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庙内发生的种种,在午宴结束后传到了崔太后的耳朵里。
崔太后一时没忍住,砸碎了好几盏琉璃盏。
寿安宫上下都战战兢兢,嬷嬷呵退众人,上前打扫破碎的琉璃瓷器。
崔太后斜靠在坐榻上,一边手肘撑着软枕,指尖按在额角,另一手拨弄着佛珠,头低垂着看不清神色。
良久,她缓缓:
“那个小蹄子呢?”
嬷嬷犹疑劝道:“娘娘,刚出了那样的事情,她还能与娘娘一条心吗?”
嬷嬷倒不是良心发现,而是觉得现在的谢蘅芜并不好掌控了,只怕会害了崔太后。如果可以,将她除掉才是最保险的手段。
崔太后冷哼一声:“她那个脑子,哀家吓她几句就是了。秦王已经废了,谅他也掀不起什么水花了。”
这是要把锅都推到秦王身上的意思。
嬷嬷心知,秦王已被太后放弃了。
“太后娘娘是想……?”
崔太后深吸一气,又缓缓吐出,戴着金镶石珠护甲的手指缓缓拢过鬓发。
“叫那丫头过来。”
“过几日后,再叫那小蹄子来见哀家。”
嬷嬷敛眸,低声应是。
她是崔太后还待字闺中时就侍候在身边的人,对崔太后的所有事情都心知肚明。
她的爱,她的恨,嬷嬷都看在眼里。
嬷嬷看着,陪伴着曾经烂漫骄傲的少女在深宫中被一点一点磋磨,最后成为高位上一尊华丽冰冷的雕塑。
而她的所爱与所恨,都已湮没在岁月中。
权力,大概是如今唯一支撑崔太后的东西了。
可人若无情,必定会被反噬。
嬷嬷看得分明,这几年来,崔太后身边的人除了她,几乎已经不剩谁了。太后与崔氏一族互相利用,只是因利益捆绑在一起,并无多少情分可言。
而皇帝又与太后……
嬷嬷心中一叹。
她只是个做奴婢的,主子的事情,又如何能言说呢。
--
回宫路上,御辇内安静无比。
除了张家豪强,重创沈氏,顺便还敲打了其余世家与豪强划清界限,又除掉秦王这一威胁,萧言舟该是高兴的。
然而御辇中的他绷着脸,心中并无几多波澜。
本该在另一顶轿中的谢蘅芜,此时却坐在他身旁。
的确不合礼法,但鉴于萧言舟早就做了更大的不合礼数之事,一时竟无人对此发表异议。
她侧目打量了眼萧言舟神色,随后偏头,轻轻靠在了他肩上。
萧言舟垂眼,低声问:“困了?”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还真有了些困意。
谢蘅芜闭上眼,又慢吞吞睁开,道:“妾身等回宫再睡吧。”
“陛下不高兴吗?”
萧言舟不置可否,只用手拨弄她发上步摇的流苏。
谢蘅芜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回应,便探身过去,略显笨拙地在他唇角印下一吻。
由于萧言舟还戴着冕旒的缘故,谢蘅芜的面颊贴上了那些冰凉的墨玉珠,又被她带着压在唇角。
他的确不大高兴。
宗庙,让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一些过往。
他一贯知道,谢蘅芜讨好他,也是因为惧怕他。
没有人会不怕他。
萧言舟用暴戾将自己封起来,阻止了任何人伤害自己的同时,也阻止了任何人的靠近。
他不相信情,也为自己因谢蘅芜而产生的内心波动而困惑。
有了情,就会成为一个破绽百出的傻子。
从前的他便是如此。
如今,天下人惧他怕他,却无人敢再爱他。
可笑他如今竟要自己用从前最痛恨的谎言来欺骗自己。
萧言舟一手掐住她的脸,隔着珠帘漫不经心看她。
亲吻的动作被强行暂停,谢蘅芜不明所以,眨了眨眼瞧他。
琥珀色的眸子像蕴着一汪春水,清澈见底,除了有些困意朦胧,便瞧不出其他。
萧言舟盯着她的眼睛,想起昨日周院使与他说过的话。
“中药者,会短暂地对解毒人产生几日的感情,这段记忆并不会消除,即使这几日过去,美人也很可能会将此当作真实的感受。”
“当然,如果中毒者本身就对解毒人有情,这点后遗症便不算什么。”
“恕臣无能,解药还要几日才能研制出来。”
当时的萧言舟并未怪罪,而是向周院使要了一些那药粉与香料。
周院使心有疑虑,但并未敢拒绝萧言舟的请求。
或许……是陛下想要细查呢?
萧言舟对谢蘅芜的看重是有目共睹的,周院使如是想道,也顺利说服了自己。
时间回到当下。
萧言舟看着谢蘅芜浅色眼眸,漆眸里少有地浮现出迷茫来。
她待自己……究竟是药性使然,还是真心?
