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宣停在帷幕外,隔着薄薄的丝织物,努力窥探内里的动静。
那条影子拖在帷幕一角,微微颤动着,他都能想象到她害怕到发抖的模样。他是真的吓到她了。但她知道怕他躲他,又让他懊悔到极点的心,稍稍得一丝宽慰。
这几天她便是怕,也是呆呆怔怔的,从不曾躲他,眼下她躲了,她对他,终于也有反应了。
她会好起来的,他得耐着性子,小心等着她。向后退了一步,低着声音:“绥绥。”
傅云晚不由自主又是一个哆嗦,紧紧望着那条高大的身影。里外两重光源照着,他的影子交叉重叠着一起拖在帷幕上,光怪陆离的形状,像传说中的异兽,一切使人恐惧的东西。不敢回应,只是抱着胳膊缩在角落里,听见他慢慢的,又说了一句:“你别怕,我不进去。”
让她瑟缩的心突然放了下来。她是知道他的,脾气虽然大,但只要说过了就不会反悔。靠着床尾巴的壁板,盯着那条影子,默默等着。
桓宣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的回应,继续说了下去:“时候不早了,你早些睡吧。”
话说到这份上,是该走了,然而不舍得走,能多待一会儿都是好的。可他不走,她便不敢动,那条瘦瘦小小的影子始终瑟缩着拖在角落里,让他心里一阵阵酸疼。终是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倒退着向外:“绥绥,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就行。”
退到门口,轻轻拉开门,外面一阵大风猛地灌进来,连忙又合上门,用身体给她挡着风:“外头起风了,也许要下雪,你记得添衣服添被褥,别冻着了。”
风呼呼地刮着,他的身体挡住了一大半,终是还有一些溜进来,顺着帷幕的间隙溜到卧房,傅云晚打了个寒噤,帷幕上的影子便是微微一颤,桓宣再不敢耽搁,忙忙出去,关上了门:“我走了。”
走了两个字隔着门传进来,夹在风声里听不太清楚,傅云晚靠着板壁,许久,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桓宣退到隔壁耳房。这屋子从前是近身伺候的奴仆们起坐之用,不大,放了两张柜子后只塞得下一张短塌,他高大健壮,躺下去大半条腿都悬在床尾,便也不躺着了,靠坐在榻上合衣躺着,间壁就是她的卧房,侧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脸贴着冰冷的墙壁,许是风太大的缘故,耳朵里能听见呜呜的声响,那边安静得很,她一点儿声响也没有,然而这么短的时间她肯定不可能睡着,她现在,在做什么?
傅云晚在净房洗漱。阿金在备水,先倒了小半盆凉的,再添热水来和,用手试了试温度刚好:“娘子,可以洗了。”
傅云晚脱了鞋袜泡进去,蓦地想起来兖州那天夜里,是桓宣给她洗的脚。她脚上打了泡,也是桓宣给她挑的。挑泡时有点疼,他便吻她,低声哄她,夸她乖。
鼻子突然酸了。他可以那样好的,为什么又要这样对她。
百感交集理不出头绪,恍惚中听见阿金问她还要不要洗,恍惚中便应了句:“不要了。”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待回过神来低头一看,看见阿金泛着泪花的眼,她鼻尖红红的,蹲在地上看她:“娘子,你。”
傅云晚有些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哭,反应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来,她刚刚,说了三天以来头一句话。
她这个样子,让阿金很担心吧。谢旃也特地跑来安慰。她让他们都担心了。轻轻拍拍阿金:“我没事,不哭了。”
“嗯,奴婢不哭。”阿金重重点头,抹了眼泪,“奴婢都听娘子的。”
耳房。桓宣还在听着,从墙壁与耳朵之间呜呜的声响里分辨出了水声,她在净房洗漱,怪不得他听不见动静。
又过一会儿,听见了脚步声,听见了被褥翻动声,阿金在收拾床榻,现在,她上床去了,阿金在说话:“奴婢去灌个汤婆子。”
然后,听见她低低的,嗯了一声。
脑中有片刻空白,待反应过来时,整个人从榻上一跃而下,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冲了出去。
她开口了,一连三天,她终于开口了!
一口气冲到傅云晚房门前,待要推门,突然又停住。三思而后行啊缓之,这样冒冒失失闯进去,万一再吓到她,怎么办?
