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正房里,冰錾缓缓冒出清凉之气。
金钏儿站在冰錾后唿唿打扇,让凉气弥漫整个房间。
外廊下挂着的一溜雀鸟并不惧暑热,啁啾鸣叫,一片静谧中十分悦耳。
贾政久不见“贾环”这个庶子,态度难得和煦,细细问了他几句“染病”、“撞邪”的事。
贾寰滴水不漏地敷衍过,主动说起自己的课业——
“因着孩儿这场病,不宜再动笔,就暂停了习字,但孩儿没有荒废功课,已经背熟了半部四书,《诗经》也粗读了两遍,等入秋之后业师归来,孩儿再细细地请教他。”
贾政闻言欣然,捋须追问他背熟了《四书》中的哪两部?
贾寰据实已告,是《大学》和《中庸》两部。
“孩儿听闻,年幼之人心性澄澈,记性和灵性最佳,便想趁着年纪尚幼,一鼓作气背熟四书,日后再慢慢研习奥义。”
“甚好!待为父考考你背得如何。”
贾政颇通儒学,考校起庶子信手拈来,先问他“君子之道”。
贾寰续:“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①
又问“君子中庸”。
贾寰续:“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②
再问“欲明明德于天下者”。
贾寰续背:“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③
他小小一个豆丁,嗓嫩音清,吐字清晰,几无讹误,半眯着眼背得十分沉浸。
贾政难得露出笑容,往更深处问了一层,让他阐述什么是“中庸”?
“不偏谓之中,不易谓之庸,君子处事要不偏不倚,心诚以求明理,忌诺诺折衷,孩儿以为《大学》为治世,《中庸》为修身,四书中便先选了这两部研读。”
贾政笑骂:“你这顽劣孽障!敢大言欺诳长辈?你选这两部书,只为字少取巧罢了,日后记得时时温习,再把《孟子》和《论语》两部也背熟,研习得透彻了,将来才能做出好文章。”
贾寰诺诺应了,退到边上站好,把C位让给蹑手蹑脚溜进来的凤凰蛋。
宝玉在姐姐妹妹面前千伶百俐,口绽莲花,巧思迭出。
一遇到贾政,秒变呆子,半分挥洒自如都没了。
今日考校功课,他全靠从庶弟手里顺走的一大摞抄文蒙混。
此刻察觉到贾政的目光看向他,忙不迭地把手中捧着的一摞白麻纸递上——
“这是孩儿半年来的课业,请老爷过目。”
贾政接过来仔细地翻看,讶异:“才半年时间,你的字……大有长进!”
宝玉心虚,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暗暗庆幸贾寰上道,没有再拿新的抄文出来,否则字迹一模一样,当场就得露出马脚。
贾政被糊弄住,随手把抄文放在案几上,提了句《中庸》里的“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让宝玉接续篇。
宝玉吭哧半响续不出来。
贾政怒了,拍着他刚递上来的一摞抄书厉声叱骂:
“该死的孽障!抄了这么多遍的《中庸》,是头猪也该记牢了!”
宝玉唬得两腿战栗。
王夫人赶紧灭火:“老爷仔细身体!暑热天里不宜动气,宝玉他肯定是背熟了的,只是惧怕老爷,一时紧张不能畅言。”
贾政半信半疑,又问他“德不孤,必有邻”④,宝玉续不出。
再问《诗经》中的“瞻彼淇奥”、“鹤鸣于九皋”,才总算续了出来。
贾政勉强熄了怒火,面色依旧难看,叱责宝玉一味沉溺于“淫赋艳词”、“野谣俚曲”,耽误了正经学问——
“看看你弟弟,比你还小着几岁,课业倒要强过你!长此以往,你当兄长的何以自处?”
贾寰一听要糟,赶紧撇清:
“老爷谬赞了,孩儿的课业比二哥哥差得远着呢,就是死背书罢了,十分不通的。”
贾政“哼”了一声,吩咐彩霞把他刚得的开化纸⑤拿出两匣,赏给两个儿子,挥挥手让他们退下。
两人如蒙大赦,倒退着缓缓出屋。
身后的湘帘刚一落下,宝玉已经喜得蹦了起来,冲着贾寰作了一个揖感谢,一溜烟跑去贾母院中。
贾寰心中哂笑,沿着林荫小径往他的东小院里走,沿途惊起一片蝉鸣。
仲夏的风景赏心悦目,竹林之畔格外幽凉,暑气一扫而空。
他在竹林外挑了块寿山石坐下,细细打量手中的开化纸,质地雪白细腻,柔润又有韧性,一卷就值一吊钱,给蒙童习字太奢侈,拿来画画更好。
他随手把纸卷放回匣中,懒洋洋坐在一个石凳上歇息。
跟着他出来的两个小丫鬟偷懒,躲在一块高大的寿山石后,跟一个相熟的小姐妹聊天聊得投契,早忘了他这个三爷。
贾寰也不催她们,靠着边上一堵石壁,闭目打起了盹。
四周竹叶潇潇,凉风袅袅,十分惬意。
冷不防他的耳垂被人揪住,疼得他“呀”一声坐起!
