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昭十五年,四月十五,伯爵府。
此时尚在春末,天气晴朗,碧空通透,汇芳园中花红柳绿,风景宜人。
清晨时分,黛玉带着紫鹃,走在园中曲径小道,晨风卷动裙倨,娇容鬓乌含香,步摇光华摇动。
路旁水榭清流激湍,篱蔓藤萝低垂,玉兰枝头虽花蕾雕落,但已生出满树翠叶,更显绿意清新。
等到黛玉进了贾琮院子,看到龄官正在给花圃浇水,五儿端着铜盆走出正屋。
她见到黛玉,微笑说道:“林姑娘来的不巧,今日一早三爷就出府了。”
黛玉听了微微一愣,问道:“三哥哥这么早出门,可是去了城外火器工坊?”
黛玉之所以这样问,因为贾琮自会试结束之后,时间上稍许空闲,便常有火器工坊的官员匠人拜访。
每次有人到府,自己这三哥哥都在外院商谈许久,回到内院之后,还常在书房摆弄一些描画繁复的图纸。
有一次黛玉见了十分好奇,贾琮告诉她,从去年开始,火器司一直在研制新火器。
黛玉对贾琮的官面差事,一向不会去过问,这事也就听过就算,不过之后好几次,贾琮也是大早就去了城外工坊。
所以,黛玉才会有此一问,而且到了四月末,贾琮丁忧半年就要期满,到时候就要服阙起复,重新担任火器司监正。
五儿说道:“看样子倒是不像,三爷去火器司都带着图纸,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今日却是空着手出门的。
再说,今日中午时分,东路院要开宝二爷的生辰宴,老太太、二老爷都在场,三爷怎么也会露脸的。
林姑娘不如去书房坐坐,说不得用不了多少时间,三爷就回来了。”
黛玉并没有去书房,而是在贾琮院里游廊上坐了,拉着五儿、龄官说了些闲话,便告辞回自己院里。
……
她刚走到半道,便听到身后有人喊她,回头正见贾琮一脸笑容的过来,手上还提着一个木盒。
黛玉笑道:“我刚才还去三哥哥院里,想找你说话呢,等你好久都不见人影,怎么就回来了,是五儿告诉你我来过。”
贾琮笑道:“我一回内院,就没回自己院子,直接往妹妹那里去了,我给妹妹做了好玩的东西。”
黛玉俏然一笑,问道:“什么好玩的稀罕东西,拿出来我瞧瞧。”
贾琮一牵黛玉的小手,黛玉只是下意识挣脱一下,便由着他握着,身后紫鹃看到抿嘴一笑,连忙跟着身后。
两人过了登仙阁,在一处桃红柳绿的水榭边,各自在山石上坐了。
贾琮开了手中的木盒,从里面拿出一个色彩绚烂的方块,在阳光下光彩璀璨,十分靓丽好看。
黛玉包括身后的紫鹃,都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惊叹。
黛玉从贾琮手中接过那东西,发现这方块由一个个小方格组成,每个方格表面都镶嵌宝石玉片,触手冰凉光滑。
红色的是玛瑙,绿色的是翡翠,白色的是脂玉,蓝色是青金,粉色是石榴石,透色是水晶……
黛玉仔细数了一下,这方块上镶嵌了六种不同颜色的宝石玉片。
贾琮笑道:“妹妹难道忘记了,上次我见你玩九连环,那东西你从小玩到大了,我就说玩多了太腻,给你做个新奇玩意才好。”
黛玉眼睛一亮,笑道:“难道这就是三哥哥说过的,西夷人的魔方?”
