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吃饭了没?”
傍晚,桑田省生物农药工程技术研究中心副教授张寅,突然接到平阳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张卯的电话。
“顾不上。”张寅随口应了一句,就要挂掉电话。这正忙着整理专著呢,哪有空吃饭。
电脑中正在录入的,是三百多页的文字及图表,题为《银杏农用杀菌活性及仿生杀菌剂的研究与应用》。这是研究中心的重大课题,由张寅负责最后统稿润色,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且不说张寅是研究中心乃至全校最年轻的副教授。更重要的是,别人都有家有口的,就张寅是个大龄女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长期以来,农药对防治病虫害保证农林作物稳产高产起到了重要作用,但也因残留高毒污染给人类健康带来了严重危害。随着社会发展和生活水平的提高,农药问题越来越受到广泛深入的关注。
该项研究为银杏农用活性证实及先导化合物模板的筛选和农药创新品种的研究与应用,课题组历经十六年的潜心研究,在国内外首次发现并证实,银杏之根茎叶果实外种皮和果仁中均含有丰富的杀菌抑菌物质。经论证,工业合成流程简单,原料易得成本低,化学性质稳定,三废少并可有效治理。
因此,这个研究成果具有极其重要的社会意义和经济价值。
可是,社会意义显而易见,经济价值却是难以实现。毕竟,实验室里的研究成果转化为工业产品,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姐,别挂啊!我跟你说,我可能给你们实验室找到投资者了哦!”张卯的语气很急,对老姐的脾性自是再了解不过。除此之外的任何理由,都不可能喊动老姐出来吃饭。
“哦?”张寅果然有了兴致,声音也提高了八度。
找到投资者,以恰当的形式和权益比例合作生产,对研究中心来说当然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大事。研究中心有近二十名教授副教授,俱是实验室里的大能,走出实验室却是不能。因此研究中心积累下来的成果着实不少,转化率却是聊胜于无。
这些事情本来也轮不到张寅头疼。张寅不过是顺嘴给张卯说过几句,张卯也就是顺耳听听,貌似到不了心里去,甚至一直想着把张寅调出学校。
没承想,这小子还真是当个事办了?张寅知道,弟弟虽然在姐姐面前保持了顽皮,却也只是在姐姐面前而已。在人前,弟弟早已是权柄在握的县府办主任,副处级实职领导。
凭心说,即使在姐姐面前,弟弟也不曾胡说八道的。更何况这种大事,张卯决不至于信口雌黄。
“哈哈!你马上到政府招待所,跟前台说找我!”张卯却又卖起了关子,笑了两声就挂掉了电话。
听筒里传出忙音,张寅无奈地摇了摇头,清汤挂面式的齐耳短发也随之晃动。
一根油笔在掌心里滴溜溜地转。
张寅和张卯是双胞胎,姐姐却比弟弟大了一个小时。正是这一个小时,断送了营养不良的母亲的生命。也就是这一个小时,跨过寅时到了卯时,当时正带着“走资啊派反动学术权威”帽子的父亲张远山,给姐弟俩如此命名。
张远山再也不想自绝于人民,打算顽强地活下去。无论多难,也要把两个孩子带大。
遗憾的是,张远山并没有活到摘帽子的那一天。
自五岁起,姐弟俩就在奶奶的看护下相依为命,野草一般地生存着。好在,张远山的帽子后来还是摘掉了,并且核发了一大笔补偿工资,姐弟俩不至于生活无依。
无父无母的孩子懂事早,姐弟俩打小就学习成绩优异。双双考上重点大学那年,奶奶也撒手人寰。从此,姐弟俩再无其他亲人。
大学毕业后,弟弟进了县政府熬资历,姐姐却考了平农的研究生。平阳农学院,是父亲工作了一辈子的地方。如果戴帽改造也是工作。
硕士毕业后张寅留校任教,工作的同时继续攻读博士学位,坚持把自己打造成第三个性别。世上人类,不是分为男人、女人和女博士吗?
