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梦见自己是一只鸟,围绕着一座燃烧的城池上下翻飞。那城中困着一个骑白马的年轻将军,面色决然,看起来像是傅易,又有些不同。韩松想要帮着灭火,却无处取水,她在空中举目四顾,见有一片茫茫的大海,便向那里飞去。她钻进沉重的海水里,咸水浸透了浑身的羽毛,可一出水便纷纷洒落了。她又用鸟喙取水,好不容易飞回到火中,水没有落下就烤干了。她急得鸣叫起来,声音像被烧坏了似的又低又哑。这时候有人在背后说道:“听说帝京的鸟与众不同……”她心中仿佛有救难的方法一闪而过,还没有追上那念头,就醒来了。
室内昏暗,她拥被坐了一会儿,隐约感觉时辰与平日大不一样。爬起来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纱帷,看见窗外日光西斜,已经是下午了。
采薇听到动静进来,说道:“小娘子不要赤脚走路。”一边跑过来递袜子,又匆忙去拿外衫。
韩松见她手忙脚乱,便自己走回榻上,问道:“怎么没人叫我上课?”
采薇道:“今日整座宅子都封住啦,说是在查什么歹人。学苑已着人来说不用去了。”
她言罢看一眼韩松,仿佛有些紧张。韩松道:“是我的不是,昨夜应该听你的话。”
采薇顿时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来。她端来一应用具,等韩松自己洗漱一番,又来为她梳头。她知道韩松不喜人触碰,动作放得很轻,又逗她说话,道:“小娘子昨日说与义父去看戏,看了什么?”
韩松闻言果然笑了笑,道:“许多人扮作鬼神的样子。”
采薇说道:“有什么有趣的吗?“
韩松说道:“有一位扮作冥君。”
她停了一下,不知如何描述那位冥君的演出。采薇已轻轻“啊”一声。韩松问道:“你见过?”
采薇道:“是。那是曲竹先生,在本地很有名气,要花许多礼钱才能请到的。”
韩松想问是哪两个字。一位使女在屋外轻叩两声,说道:“西苑的殷先生令人过来传话。”
采薇见韩松点点头,扬声道:“请说吧。”
有一名童子的声音,隔着两重门扉,远远说道:“先生说接下来几日恐怕不能上课,有一些课业着小人带过来。”
韩松应了一声。采薇去门外取进来,是另一本细竹简。韩松拿到手里,不再说话,在被褥上展开便默读起来。采薇在一边拿着梳子,见状不敢打断。倒是姜氏走了进来,嗔怪道:“平日也不见这么爱念书。把衣裳穿好,岑家女郎想要见你。”
韩松凝神在文字里,片刻才回过神来,问道:“见我?”
姜氏说道:“岑女郎听说是几位小公子救了她,只是另外两位公子都在禁足。”
她虽然和颜悦色,语气里隐约有点责备的意思。韩松自觉理亏,乖乖起身穿衣。姜氏看着她吃了几块糕点,替她系好罩衣,领她出门往待客的院落走去。采薇欲跟在后面,韩松说道:“你不要去了,替我把先前的功课都找出来,我想从头再看看。”
她跟着姜氏穿过几重回廊,进入一间待客的小院。那位昨夜见过的岑女郎依靠在窗前一张短榻上看雪。她是位窈窕美人,纵使此时双眼红肿,面色苍白,也自有一种哀婉的风情。韩松不由多看她一会儿。岑女郎先轻声与姜氏说话。她黑发披散,身着麻布白衣,膝前放着一只小竹筐,里面放着针线布料,还有一小堆手工攒成的白花。
见到此景,韩松忽然想起,作为韩家仅存的后辈之一,她从未给自己名义上的亲人们戴过孝。而到绵山以后她隐瞒身份,也从来没有人提醒她。
她自己并不在意这些传统,但韩柳和韩芷若知道了,一定会伤心吧?韩松感到愧疚不安。她发一阵呆,岑女郎已经与姜氏说完了话。姜氏退了出去,岑女郎转过来,声音如溪流般温柔,问道:“小妹妹怎么称呼?”
韩松说道:“青霜。”
岑女郎道:“真是好听。”
她倒是独一个这么夸的,韩松打起精神,问道:“姐姐叫什么呢?”
岑女郎轻声道:“楚。”
韩松正好在学《诗》,便道:“是‘衣裳楚楚’的楚吗?”
这是一首古代贵族感慨生命短暂,抒发忧思之情的诗,楚在其中是妍丽的意思。岑楚闻言一笑,说道:“恐怕是‘楚楚者茨’的楚。”
这一句诗中,楚字却是荆棘的意思。韩松面露茫然。岑楚道:“我幼弟单名稷字。‘言抽其棘,我艺黍稷’。先整理了杂草,才能培育优良。父亲想必是这个意思吧。”
听她此语,仿佛是对岑锦有怨怼之情,但她话音未落,眼圈又红了,落下泪来。韩松对她很有一点物伤其类的心情,默默握住她的手。
岑楚哭了一会儿,除了要谢她,也没有多说什么。韩松没坐多久,允诺再来看她,便告辞出门。她心中有事,出门后才发觉手中不知何时拿了一枝岑楚做的白花。
姜氏已经不在那里。廊下等候的侍女要找人送她回去,韩松说道:“我与姜姑姑说了自己回去。”言罢原路往回走了一段,待转角那侍女不见了,她便调头向西苑走去。
殷昀院落外一如既往地冷清,雪地上有一些足印,已经被新雪遮掩了小半。韩松踮起脚叩响门环,来应门的正是早起来传话的书童。这书童与不弃差不多年纪,看见是她,面露迷茫,说道:“先生今日不上课。”
韩松说道:“是有件事想要请教先生。”
书童道:“然而......”