光脚踩在结了冰的地面上,到现在才觉出冷,桓宣将领口紧了紧,隔着窗户听里面的动静,细细的水响,阿金在灌汤婆子,阿金走进去了,她又说了一句话,说的是:“你也睡吧。”
她肯开口了。眼梢热着,心里酸胀着,她终于,肯开口了。
“明公,”王澍披着雪氅寻过来,看见他这副模样,愣了一下,“这是做什……”
话没说完,就见他皱着眉头急急摆手,王澍没敢再说,也只得停下来等着他。
可这一声,傅云晚已经听见了,继而推测出桓宣是在外面了。急急拽起被子蒙着头,恐惧不由自主,可桓宣并没有进来,只听得大风摇撼着门窗,单调又狰狞的声响,让她蓦地想起从前这样大风的夜,他会抱着她给她捂着耳朵,总是不会让她害怕的。
桓宣又站了一会儿,屋里安安静静再没有声音,也许是她听见他在,不敢出声了吧。心里懊恼起来,转头往耳房里走,王澍跟在后面,替他掩上了门:“明公,谢郎君把会盟的时间地点送过来了。”
双手呈上信函,桓宣沉着脸没接,王澍知道他还有气,劝道:“明公,此时不可意气用事。”
桓宣冷哼一声接过,拆开看了一眼又丢给王澍:“你去安排。”
眼看他转身要走,又叫住:“回来。”
王澍停住步子,桓宣思忖着,许久:“多留几个后手,防着谢旃。”
他如今,是万万不会再把性命交托给谢旃了。
风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到四更天犹自呼啸着。桓宣靠在墙上,隔壁早就安静了,她应该睡了,可她睡着了吗?以往变天时他总会搂着她给她捂着耳朵,她虽然不曾说过,但他知道她怕这些大的响动,今夜他不在,她可能睡得安稳?
傅云晚
醒来时听见外头淅淅沥沥,下雨了,这样冬日的早晨,越发觉得寒气逼人。
帐子外窸窸窣窣,阿金起来了,轻手轻脚开门去取热水,然后听见阿金叫了声:“大将军。”
桓宣在外面呢。让她不由自主,又缩进被子里。可桓宣并没有进来,在门外低着声音:“娘子昨夜睡得怎么样?有没有吓到?”
那样低,带着嘶哑的声音,让她想起他帮她捂着耳朵的手,粗长的手指,宽宽的手掌,有许多茧子,捂在耳朵上粗沙沙的,怪异又可靠的感觉。
外面轻声细语,阿金在回答。脚步声响起来,阿金走了。桓宣没走,一直站在门外。傅云晚便也不敢动,又过许久阿金回来了,掩了门进来时只有一个脚步声,桓宣并没有跟进来。
让她恐慌的心稍稍放下些,却又怕桓宣闯进来,便只是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装睡。
桓宣便在门外等着。雨被风吹着,打得衣上都带了一层湿气。天越来越亮,早饭得了,她还是没起,她从前总是天一亮就醒,准时得可爱。让他突然意识到她到现在都没起床,是在躲他吧。
心一下子沉下去,她总还是不肯理他。迈步走下台阶,刻意把脚步声放得重些,她听见他走了,就不会怕了吧。
屋里,傅云晚听见脚步声踩着水越来越远,这才披衣下床。
一边洗漱,一边又担心桓宣会不会闯进来,直到洗好了送来饭食,桓宣也没有来,让她长长地松一口气,又蓦地想到,他是有事出去了,还是知道她怕他,便没有进来?
桓宣独自在外院吃了早饭。三两口扒完,待要回去时又犹豫起来,她这会子必定刚洗漱完正在吃饭,万一看见他去了,不肯吃怎么办?
正是委决不下,听见外面谢旃的声音,抬眼一看,谢旃撑着一把青绸伞,正在院门外与侍卫说话。
心下一沉:“你又来干嘛?”
“给她送书。”谢旃手里提着个布包,那把伞倾斜着全都护着那个布包,他肩上倒是湿了一大片。
桓宣沉着脸走近:“不用你,要什么书我自会给她找。”
“你找不到。”谢旃淡淡说道,“孤本的史料。”
桓宣看着他。他早就算计好了的,孤本的史料,岂能说有便有?他早就算好了这一切,他到如今,还在他的彀中。
有她夹在中间,他竟拿他毫无办法。恨到极点,一把夺过:“我自去送。”
转身要走,身后谢旃依旧是平静的口吻:“她并没有好。”
心脏猛地一紧,桓宣回头:“你想说什么?”