眼见着就要三十而立,张寅越来越像个姐姐,甚至像是母亲。张卯也越来越像个弟弟,甚至是长不大的孩子。姐弟俩之间的感情,绝非普通姐弟可以比拟……
既然弟弟这么说,那就走一趟吧!张寅摘了套袖,随手拢了拢头发,锁了实验室,走出校门,打车直奔政府招待所。
给前台一招呼,大堂经理果然亲自带着张寅进入一个豪华包间。包间里客人不多,却是出乎张寅的意料,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孙主任?”
坐在主宾位置上的,赫然是平阳农学院农学与植保系主任孙继宗。孙继宗点头微笑,“我们的拼命女郎来啦!”
“孙主任。”张寅多少有些不自在,抬手扶了扶眼镜,苹果脸上现出红晕。张卯这小混蛋,不把话说清楚,险些害老姐出糗。
“哈哈,张主任的姐姐,是大才女哦!老领导可得好好培养,就像当年培养我一样哈!”
听到爽朗的笑声,张寅才看见主陪位置上的郭大中县长。郭县长是张卯的老领导兼直接上司兼伯乐,张寅当然也在一起吃过几次饭,不过都是随意的小聚,并没有正式场合。张寅连忙欠身问好,“郭县长好!”
“小张教授,我来给你介绍。”郭县长今晚貌似特别的亲切,笑容可掬地站起来,手指向左边客人,“孙主任和顾书记你都是认识的。今天这一场呢,是我自掏腰包,专门为顾书记送行的,特意请了孙主任前来作陪。张卯说你还没吃饭,惦记着姐姐,反正也都不是外人,我就要求张卯必须把你请来了。”
“嗯嗯,顾书记好!”张寅有些局促地坐在张卯拉出来的椅子上,有点搞不清楚状况,却也没有忘记向顾书记致意。都不是外人吗?我怎么觉得都是外人……
那边郭大中还在继续介绍,语气也是更加的热情洋溢,“这位呢,是藏马山风管委主任王思平同志,今年三十一岁,把藏马山搞得生龙活虎的,可是了不起!对了,你们还是平农校友呢。王主任是哪一届来着?”
“九一届园艺,呵呵。”张寅抬眼看去时,说话的是一个戴眼镜的官员,白衬衣挺括,上面留了一个扣子没扣。欠身微笑时,显得文质彬彬的。
藏马山风管委这一年来风头强劲,张寅自是有所耳闻。这位王主任,应该是乡镇长一级的吧?倒是没有想象中的那种粗鲁和霸道。概是“师兄”的缘故吧。
当然,张寅也没见过几个乡镇长,对官场上的事情更是不感兴趣。
当然,张寅毕竟是国内第一代网民,有些笑话还是听说过的。比如最近网上最流行的段子――村干部喝黄酒、说黄话、看黄片;乡干部喝白酒、打白条、摸白腿;县干部喝红酒、收红包、亲红唇;市干部是喝洋酒、开洋车、泡洋妞;省干部是喝名酒、说名言、干名星;老百姓是喝啤酒,说屁话,当屁民……
不过,“三十一岁”是什么意思?张寅的眉头皱了皱。这顿饭啊,好像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座次都是副主陪张卯安排的,张寅自然是坐在张卯旁边,张寅的另一边却是王思平。
象牙塔里的研究人员,情商通常不够,智商却是不低。身为齐天大“剩”,张寅也是足够的敏感。
张寅转脸去看张卯时,张卯却像是没有注意到,只管盯着旗袍服务员吩咐,“客人到齐了,上菜吧!”
