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九年岁末,最后一次内殿大起居。
数百御龙直手持金骨朵叉立文德殿外的台阶上。
随着净鞭一响。
头戴直脚幞头,身穿紫朱二色袍服百官手持笏板鱼贯入殿。
百官中以王安石,王珪,元绛,冯京,章越等宰臣为首而入。
章越立前排,官帽上的长翅微颤,腰间的金带微沉,他与御阶之上仅数步之遥,再无官员阻隔在面前,直面天颜。
官家坐步辇抵至御殿后落座,众臣山呼。
升殿之后,章越手夹笏板,目光低垂,眼睑只开一线,在天子面前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于万事万物不动于心一般。
记得当年初入侍直,听得一位宰执笑言过,这御阶前的分寸之间,方是悟道的好地方。
之后章越看着对方公然在御前打瞌睡,亦明白了悟道之法。
笑言是笑言。
如今章越御前怀中抱玉,掐指而立。自己束发登瀛,而立之年入玉堂,凌玉清,今终于紫霄宫中位列仙班。
御阶前两笼对立的檀香炉,紫烟氤氲腾绕于金殿之上,望去真好似神仙洞府。
昔吴越王钱俶之子的名臣钱惟演曾云,吾平生不足者,惟不得于黄纸上押字尔。
满头白发的钱惟演在年暮时叹息,以终身不得入中书为憾。
然也不乏朱门先达笑弹冠之辈。
苏易简三十六岁为参知政事,王曾三十九岁为参知政事,皆是一头乌发,今又添一人。
……
王安石立御阶前向天子与百官述政,对一年来政绩进行总结。
王安石一开始便在御前道自己入相九年来,始终以‘法先王之政’为志,‘变风俗,立法度’来治理天下,‘因天下生力,以生天下之财’丰盈府库,收复熙河路实为太宗平南唐后最大武功。
变法九年实建树颇多。
章越继续合着眼脸,仿佛魂游天外。
下面王安石谈到变法情弊,比如一味从支持新法的官员中选拔人才,本意是不违新法,但怎料用人失察。
变法上的措施路线是绝对没有错,而变法所暴露的一切问题都归于用人不当。
章越听到这里继续养神,等王安石说完后,官家道:“朕嘉于先王之法,泽于当时而传之后世,可谓盛也。”
“朕夙夜兴叹,十年为兹,度时之宜,造为法令,布之四方,皆稽合先王,参考群策,断以朕意……”
听到这里,章越睁开了眼睛,看了御座上的官家一眼。
官家对王安石这段话颇有深意。
首先是‘法先王之法’,官家,王安石都是纯表面上‘法先王之法’。
先王之法就是面旗帜,谁觉得好用就拿来舞一舞,舞完了就丢在一旁。之所以这么说,是要’理论正确’,赢得士大夫们的支持。
法先王之法是官家和王安石一致的地方。
可是官家这话要紧的是后面的,‘参考群策,断以朕意’就意味深长了。
熙宁二年至熙宁九年,是王安石主导的变法,但官家这一句‘群策’就将原先突出王安石的变法地位,进入‘群策’地位中。
变法的主张是众人的意见,不是你王安石一个人的意见,最后成为朕的主张。
朕才是主导变法的人。
简而言之,有没有你王安石,朕都一样变法。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以后都是这样。
王安石对官家的言下之意,恍然不闻。
王安石继续道:“如今朝廷之政归于中书,中书之责在于陟降左右、措置机务、进退人才。这天下之事,无不在中书所辖。”
“臣有二事不知,从今以后中书宰辅之选,到底是异论相杂,还是遵从新法中而进?中书之事权又如何收束?”
“诚留待陛下圣断!”
面对王安石这两个问题,第一个从前面检讨自己用人之失,引出以后选拔中书宰执,如何从官员选拔?
后一个则是针对朝野对中书权力过大的批评。
对于王安石抛出这两个问题,官家自不知如何回答。官家虽然亲政十年,但这等难事还是招架不住。
官家当即点了王珪来答。
王珪道:“臣以为当然无论支持还是反对新法,宰执皆以萧规曹随之政为美!”