睁眼细看时,赵姨娘正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你个没造化的下流种子!好不容易能上一回高台盘,你敢给老娘捣鬼?!皮痒痒了是吧?胆壮了是吧?翅膀硬了想上天日龙了?!”
贾寰没想到她能追到外头来骂,疼得龇牙咧嘴求饶:
“裂开了!裂开了!耳朵裂开了,求姨娘饶了这一回吧——”
“别打马虎眼!老实交代怎么回事?!你抄的书,怎么到了宝玉手里?!是他逼着你的?”
贾寰的耳朵被拧了好几圈,受不住疼,怂唧唧地把那日的事说了一遍,摊手摆烂道:
“我跟二哥哥是手足兄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挨打呀,就帮了他这一回,他也送了我一个八音盒……”
赵姨娘气得倒仰。
待要再打骂贾寰,贾寰已经趁机溜走,周瑞家的又远远摆手喊她,只得暂歇了怒火,气冲冲地返回王夫人院中。
一盏茶的功夫,她又出来了,身后跟着彩云彩霞二人,怀里各抱着一匹妆花锦,一匹鲛霞纱,沉甸甸地压手。
贾宝玉的鬼把戏,能哄住粗枝大叶的贾政,哄不住王夫人,当场就看明白了怎么回事,怕赵姨娘事后嚷出来让宝玉捱打吃苦,赏她两匹好料子捂嘴。
贾寰听说了,担心赵姨娘不依不饶还要闹腾,让奶娘钱嬷嬷趁夜去劝她“退一步海阔天空”——
“嬷嬷就说书是我抄的,学问在我腹中,早晚有我出头的机会,何必急在一时?真要得罪了太太,她在背地里使坏,我和姨娘都得吃亏……”
赵姨娘无奈,坐在房里关紧门窗恶骂了王夫人一顿,拎起剪子裁衣裳去了。
织锦、鲛纱这样的好料子,她平时摸不着的,王夫人的小库房里也没有很多。
用儿子的一场风头来换,勉强也能心态平衡。
贾寰见她识相,松了口气。
他这个姨娘看着咋咋呼呼,就是个“窝里横”,怼上凤姐尚且忍气吞声,怼上王夫人更怂。
既然已经被王夫人当面敲打过了,衣料也抱回来了,事后再敢挑唆着让贾政打宝玉,王夫人能饶了她,贾母也饶不得她。
贾政外出多时归家,对两个儿子的课业十分上心,考校一番后还算满意,随口追问王夫人——
他为宝玉延请的业师,去哪儿了?
王夫人尴尬,斟酌言辞准备糊弄贾政的时候,贾寰刚好来王夫人房里请安。
贾政口中的这位郭姓业师,虽然是给贾宝玉延请的,贾环这个孽庶也沾光开蒙,日常跟着一起听课,后来病了,就不再去受教。
像贾宝玉这样的厌学狂,看正经读书人都是“饵名钓禄”之徒,是钻在八股文里出不来的“禄蠹”,隔着几里地都嫌他们酸臭,认定他们死读书不知变通,不能阐发圣贤之微奥……
种种顽劣,匪夷所思。
偏那业师也是个清高的,贵为二甲进士,一度还出仕为官,势头强劲踌躇满志的时候,他的恩师兼靠山被皇帝治罪,连累他也被摘了乌纱帽,想着走贾府的门路起复,才屈尊做了顽童的业师。
他自以为是个钻营的好门路,却不知在他之前,凤凰蛋已经气走了两个举人、一个进士,他是第四号了。
四号业师来贾府当天,二门上的小厮就拿他打赌,赌他能在宝二爷手下忍多久卷铺盖走人。
“四号”懵然不觉,满怀憧憬,熬了三天就叫苦不迭。
他万没想到“诗礼簪缨”的贾家,阖府上下除了贾政,再没谁把念书当个正经事的。
贾宝玉上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各种找借口偷懒。
若是贾政在家,他还有所忌惮收敛着,偏贾政去了皇陵公干,数月不归,他头上没了紧箍咒,比从前更加懈怠浮躁。
“四号”摆出严师的口吻,略说了他几句,他居然敢抛书而去!
凤凰蛋身边跟着的一帮小厮,非但不劝,还反助着主子嚣张,耻笑“四号”不识时务。
“四号”大怒,告到贾母那里,结果可想而知,一怒辞馆。
碍着荐人的颜面,他扯了一篇“家慈有疾,回乡寻医,入秋之后再来府上执教”的场面话,再不肯来了的。
贾寰穿书略迟,并没有见过四号业师,对他的人品才学不甚了解。
此刻看着王夫人为难的脸色,主动出声替她解围,先把那业师离开前的场面话学舌了一遍,再帮着支招——
“……郭先生事母甚孝,这一去未必还能回返,我和二哥哥的课业又耽误不得,不如先去义学随读?”
贾政捋须点头,立刻让人去张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