往后,再不会拿我当姐妹了。”
王澍没说话,转身往书房去,听她又问:“陛下如今,也在城里?”
王澍停步:“女郎打算如何?”
傅娇看着他,他一双微微上扬的凤眼带着审视落在她身上,就好像什么心思也都瞒不过他似的。在这种过分聪明的人面前,说谎敷衍都行不通,反而说实话也许还有一线生机:“若是我想出门,大将军可会阻拦?”
“大将军不会管你这些,只要你不动傅娘子的主意。”王澍道。
“我不会了。”傅娇苦笑一下,“我现在才知道一开始我是大错特错。若是早知道大将军这般盖世英雄,早知道大将军竟能为七姐做到这个地步,当初我就会把实情告诉大将军,求大将军救我。那样,我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王澍看她一眼,傅娇怕他要走,忙忙地说了下去:“我现在这样,傅家回不得,嫁人也不可能,七姐不肯理我,大将军也不会长久庇护我,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还是进宫去吧,富贵险中求,总算当初我在宫里还有些心得,这次加倍小心谨慎,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王澍顿了顿:“安平郡主这两天都在御前伴驾,女郎若是有这个念头,还是再想清楚些吧。”
傅娇吃了一惊,还想再问,他抬脚离开,却是一句话也不肯再说了。
接下来一连几天,两国交手数次,那檀香帅智计百出,极是难缠,代国军人数虽多却是半点便宜也没有占到,而一到夜里,景国军便击鼓来袭,若是代国应战,则不是陷阱,就是景国立刻撤退,每夜里至少闹上两三次,代军上下一连数天不得休息,个个苦不堪言,先前都觉得击败景国军是易如反掌,到此时那股子锐气消去大半,都觉得这仗极是难打,况且天气寒冷,北人从来不事生产,粮草衣物渐渐觉得接济不上,几天过去,军中许多人都起了思归的念头。
这天王澍出城来议事,桓宣正在营帐中看地图,手中朱笔点在地图上,眉头紧锁。
王澍走近了看着,见地图上圈圈点点,都在淮泗一带诸州郡,不由得问道:“明公?”
桓宣盯着地图:“檀香帅在兖州逗留这么久,真是要取兖州吗?”
王澍心里一动。兖州虽是大城,却太靠近邺京
,极难攻下不说,离景国也太远,即便攻下,将来也极难守住。景国军为什么要在这里耗费这么多时间人力,甚至檀香帅还亲自现身,一再纠缠?
桓宣看着地图上淮水一条弯弯曲曲的水线:“淮泗一带,多久没有战报了?”
“近来景国军堵塞道路,战报很难送过来,”王澍猛然反应过来,“不好!”
啪,桓宣放下笔:“原来如此。”
檀香帅目的不在兖州,在淮泗。淮泗诸州郡距离建康既近,水乡又多,南人既擅长水战,又能及时从建康得到支援,所以守住淮泗比守住兖州要现实得多。只要夺回淮泗,就可以其为落脚点长期经营,一点点向北挺进,蚕食代国。檀香帅这些天一直在兖州纠缠,是为了吸引代军主力,顺带堵塞消息,好让景国主力趁机攻打淮泗诸州郡,只怕这时候淮泗那边,已经是危险了。
出门牵马:“我进城一趟。”
拍马奔进城中,原是要直接去见元辂,到路口时不知怎的,突然就转向了另一边。
已经许多天不曾见她了。虽然灰心怨恨,但思念有过之而无不及。若他推测是真,只怕这兖州城他也待不了几天,下次再见又不知是何时。
不如先去见她。
催马冲进院里,庭中安安静静没见她的踪影,桓宣跳下马,大步流星往里走着,内院里忽地响起脚步,傅云晚来了。
步子顿了顿,抬头,她正从里面飞快地迎出来,下巴尖尖眼睛大大,看起来比上次相见时又清瘦几分,桓宣心肠陡然一软。
何苦跟她计较。早就知道绕不过谢旃,又何苦让她担惊受怕,瘦成这样。
快步走到近前:“我回来看看你。”
傅云晚哽咽着,不由自主握住了他的手。暖得很,手掌又大又厚,就连手上的茧子也让人觉得安心,握紧了就不想松开。“你的伤好些了吗?”
“好多了。”桓宣也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心里涌起缠绵的情思,“这些天是不是很害怕?”
“没有。”傅云晚仰头看他,突然有点说不出口,“我,我收拾了屋子。”
桓宣不懂她什么意思,她咬着唇也没再说,只是往房里去,桓宣便跟着她去,穿过厅堂看了眼卧房,又穿回来,来到书房。
书案收拾得干干净净,案上供着谢旃的灵位,焚着一炉檀香。桓宣猛地握紧了傅云晚的手。
他懂她的意思了。她不会再把谢旃的灵位随身带着了。
这个脸皮薄容易害羞的小女郎,用这个举动来告诉他。
心头一点热意,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桓宣一把抱起,让她的腿,跨住他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