元绛则道:“臣以为中书之责不在于建明,而在于守成!当选善于守成之臣。”
官家看向了章越,百官亦齐然看向了对方。
章越道:“启陛下,孔子曾言,殷(礼)因于夏礼,有所损益,周(礼)因于殷礼,有所损益。如此继周(礼)者,虽百世,损益亦可知。”
“(周)礼之用,和为贵,故而周礼‘和为贵’,诗经‘思无邪’,乐则‘尽善尽美”,故云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故臣以为为政之道,在于因地制宜,随时上下有所损益。”
章越言毕,百官们纷纷点头,众言称是。
官家面露大喜之色。
王安石亦有所动容。
这诗经可以理解为文化,周礼可以理解为制度。
我华夏文化的源远流长,一脉相承,然而一朝又有一朝差别,甚至每个帝王,宰相都有不同行事风格,因文化制礼乐,其中自然有继承,发展,废除。
基于文化,立下制度,最后以乐相同。令每个生活在华夏的百姓,无论贵贱贫富都能其乐融融,而不是依靠暴力来维系,这就是孔子的理想。
章越继续道:“至于中书之权,大体在于平章参政,细务在于宰属。”
“中书检正,堂后官几乎宰相之手足,不宜再兼任其他差遣,以为收束。”
中书几位检正官如吕嘉问等都有兼其他差遣。
中书是决策机构,宰属为宰相之属不宜再插手行政之事,这既是王安石省细务论大体之道,也是约束中书权力的办法。
所以王安石为了变法时操作方便,常让几个心腹宰属去下面哪里哪里兼差,进行垂直管理,如此就侵吞了下面的事权。
堂中的吕嘉问听了不由脸上一黑,见到不少官员已是纷纷赞许。
官家虽因章越上次改年之事没有站出来支持而有所不满意,但这一次殿上提出二策,着实令他又惊又喜。
王安石则一言不发,这如何约束中书权力是他自己提出来的。
再说身为章越党羽蔡京如今是中书检正。
吕嘉问欲反驳,但又不好明言。
宋朝制度常常有皇帝让心腹重臣兼数个差遣,比如翰林学士兼三司使,或兼群牧使等等,但这确实不是中书宰属的权力。
此刻吕嘉问见识了章越厉害,其他中书检正亦有苦难言,眼睁睁地看着章越一席话赢得了官家和百官一致认同。
……
次日天子开天章阁大宴群臣,以犒劳群臣一年以来的辛劳。
章越身为重臣,自列席在官家之侧。章越不免遥遥地想起,嘉祐七年岁末时,仁宗皇帝也是在此阁之中大宴群臣,并亲自向韩琦祝酒的一幕。
当时也是君臣上下共聚一堂,仁宗皇帝举杯道,天下久已无事,今日之乐,朕与众卿共之……
当年在殿中许多的大臣都已不在了。
仁宗皇帝,韩琦,欧阳修等都已作古。
当时在殿中不得志的王安石,眼下已经二度宣麻拜相,当国近十年。司马光身在洛阳。
当年殿中偷藏酥点,准备带回给老婆的自己,也位列宰相。
那日宴饮之欢后再也没有,因为后面的五年,大宋连续没了两个皇帝。
官家亲政后,又以俭朴为尚,不嗜宴饮,加之新旧党争之故……对了王安石不喝酒,也是一件非常扫兴的事,所以这等的宴饮已是很久没有了。
皇子不知不觉马上要三岁了。
官家应是因此欢喜,所以在殿中多饮了几杯,并屡屡与宰执,大臣敬酒。
众官员无不受宠若惊,宫娥不住添酒,阁中歌舞不停,好一个荣华富贵,太平盛世的景象。
此时此刻,官家捧着一杯御酒来至王安石面前。
天子亲自给宰相捧酒,这恩礼之隆古往今来也是罕见。
王安石目睹官家捧酒这一幕,脸上的惊讶,感动之情,也是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其中又有一等说不完道不尽的意思。
官家对王安石道:“熙宁十年之治,朕全仗卿家弼佐,才有今日国泰民安,府库充盈,收复熙河之盛,此酒容朕为卿家把盏。”
王安石闻言矜持地道:“此由陛下圣断,臣不敢居功!”
王安石谨慎矜持,但坐在一旁王珪,元绛,章越,以及立着的冯京,曾孝宽都是感动非常。不仅宰执们,官员们亦是如此。
不管他们与王安石关系如何,王安石此刻是宰相,领袖天下文臣。如今天子礼下宰相,他们身为执政亦是与有荣焉,亦是礼重于士大夫,读书人们。
一向不喝酒的王安石亦接过天子的御酒一饮而尽。
大臣们都是高兴地看着这一幕,此乃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矣!
章越还记得当年仁宗皇帝是敬韩琦的酒,之后坐在御座上彼此聊天。
数月之后仁宗皇帝归天,韩琦使皇位平稳交接,从容过渡。
制度代代有传承。
章越顿时想到了许多许多。
敬酒之后,落座的王安石面上有些落寂,而王珪,元绛,冯京脸上神色亦暗暗变化,目光凝重,仿佛案上的美酒佳肴一下子都没有了味道。
是岁,天下断大辟七百五十八人。
西夏上疏求和,辽主北退上京。
天子任用王安石变法,经过十年励精图治,厉兵秣马,一改治平时入不敷出之状。
天下迎来了熙宁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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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