他自然知道,谢蘅芜表现出来的乖顺讨好,都是迫于他的威势。
然若非她的香气能解他头疾,他也不会几乎日日将她待在身边。
时间长了,萧言舟开始习惯。
他以为自己只是需要她的香罢了,可离开京城的那几日,他却发现并非如此。
明明带了有她香气的香囊,头疾也不曾发作,他却夜夜难眠。
身边怀中空落落的,竟是分外难熬。
他枯坐了几夜也没想明白,直到回宫当日,他看见立在阴影中摇摇欲坠的人儿。
她紧紧拉住他的衣袖,目色无助凄惶,仿佛他是唯一的依靠。
那一刻,他心中涌现出病态的愉悦感。
萧言舟忽然就有了答案。
他原来……是想得到她。
完全地,占有她,让她眼里,从此只能有他一人。
萧言舟知道,这是占有欲作祟。
但似乎又不是纯粹的占有欲。
人是不会要求一件宝贝也对自己产生感情的。
萧言舟却想。
见过周启后,他便坐在床榻边,看着那叠名册思考怎么收拾,一面期待着她苏醒。
会有不同吗……
他心里无端紧张。
等谢蘅芜再醒来,她的确与从前有了微妙的不同。对他更加依赖,更加……喜欢?
总之,与从前那些小心又试探的讨好全然不同。
他贪心,想要更多。
如今,想要她的真情。
谢蘅芜被萧言舟看得心里发毛。
尽管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她却本能地感受到来自他的强烈的侵略性。
“陛下……妾身脸上有脏东西吗?”
谢蘅芜的声音唤回了萧言舟越发飘荡的思绪。
他随口应过一声,松开了她。
但安静了一会儿,萧言舟又忍不住道:“阿衡,你会骗孤吗?”
谢蘅芜一怔,下意识道:“陛下怎么突然问这个?”
要说骗……她也不是没骗过。
那些好听话都是编的,连生辰都是随口胡说。
萧言舟耷拉着眼睑,修白指节在她面颊温柔地上下轻抚。
“说实话,阿蘅。”
他越是温柔,谢蘅芜越是觉得毛骨悚然。
她不知道萧言舟怎么突然就犯病了,但眼下情况看来,哄着他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幸而谢蘅芜早就练就了说谎不眨眼的本事。
她偏头,将半边脸贴在萧言舟掌心里,随后眉间微蹙,自下而上瞧他:
“妾身何曾骗过陛下呢,陛下这样问妾身,莫非是不信妾身吗?”
她委屈道:“陛下这样说,妾身可要伤心了。”
含情目盈盈,透出不自觉的勾人意味来,她还将脸于萧言舟掌心轻蹭,像是刚幻化了人形的小狐狸。
萧言舟心上一紧,像是被人攥了一下,又很快松开。
尽管知道谢蘅芜现在说出的话极有可能只是药效下的谎言,但他自欺欺人地选择了相信。
……谎言又如何,若她对自己说一辈子谎言,那便不是假的。
比起过程,萧言舟觉得结果才更重要。
若是能让她就此对自己有了感情,又何尝不是真的。
他如是说服了自己,掌心移动,在她后颈一揉。
谢蘅芜眼皮垂了垂,萧言舟长臂揽过,正好将睡去的谢蘅芜抱在了怀中。
等到了紫宸宫时,萧言舟是将她抱下车的。
银狐氅将谢蘅芜整个人都盖住,无法让人觑见她一点模样。
大臣们自然没有再跟到宫里,否则让他们看见了这一幕,只怕又是一番议论。
因为今日这场祭祖典礼,几乎就是萧言舟钻了空子给予谢蘅芜一场逾制的封妃典礼。
无论是群臣跪拜,还是宗庙祭祖,都是只有皇后册封时才能享受的。
偏生萧言舟还直接在宗庙处决罪犯,以至于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会在逾制上。
这是他隐晦的保护。
—
到紫宸宫的时候已是下午,而谢蘅芜再醒来时,已然到了黄昏。
她清晨出发时穿着的沉重礼服与首饰都已经被除下,身上早已换了舒适的寝衣,
谢蘅芜自榻上坐起身,有一瞬的疑惑。
就算昨夜休息不好,她怎么会睡得这样死,竟这么折腾都没醒过吗?
谢蘅芜试图回忆自己是何时睡去的,却发现自己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似乎……是在回宫路上。
最后的记忆是萧言舟询问询问她是否会骗他。
她最讨厌这种失去记忆一无所知的感觉,但萧言舟当时的问题又着实奇怪。
怎么会突然问这个呢……
谢蘅芜兀自出神,却听萧言舟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睡够了?”
她吓了一跳,捂着胸口循声望去。见萧言舟已换了常服,坐在不远处的坐榻上,两条长腿交叠,膝上放着一卷不知写了什么的东西。
“陛下……怎么在这儿?”
谢蘅芜问完,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相当愚蠢的话。
果不其然,萧言舟唇角勾起,漫不经心笑道:
“阿蘅莫不是忘了,这里叫紫宸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