韩松道:“若不是要紧事,我便不来打扰了。求师兄帮我问一问先生。”
书童局促道:“怎么算得上小公子的师兄!”于是进门去了。她在门外等了不久,听见屋里隐约有人叹了口气,说道:“那让她进来吧。”
韩松进了书房,先看到长案上铺满了图形纸张。殷昀松散地束了发,身穿一件宽大的灰袍子,持笔对着一张很大的地图。傅易竟也在,却是身披甲胄,眉间有肃杀之意,仿佛刚从城外进来。此时一手撑在案边,回头看她。
殷昀听她进来,头也不抬地揶揄道:“我说什么来着,你不罚她,她还要到处乱跑。”
韩松原本镇定自若,边走边观察屋里有没有其他仆役。见是傅易沉着脸看她,猛然气短,在案前坐好,嗫嚅道:“义父。”
傅易问道:“你昨晚为什么在外面?”
韩松当即把不弃出卖了,道:“是不弃等着我,要带我去玩。”
傅易面色不善,又问道:“玩够了吗?”
韩松道:“......是。”
傅易道:“那现在又跑出来做什么?”
他语调严厉,韩松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垂头盯着衣袖。傅易更加生气,一眼扫见她手里握着的白花,问道:“这又是什么?”
韩松抬手捧给他看,道:“岑家姐姐给我的。”
她没有解释,傅易倒也明白了她的想法。他叹口气,语气放缓了,说道:“若真想留着就收好,不要拿着到处跑。”
殷昀见他没说几句又软和起来,不由嗤笑。他拿笔杆敲了一下面前的杯盏,道:“好了,小丫头,你来‘请教’什么?”
韩松一路上很是组织了一番语言,都被傅易几句话搅乱了,脱口说道:“刺杀岑州牧的是甘露教吗?”
两个成人不料她说出这么一句话来,都变了脸色。傅易先面露震惊,接着转为恼火,说道:“这不是你——”
他没说完,殷昀长袖一扬,伸手在他面前打断了他。傅易顿了一下,把他的手打开,却也没有继续斥责。韩松紧张地看着他们,见殷昀饶有兴趣地抬头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韩松说道:“我猜的。”她知道殷昀最不耐烦话说半句,紧跟着解释道:“我昨夜和不弃在窗边看,那些刺客都是扮作府里的仆人进来的。我与义父往北走时,正好遇见一队甘露教的人扮作张将军的队伍。我看他们仿佛喜欢乔装改扮。”
她说得有些天真,殷昀未置可否,又道:“你是来请教这件事?”
韩松迟疑了。她原本想问殷昀另一件事,但是傅易在一边旁观,她有些不确定起来。殷昀看出她欲言又止,蹙眉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韩松轻轻吸了一口气,说道:“既然他们都是扮作下人混进来的,大约早就有计划。我的使女是月初进府中的。她性子胆小,从来没有越过我说话。但是昨夜我要出门,她几次拦住我。我回想起来,觉得她可能知道有事要发生。”
她说完,傅易和殷昀都没有说话。韩松觉得自己在告发一位朋友,羞愧混合着负疚沿着脸颊上升,一时不敢看傅易。她又说道:“她劝阻我是为了救我,我不想揭发她。但是如果与刺客有关,又是一件大事。先生说我优柔寡断,容易延误时机。我不知如何决断,所以来问先生。”
殷昀端详她片刻,忽然对傅易道:“你说这孩子是你在丹岩道上捡的?”
又扭头对韩松道:“这也不算奇怪的举动,为什么你会怀疑她?”
韩松面露茫然:“因为她平时.....”
殷昀道:“我不是说你说的不对。但是寻常成人也很少怀疑自己身边亲近的人......”
韩松眼前忽然闪过齐梁的面孔,血光乍现。傅易出声打断道:“好了。”他直起身走近,很粗鲁地揉了揉韩松的头发,说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韩松道:“等等,但是我想问......”
傅易道:“你不想揭发你的使女,不是吗?那你照常回去就是,我知道了。”
韩松怀疑地回头望殷昀一眼,傅易扬眉道:“你殷先生听我的。”
殷昀哼了一声,指尖在几案上敲打几次,把笔又捡起来,嘴里说道:“既然你不担心......我会让人看着的,兴许有用呢。”
韩松舒了一口气,露出一点笑脸来。傅易把她领到院落外面,她说道:“我自己能回去。”
傅易道:“你......”
他犹豫片刻,单膝蹲下与她对视,眉头紧锁,看起来十分困扰。韩松看他欲言又止,问道:“我可以学骑马吗?”
傅易一愣,竟显得有些茫然,问道:“什么?”
韩松道:“不弃他们午后一块儿学骑射,我也想和他们一起学。”
傅易表情变了几回,终于笑了起来,说道:“只怕没有能教你的老师,我回头问问老瞿。”
韩松展颜笑道:“好!”
她觉得与傅易说谢字反而生疏了,于是伸手在他颈上搂了一下。傅易身上穿一层细铠,她同时感觉到金属的冰寒和人类的暖意。傅易伸手轻拍她的肩。她有种落泪的冲动,但是及时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