“昨日只不过帮她稍稍打开心结,并不是灵丹妙药,能够药到病除。”谢旃叹着气,“她眼下,还是不肯跟你说话,甚至不肯见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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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宣紧紧咬牙,咬得下颌骨上突出清晰的痕迹。不信他能神机妙算到这个地步,这千疮百孔的别院,这些年里被他一点点渗透,漏成筛子的防护。许久:“你想怎样?”
“让我再跟她说说话,”谢旃微微抬头
,“我比你更能了解她,她现在,需要有人陪她说说话。”
桓宣沉默地盯着。雨越来越急了,衣服湿了大半,心里的热气也失了大半。他们四五年的情分,她那样爱他,整整三天她没有一丁点反应,谢旃来了,说了那么一番话,她昨夜,都肯说话了。
她是那样爱着谢旃。而谢旃,也确是了解她的,昨日那番话,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说得那样好,让她听了之后便能振作。若想要她好起来,也许,真的只能是谢旃。
“弃奴,让我跟她说说话。”谢旃咳嗽着,衣袖掩着唇。
也许,只能是谢旃。桓宣沉默着转身,让开了道路。
谢旃松一口气,迈步往内走去,走过身边时,桓宣突然伸手,将那个布包丢过来。
他没有打伞,方才便将着布包藏在怀里遮着雨,一丁点儿也没有湿。谢旃默默接过,提在手里。
雨越下越大,地面上聚了一层水,踏过去稀里哗啦的声响。谢旃走上厢房半高的台阶,回头,想告诉桓宣此时最好不要一起进去,却发现他根本没打算进门,站在阶下等着,打得透湿的双肩。
让他突然对心里的筹划生了踟躇,犹豫一下,回头敲门:“绥绥,是我。”
屋里还没有反应,桓宣站在阶下,紧张地等着。
有一刹那想到,也许她并不会回应,也许她并没有那么爱谢旃。又想若是谢旃能让她彻底放下,便是剜心般的难受,也该忍着。又想也许并不需要谢旃,再等两天,她自己便能好了。纷纷乱乱,正是没个开交时,门开了,阿金在门里说道:“郎君请进。”
她是肯见谢旃的。他们两个之间,她爱的,永远只能是谢旃。
谢旃将要进门,下意识地又回头一望,看见桓宣平直宽阔的肩膀垂了下来,现在他整个人完全被雨水打得透湿了。他突然用力摇了摇头,甩得头发上水珠乱飞,但是很快有更多的雨落下来,于是他满头满脸全都是水,像狼狈孤独,无处可去的兽。
谢旃低头,迈进门内:“绥绥,我给你带了几本书。”
门关上了,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
桓宣慢慢走上台阶,守在门外。
雨下得这样大,掩住了里面的说话声,他们在说什么?窗户也关得紧紧的看不见,也许可以打开点,但天这样冷,会冻着她的。他们在说什么?是隔着帷幕,还是对面相见?她现在,是不是肯对谢旃说话了?
妒忌如同猛兽,疯狂啃噬。想喊,想骂,甚至想杀人。杀了谢旃。可什么都不能。只能在这湿漉漉的屋檐底下,风吹着雨打着,绝望又顽固地守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大了又小,小了又大,谢旃始终不曾出来。王澍来了几次,禀报说元辂秘密召见了元戎,又道那两万东军有异动。凭着本能吩咐了,说的是什么转眼就忘,只是紧紧盯着那扇门。
依旧关着。谢旃还在里面,与她说话。
“明公,”王澍徒劳地举着伞,“身上有伤,淋不得雨,还是换件衣服吧
。”()
桓宣听见了脚步声,谢旃的,正往门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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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箭步冲上去,门开了,耳朵捕捉到傅云晚最后几个字:“……别淋了雨。”
她在叮嘱谢旃。她果然,肯跟他说话了,也许还见了面。
谢旃走出来,看他一眼:“我明天,还得过来。”
愤懑噎在喉咙里,便是发怒也只能先关上门,又压着声音,怕吓到房里的她:“滚!”