张卯的另一边还有一位客人,长得孔武有力,有棱有角,穿着一件棉质体恤衫。张寅觉得有些眼熟,一时间却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大概是张卯的小同事吧,看样子才二十出头。
“这位呢,是藏马山风管委副主任于根顺,还兼着办公室主任,是思平主任的得力干将啊!”郭大中似乎是有所遗漏,过了一会儿才介绍了最后一位客人,更没有提及这也是一位校友。
于根顺?张寅一下子想了起来。不就是这位小哥组织山民闹事,引发平阳官场地震吗?孙继宗主任因此下台,却又不知因了何故,两人一笑泯恩仇,反倒是成了忘年交。
实验室里没啥娱乐,各级领导的八卦也算是个话题。更何况孙主任这么传奇的领导。
张寅随着郭大中的介绍看过去时,于根顺点头致意。张寅也随之点头,却是无法把此人和叱咤风云的闹事小哥联系起来,越看越像一个邻家大男孩,很阳光的那种。
说话时,各种菜肴流水般上来。张寅也被倒上了一杯红酒,随口抿着。
其他人喝的是坛装藏马山老白干,张寅也知道这是平阳高档宴席的常规白酒,价格不菲。除了孙继宗和顾大同小口意思之外,其余四人都是一口半杯,约莫六十毫升的样子。张寅倒是不知道,张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喝了?
觥筹交错,两杯酒下肚,气氛就起来了。
不过,张寅却是越喝越奇怪,这不是给顾书记送行的宴席吗?怎么话题一直围绕着我和王思平呢?郭县长甚至貌似无意地开了个玩笑,“思平主任一直守身如玉,未遇良人啊!”
“哈哈,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王思平也打了个哈哈,气氛很是圆融。说不得要单敬郭县长一杯。
这样不行!张寅从来就不是个任人摆布的性子。待话题一歇,张寅就转脸看向张卯,半是认真地问道,“张卯,你不是说给我们实验室找了投资者吗?”
没等张卯回答,张寅却又转向了孙继宗,“孙主任,我们实验室的科研成果已经成熟,具备了产品转化的条件。我知道室里系里一直在找投资者,张卯突然给我说这事,我大喜过望。却又担心事情没谱,所以才过来看看。如果确有其事,马上向领导汇报。如果没有呢,我还得赶回去整理资料。”
“哈哈!给你找的投资者,就坐在你身边啊!”郭大中却是抢先回答,甚至满面春风地拽了个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哈哈!至于能不能抓住王大款,就要看你小张教授的魅力喽!”
“噢?张教授,你们实验室,什么成果?”王思平脸上稍微有些尴尬,却也饶有兴致地看向张寅。
谈到专业领域,张寅就神采奕奕起来,轻轻抿了点红酒,先介绍了银杏农用仿生杀菌剂的优点,继而分析市场预期,可以说是侃侃而谈,多少有点讲台授课的风采,却没有向投资者示好的自觉。
“根据国家经贸委近期发布的《工业行业十五规划》,我国农药产品中,低毒农药占农药总产量的比例为33%。到2005年,这个数字将提高到55%,预期产量为4550万吨。也就是说,我国杀菌剂生产正酝酿着一次大规模历史性的升级换代,以期应对食物安全和农产品入世贸易的双重挑战,市场潜力巨大,前景诱人。”
“目前,国际上仅有两类典型的仿生杀虫剂,即人工模拟合成的沙蚕毒素类,和拟除虫菊酯类。这两类杀虫剂现均已取得巨大的经济生态和社会效益。据检索,尚未见采用人工模拟技术获得仿生农用杀菌剂的报道。也就是说,我实验室的科研成果,处于国际领先水平,是划时代的产品。”
“因此,我实验室规划了一条产、学、研三结合的科学道路,为我国植物源农药的研究开辟一条新途径。”
张寅终于说完了一长串台词,包间内却陷入了沉寂。不过张寅也不在意什么,只顾端起酒杯,低头饮了一口,像是口渴了。
短发垂下来,遮住了圆圆的脸蛋,张寅也没有抬手去拢。从王思平这边看过去,倒是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很是可爱。
“咳咳!”王思平打破了沉默,挠了挠头才正色地看着张寅。
“张教授,不知道生产这种银杏仿生杀菌剂,初期投入概算多少?多长时间能够生产成品?预计多久可以回收投资实现盈利?我需要一个完整的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