贾琮笑道:“妹妹记性真好,还记得这么清楚,魔方是西洋玩意,我找过不少店铺,都没找到会做的工匠,大多数人听都没听过。
前些日子我去城外火器工坊办事,回城时意外发现一家哦啰斯人的店铺。
那店里不仅能修西洋钟表,还能制作精美西夷首饰器皿,只是店里的生意很差,看样子都快要关门大吉了。
我也是试着问了魔方的事,那哦啰斯人店主虽也不知此物,但这人技艺娴熟,我说了魔方的构造,他却自信能做出来。
我就让他帮我做一个瞧瞧,这魔方里头是木头做的,我让他外头镶嵌上各色宝石玉片,这样也更好看好玩些。”
贾琮从黛玉手上接过魔方,在手上熟练的把玩。
随着魔方在贾琮手中转动,表面镶嵌各色宝石玉片,在春日阳光中反射瑰丽奇幻的光芒,让人有些目眩神迷。
此时,水榭边春风拂面,头顶桃树上落英缤纷,落了贾琮和黛玉满身。
黛玉挨在贾琮身边,一双明眸盯着贾琮把玩魔方,各种颜色小格子,飞快转动,光怪陆离,吸引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贾琮也有多年没玩过这东西,一边思索,一边不停扭动魔方,鼻中闻到桃红落花的清香,还有黛玉身上醉人的女儿甜香,甚是陶醉。
那魔方在他手上转动好一会儿才停下,黛玉见了稀奇,从贾琮手中接过把玩。
发现魔方被贾琮转动之后,每一面的小格子都已颜色相同,在阳光照耀下,越发色彩凝聚绚丽,让人爱不释手。
黛玉学着贾琮的样子,将魔方扭动打乱,然后尝试着恢复原样,贾琮在身边细心指点。
两个人把玩尽兴,不时发出笑声,相伴而坐,耳鬓厮磨,挨在一起。
一旁的紫鹃倒变得紧张,一双眼睛左右瞟动,这等青天白日,三爷和姑娘这等亲密,让来往的奴才看到,好像不太好吧……
一直等到日头开始爬高,贾琮和黛玉还在摆弄魔方,玩得十分入迷。
紫鹃在一边说道:“三爷、姑娘,今日是宝二爷寿宴,时候也不早了,不如我们先出门,回来再玩。”
黛玉似乎有些犯懒,说道:“不过宝玉的生日罢了,要紧的是他请的那些外客,是不是都到了。
我们自家的兄弟姊妹,就算晚一点也不用着急。”
紫鹃笑道:“姑娘不急自然没错,可三爷如今是家主,多少人盯着他的举动,里面还有二老爷的脸面,却要早点过去露脸。
要是三爷去晚了,省的给人说出闲话。”
黛玉听了紫鹃这话,也觉得有理,三哥哥去晚了,别人不会说什么,二舅母必定不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才站起身子。
笑道:“三哥哥,我们这就走了吧,我们去叫上二姐姐她们,都坐你的车一起走。”
贾琮问道:“今日东路院宝玉生辰宴,请了很多外客吗?”
黛玉说道:“昨日我给老太太请安,听说二舅母给家里的老亲都下了帖子,和三哥哥那日请的客人大同小异……”
她虽然已经起身,可手上还捧着那魔方,也舍不得放下……
……
荣国府,东路院。
贾琮带着丫鬟小红,扶着迎春、黛玉等姊妹上了马车,一行人出东角门,马车在东路院黑油大门停下,往内院垂花门而去。
一路上见到路过的仆妇丫鬟,人人都换上新衣,搬凳捧碟,往来匆匆,显得很是忙碌。
贾琮路过正堂时,看到已坐了一些外客,其中就有宝玉的娘舅王子腾,宝玉的表兄薛蟠。
另有几个生面孔,似乎是王家在京中的亲眷。
但他没看到贾政,想来也不奇怪,儿子的生辰宴席,做老子没有一定出面的道理。
况且贾政和王子腾关系僵冷,自然是能回避就回避。
他还看到宝玉在正堂待客,穿绣金莲镶领大红圆领袍,腰系脂玉镶宝腰带,浑身通红一片,看着颇为喜庆。
只是虽隔着有些距离,贾琮还能看到宝玉待客时,脸上不情不愿的生硬表情。
如果是在荣国府,要是正堂有客,贾琮作为家主,自然要去应酬招呼。
今天他来东路院也是客,自然没必要应酬这些。
何况王子腾这种人物,阴霾势利,懒得和这种人打交道,便跟着姊妹们一起进了内院偏厅。
