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山虎,这是县局宋局长!全县警察现场办案,你个村霸还真有面子!组织村民暴力抗法,砸派出所,挟持警察,哪一条都是重罪!”
慷慨激昂者正是南泉镇镇长窦砥柱。虽然窦砥柱人如其名,昨天跑得够快,一通臭骂却是躲不过的。当然,县长郭大中骂完后,还是给爱将留了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让他担任现场副总指挥。
总指挥一时语塞,副总指挥当然要顶上去。
“拿着祖坟绑架政府吗?真是无法无天了!”窦砥柱一手掐腰,一手指着赵山虎的鼻子,决心以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和以赵山虎为代表的顽固村霸邪恶势力斗争到底!
两阵对圆,泾渭分明。
一边是数千丧服。一边是五六百警服。还有四五十个南泉镇干部,主要承担后勤保障工作,算是杂牌军。
与昨天不同,村民们并没有携带农具。警察也没有配备防暴器械。
算是官民之间的默契?
“窦镇长不要吓唬我老汉。我老汉一个小老百姓,为什么要对抗政府?拿什么来对抗政府?对抗政府我又能落下个什么?我老汉都是土埋半截的人了,不过是看不过眼罢了。你们做的事,太戳人眼眶子!”赵山虎摘下丧帽拿在手里。神色从容,声音洪亮,哪里像是土埋半截的人?
“什么看不过眼,你就是沽名钓誉!你就是倚老卖老!你就是强奸民意!你就是哗众取宠!你为了一己之私,故意为全县经济发展制造障碍!”窦砥柱哪能被一个干瘪老头震住。虽然声音没老头那么响,气势上却也不差。
“县里发展经济,也是为了让你们过上好日子!”窦砥柱两眼望天,恨铁不成钢。
父母官,官如父母,揍你那是为你好!
爱之深,责之切,你要记得这顿打!
说到底,这还是南泉镇的事情。事情解决不好,恐怕就只有父母没了官。父母没了,日子照过马照跑。官没了,世界可就塌了……
“好日子谁不想过?国民党我打过,小鬼子我打过,我就是没对抗过共产党!因为共产党好,因为共产党带领穷人打土豪分田地!”赵山虎想点上旱烟锅子,点了几次却没成功。嘴角抽搐,手在抖。“打孤老!掘祖坟!掀烈属房子!你们可缺了大德了!党中央国务院知道你们这么干吗?!”
五个乐器再次吹响。老牛呜咽,萦绕坟场。
窦砥柱知道,这种乐器叫“大杆”,是附近乡镇传统的丧葬基调乐器,配以唢呐笙管,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地送亲人远行。
数千丧服面带凄凉,眼含怒火,就像随时会爆发的火山。
数百警服脸色严肃,公事公办,全县警察还拿不下两个村子?我像是跟你开玩笑的样子吗?
寒风如刀剑。
“赵爷爷,我给你点!”声如黄莺出谷,清脆圆润。
一个高挑靓丽的女警排众而出。警服熨帖,显其修长,不掩其丰硕。步伐轻盈,却也不失稳重。笑容活泼,却也不失尊敬。女警径直走到赵山虎跟前,手里举着一个塑料打火机。
窦砥柱一怔,这算哪一出啊?
宋岱一罔,楚大小姐顽皮?她想到了办法?除非顾局,或者顺子哥在场。宋岱又摇头。
赵山虎一愣,还是把旱烟枪衔在了嘴里。
风有点大。楚楠打了几次火,都没点着。
在双方数千人的注视下,两只干硬龟裂的大手,和两只白嫩细腻的小手,拢在了一起。防风护火。
楚楠盯着打火机,专注又郑重。
终于,火苗一闪,一股青烟冒出。随后,赵山虎嘴巴张开,一股白烟随风飘散。
楚楠笑了,就像是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至少等于扶老太太过两回马路。
赵山虎一声叹息。这祖坟,还是要掘吗?
大杆早已停止了吹奏。
数千丧服迷惑不解地看着楚楠。原来警察也有好人。特别是女警察。特别是漂亮的女警察。
数百警服若有所思地看着楚楠。有点身份的警察都认识,这个全县最年轻的派出所所长。盛名之下果无虚士,呃,果无虚美女。
当时顾书记也是这么干的,原来是有套路的……只有五魁嘴里嘟囔着什么。丁山迷惑地抻过头来,却五魁挨了一记白眼。说了你也不懂!