谢旃慢慢走下台阶:“你可以去看看她了。”
桓宣闭了闭眼。推门,立刻又缩手。他这样一身泥水,怎么好去见她。
飞快地回房换了衣服,再次推门:“绥绥。”
门开了,桓宣急切着望进去,帷幕半掩着,能看见她浅色的裙角,她没有再躲了。死死压着心里的动荡,努力让声音更温存些:“绥绥。”
她的确没再躲他。桓宣慢慢走到近前,拉开一点帷幕。
她在写东西。案上摊着几张纸,谢旃带来的书摊开放在边上,还有她之前写的那些。也许方才,谢旃就坐在身边看她写,教她写吧。她连字都有些像谢旃。又怎么能怪她爱谢旃呢?她喜欢的这些东西,他这个粗鲁的武夫,从来都是不懂的。
“绥绥,”试探着靠近一点,“你还需要什么书?我给你找。”
她慢慢抬眼,摇了摇头。
她还是怕他,身体有些发抖。也还是不肯跟他说话。
桓宣便停在原处看着。嘴里发着苦,他也不知道该给她找什么书。谢旃说明天还会过来,也许她要等着谢旃的书。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谁让他,不是谢旃。
屋里安静到了极点,傅云晚在窘迫中抬头,看见桓宣湿透的发髻。他连冠都没戴,只是一根玉簪挽着头发。他漆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绷紧焦灼,让她突然想起谢旃方才的话:若是我,必不肯让你一个人行路,那样太危险。可若非弃奴让你行这一路,你又如何能有此经历,如何能写出这些文章?
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犹豫之时桓宣突然动了。退后了两步,嘶哑着声音:“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别只顾着写。也别冻着了。”
他退出帷幕,带上门走了。傅云晚怔怔看着,笔蘸饱了墨,许久也不曾去写,哒,墨汁滴下来,在纸上洇出一大团黑。
雨下了整整一天,入夜时堪堪停住,宫里也传来了消息,议和各项条款都已敲定,定于腊月二十一日在城外会盟,届时景帝也将亲临,与元辂签订国书。
这一夜没有风雨,傅云晚睡得安稳得多,晨起时梳洗完毕,门外传来桓宣的声音:“绥绥。”
他提着食盒进来,一样样给她摆好早饭,坐在对面看她吃。有新鲜的煮鸡子,他拿了剥壳又用勺子破开,放在她碟子里。菜里有姜末,他也一点点挑出去。她是不爱吃姜的,但他说她脾胃虚寒,吃姜有益处,所以饭菜里总是会放,只在她吃的时候,再给她挑出来。
傅云晚默默吃完了。觉得该跟他
() 说话,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他拿着漱盂给她漱口,又递了热帕子过来,手指碰到她的手指,熟悉的茧子,熟悉的粗糙感觉,让人的眼梢突然便有些热。
“绥绥。”他哑着嗓子,“还是不能原谅我吗?”
眼梢更热了,傅云晚抽着气,听见外面有人禀报,谢旃来了。
无数的话只能咽回肚子里去。桓宣看着她,想说不要再见谢旃,却见她柔软的红唇微微翘起,又是那熟悉的,连她自己恐怕都不觉察的微笑。她在等着谢旃。
心一下沉到最底。桓宣慢慢给她擦完了手,站起身来:“让他进来。”
“绥绥。”谢旃进门时,苍白的脸上带着明朗的笑意,“我带来了你外曾祖父给你的信。”
她几乎是跳了起来,明亮着眼睛,飞快地跑了过去:“真的?”
桓宣沉默着站在边上,看着谢旃从怀里取出那封信,看着傅云晚带着笑接过。她太激动,手指抖着半天也拆不开,谢旃便又拿了回去:“我来。”
他拆开了递给她,她拿着往窗子边上去,谢旃便跟着她去。他在边上,这样多余。
他从来都是多余的一个。
桓宣慢慢走出去,带上门。
就让谢旃跟她说话吧,只要她能好,他都能忍。等她好了,他绝不会再让谢旃靠近她半步。
门扉关上,轻微的响声,傅云晚没有留意,心情太过激动,迫不及待看着那一行行遒劲的字体:
“绥绥吾孙:知汝在北地安好,吾心幸甚。又得佛奴带回汝母生前所属文,挑灯夜读,忆及昔年承欢膝下,牙牙学语之时,涕泪纵横,不堪卒读。膝下诸孙,所爱者唯有汝母,遘罹不幸,以战祸使南北相隔,如今白头尚在,韶龄永逝,苍天何其不公也!佛奴云汝肖似汝母,闻之颇慰老怀。又知汝奉母命续做史笔,遂命佛奴寄手书二卷与汝,愿汝勉力,使汝母之志不至湮没。绥绥吾之爱孙,勉哉,勉哉。”
绥绥,吾之爱孙。泪水打湿了脸颊,极度欢喜中,听见谢旃唤她:“绥绥。”
傅云晚抬眼,他眼中带一丝不易觉察的紧张,低低说道:“想不想见见他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