东路院是荣国府偏院,他身为贾家家主,和宝玉同样刚至舞象之年,又是贾政亲侄,里外还不用太过顾忌。
倒是宝玉远远看到黛玉等路过,便抛下正堂的外客,兴冲冲也跟着她们进了内堂,一路上对姊妹们问长问短,看着有些滑稽。
只是宝玉对贾琮没带五儿、晴雯这些俏丫鬟,单单带了小红跟班服侍,心中很有些失望。
他一贯对贾琮身边几个丫鬟十分艳羡,但是小红虽也生得不错,但自从那日在荣禧堂之中,小红对他大谈仕途经济之道。
宝玉便十分鄙视小红品行,从此对这个丫鬟敬而远之。
贾琮果然是个禄蠹人物,出门别的丫鬟不带,偏偏就带了她出门,宝玉自然毫不感兴趣……
……
贾琮进了内院偏厅,见到薛姨妈和宝钗也在座。
探春也在一旁陪坐,今日是哥哥宝玉的生辰,她自然一大早就过来帮忙操持。
宝钗和探春见了姊妹们过来,笑着迎了上去,坐到一旁轻声说话。
贾琮见这处偏厅之中,都是家里的熟人,唯独一个服饰华贵的妇人,一个美貌端庄的姑娘,并不是家里人。
这两人贾琮也是认得的,上回王夫人拜寿宴,她们也曾来过,桂花夏家的两母女。
贾琮目光有些不由自主,看向那位貌美且看似端庄的姑娘,因为对他来说,夏金桂太过大名鼎鼎,每次见到总有些好奇。
此时,王夫人没怎么和妹妹说话,倒是和夏家太太聊得欢欣。
贾琮不知是不是自己敏感,王夫人和夏太太聊天之时,常常看向一旁的夏姑娘,目光中有一种古怪的火热……
贾琮按着晚辈礼数,上前和薛姨妈、王夫人招呼。。
薛姨妈满脸笑容,言语亲切,和贾琮很是闲聊几句。
王夫人对贾琮的寒暄招呼,只是微微点头,脸色带着矜持的笑容,似乎注意力还在和夏太太聊天。
贾琮早见惯王夫人的做派,根本不放在心上,今天他来只是因着家门礼数,脸面上糊弄一下罢了。
他应过礼数,便坐到姊妹们中间说话。
……
夏家前几日就收到王夫人的请帖,按着夏姑娘的性子,让她去吃那娘娘腔宝玉的寿酒,她是万没这个雅兴的。
不过在母亲催促和哄劝之下,夏姑娘还是来了,但她过来可不为宝玉的寿宴……
从夏姑娘在内院偏厅落座,表面上她还是这般貌美端庄,举止无可挑剔的大家闺秀,让王夫人越看越顺眼。
但从她落座的那一刻,内心早不是外面的平静,因她知道宝玉过生日,作为家主和堂兄的贾琮,一定会来赴宴。
如今夏姑娘已经清楚意识,虽然她看不上宝玉,而且厌恶贾家二太太。
但只要她和这家人走近,她就能以亲近的方式见到贾琮!
此时,她看到贾琮和王夫人寒暄招呼,但王夫人的态度有些刻意冷淡,心中忍不住不平起来。
这个贾太太听说还出身金陵世家,本应该是个体面人,没想到不仅蠢到吃土,被娘随意玩耍戏弄,这也就罢了。
居然还这般没有教养,贾琮可是她亲侄子,身份还这般贵重,不仅是身负双爵的贵勋,还是他们贾家两府的家主。
人家守着晚辈的礼数,上前和她招呼说话,这贾太太居然耍起傲慢,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真是老不死足为贼,一点长辈的模样儿都没有,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
夏姑娘心里骂过王夫人,再想到贾琮就觉得愈发是好人,这么体面的哥儿,行事礼数还这等周到,多地道的人啊。
……
上次她和母亲来赴贾家太太的寿宴,她第一次正面遇到贾琮,他甚至还对她说了话。
那日回去之后,夏姑娘着了魔一样,无数次回忆当时的细节,陷入异常的难以自拔……
她清楚记得贾琮的每一个动作,和他说的每一个字,虽然那只是一句客气话。
“夏姑娘客气了,今日是家里二太太寿宴,我们兄妹出来说话,离开太久未免失礼,我们这就要回席,夏姑娘先请……”
这句话在客套之中,隔着明显的距离,但即便如此,每次夜深人静,它常在夏姑娘脑海中往复来回。