这打火机是五魁的。楚楠伸手来要时,五魁不明所以,甚至连大半包烟也给了楚楠。
“赵爷爷,你抽这个。”楚楠把半包烟和打火机都递给了赵山虎。赵山虎苦笑着接住了,“闺女,你是好人。爷爷抽不起这个。”
“赵爷爷,修路是好事。为什么不能把祖坟迁移到山头上去呢?”楚楠饶有兴致地和赵山虎探讨问题。
“闺女,这里是块风水宝地。你看看,东南面水,西北靠山。坏了风水,断了龙脉,影响子孙万代啊!”赵山虎耐心地给楚楠解释着。
楚楠顺着赵山虎的指点看去。果然,东南方向是个大水塘,占地数十亩。西北方向是座大山。山水之间的缓坡上,大小坟堆鳞次栉比。林木各安其序,路径隐有文章。且不说风水如何,楚楠已经在藏马山工作了将近两年,很清楚祖坟对山民来说意味着什么。
可是,事情已然发展到这个地步,又当如何?如果顺子在这里,会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呸呸,我干嘛要想那个大混蛋,臭流氓……
担架抬到了前面。陈赵氏被两个侄子抬下来,无声无息地歪坐在坟茔跟前。这座坟茔修葺得极好。墓碑上题着“烈士陈大有之墓”。白石为底,朱砂阴文。
楚楠嘴角苦笑,无奈之色一闪而过。
情绪到位,铺垫完成。这个时候,应该发表一番演讲的。有理有据,有节有义。义正词严,理直气壮。苦口婆心,感情充沛。
可是,我怎么说得出口?
世人都说,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其实,想到和做到之间,还是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没那么无耻……楚楠悄然一声叹息,默默地回到宋岱身边。
“通常的高速公路,都不是笔直的吧?”楚楠突然眼前一亮。此言非虚。高速公路每隔一段就要故意拐个弯,否则司机容易精神懈怠,导致车祸发生。
“这个地方绕不过去。”宋岱压力山大,大到觉得委屈。我这是招谁惹谁了我?
身为总指挥,宋岱也做了功课的。且不说高速公路按米预算,动辄千万级数的调整。往北转需要开山,往南拐需要填塘。开山自然代价很高。填塘则会导致路基发生不规则沉降。经过专家实地勘测,把这些坟茔挖走,是一条正道。
可是,人间正道是沧桑啊!
南泉镇政府和派出所,作风可能是粗暴了些。如今换了我,又当如何?宋岱回头看了看那一排黑色奥迪。领导们,还等着开现场会呢!
头车已经开了双闪。
“宋局,要不我来?”窦砥柱低声征求宋岱意见,当然也是催促。双闪表示领导的耐心经不住消耗。都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动静?
“窦镇长,这是南泉镇地盘,我辅助你!”宋岱无奈点头。龟孙子才想干这种事!
窦砥柱得了首肯,毅然决然地跨前一步,厉声喝道,“赵山虎,你是不是准备和政府对抗到底?”
“窦镇长,那三个警察,我早就让人放走了。刘国栋和杨二狗,我也没有难为他们。”赵山虎看上去有些疲惫,语气似乎也没有刚才那么坚决了。眼神中的痛苦大于悲愤。这种烟,果然是我老汉抽不起的……
“放了那两个混蛋!”赵山虎转身面向乡亲们,声音沙哑。
刘国栋闻言大喜,立即跌跌撞撞地往回跑。待跑出了村民范围,脸上才恢复了肃穆,甚至有种英雄凯旋的荣光。
杨二狗却吸着气,慢慢往回挪。肋骨的伤痛虽不致命,却是疼了一夜。富贵虽然险中求,可也要有命享用啊!待跑出了村民范围,神情却又是一转,这回我算是立功了吧?赵甲第算是完蛋了吧?是金子迟早会发光的!
“不过,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家的祖坟被挖!”赵山虎轻蔑地看着刘国栋和杨二狗的背影,“你把我抓起来吧!”
“事情是我策划的,人是我打的,派出所是我指使人砸的。我赵山虎一人承担,和两个村子的老少爷们无关!”赵山虎岂会不知,闹出这么大事来,政府一定会严惩主谋,惩戒胁从,其余人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窦砥柱暗暗松了口气。这倔老头,身上毛病千千万,却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那就是吐口唾沫砸个坑,说话算数!能兵不血刃解决问题当然最好,虽然政府绝不会怕了这些刁民!
楚楠垂下了头。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的身份使命职责产生了怀疑。我该何去何从?
宋岱茫然地看着远方。虽然命令不是我下的,我也不愿意下这样的命令。但说到底,这也是在我的指挥之下。一入仕途,身不由己。良心真是件很奢侈的事情。
陈赵氏的泪珠再次摔碎。虽然两处骨折,身体极度虚弱,茹素二十余年的陈赵氏,却是耳聪目明。
大有,看来你的墓是保不住了。娘却不能现在死。娘要是现在撞死,你的表兄弟和舅舅,还有山虎爷,还有乡里乡亲,肯定会受不了。大家都红了眼,一旦打起来,肯定会出人命啊!咱们不能牵累别人。
娘过几天再下去陪你。大有是好孩子,大有是烈士,大有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