他的声音是这般清朗温和,似乎有一种摧心的魔力,即便这样一句客套话,都被他说的那么好听。
夏姑娘每每回想起来,总觉那不是一句客套话,而是一句款款动人的情话,让她生出迷恋的幻觉……
她一进东路院内院,内心便沉浸在期待喜悦之中,似乎世上一切,在这种感觉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
这种古怪感觉仿佛能深入骨髓,让人不可救药,但又让她痴迷不舍,甘愿沉浸其中,不愿自拔……
直到她看到贾琮带着贾家姊妹,衣裳翩翩走进偏厅,无双隽美的容貌,清卷英睿的气度,似乎能瞬间让她得到满足……
而且,这次见面,贾琮似乎有些不同,夏姑娘察觉到他认真的看了她一眼。
他的眼睛很是好看,眸光深如秋潭,似乎能夺人心魄……
夏姑娘心中有些得意,自己的相貌身段,比起那些贾家姑娘,可是半点都不差。
……
正当夏姑娘有些想入非非,神思飘荡,她又抬头看了贾琮一眼,鼓荡的心绪似乎一下变得冰冷。
似乎贾琮方才倾然回顾,只是一场幻觉,如今他眼中半点都没自己,正坐在那里和一个贾家姑娘说话。
那姑娘长得斯斯文文,生得又美又俏,姿容气度竟和贾琮一样耀眼
她手中还拿着个方块物事,上面镶满宝石玉片,在那纤巧白皙的手掌中把玩,闪动着绚丽的光芒。
夏姑娘对但凡接近贾琮的姑娘,都很留意,上次她在王夫人的寿宴上,对贾家每个姑娘都记得清楚。
这个手中把玩物事的姑娘,正是贾家老太太的外孙女,据说还是两淮林盐运的独生女,是贾琮的正经表妹。
其他贾家姑娘不过是贾琮的亲姐或堂妹,唯独那薛姑娘和这林姑娘是他的表亲,这让夏姑娘心里很不舒服。
跟着进了偏厅的宝玉,见黛玉手中的魔方,好奇问道:“林妹妹,这是什么物事,好生精致,是从那里得来的。”
黛玉有些得意的说道:“三哥哥给的。”
宝玉本来还想说,林妹妹能不能借我玩玩,但听到是贾琮送给黛玉的,脸一下跨了下来,那里还说的出口。
夏姑娘听哪娘娘腔宝玉问得清楚,黛玉的回话也很明白。
原来这俏丫头手中的玩具,居然是贾琮特意送的,夏姑娘心中一股酸气直冲上天灵盖,心中别提多恶心不自在。
……
此时,王夫人正和夏太太聊的火热,倒是对自己妹妹薛姨妈有些冷落。
王夫人正笑道:“夏太太,待会儿酒宴结束,还请暂留些时候,我们到后花园逛逛,我正有要紧事找你商量呢。
就让你家姑娘留在后院,我让三丫头好好陪着说话,让宝玉也留下关照。”
夏太太见王夫人满脸笑容,隐含喜色,说话的时候还看了女儿一眼,目光中的喜爱和欣赏,不言而喻。
夏太太心中有些明悟,想来自己迂回曲折一番手段,总算有了些眉目……
笑道:“那敢情好,我听女儿说过,你那后花园新修的,景致十分雅静,我正想要逛逛呢。”
王夫人方才这话虽没说到明面,但语气有些异常的热络。
迎春、黛玉这些闺阁姑娘,毕竟阅历有限,只觉得是王夫人和夏太太投契罢了,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但在座的薛姨妈却是老成妇人,对这种家长里短之事,人情世故之法,最是捻熟敏感。
她知道姐姐这半年以来,一直对宝玉的亲事心心念念。
上回琮哥儿做生日,她还和老太太组局,本来想在贵勋小姐之中,给宝玉找一良配,结果听说踩了空挡,丢了脸面。
如今姐姐和夏太太暧昧热络的话语,还有一旁那生香活色的大姑娘,薛姨妈一下就明白过来……
只是事情想明白了,薛姨妈心中却有些不快,怪不得上次自己请姐姐过来,一起相看和夏家的亲事。
结果夏家找了高僧算命的理由,生生将事情推脱了,难道这里面竟有姐姐的手段?
薛姨妈想到儿子薛蟠,对夏姑娘一直念念不忘。
这事可不能让他知道,不然自己这傻儿子闹腾起来,亲戚间的脸面就难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