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昌三十八年的日子似乎比以往的每一年都要慢些,而且充斥着反常的情况,可以说每一天都有意外之事。
战备法案对民间生活的影响已经初显端倪,比如奢侈品的价格曲线迅速攀升,然后稳定在了以往两倍的价格。
当然那些玩意对寻常百姓来说无关痛痒,让他们不愉的主要是各种铝制品的价格涨了许多,铝蒸锅、铝水壶、铝饭盒等等物件都被额外征收了35%的“铝饷”。
对于明人来说,“饷”字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朝廷每次筹措军费时都会这么做。比如崇祯年间有辽饷、练饷、剿饷,后明在针对准噶尔汗国的几十年里,也多次临时加派过“西饷”,这个西指的是嘉峪关以西。
同时,官府也不断在街头巷尾张贴海报,宣传铝的重要性,建议改用铁制品或钢制品。
哪怕只是一个很低级、很落后的工业国,普通的民用钢铁也是绝对不会缺乏的——钢产量动辄几百万吨、上千万吨,与只有几万吨的铝产量压根不是一个级别。
“妈的!终于……搞定了!”
心满意足的周长风回家以后就大声感叹了一句,从月初到如今九月二十二日,他在兵部军器局、陆军处、海军处三个地方来回奔波和沟通,总算把事情给谈妥了。
军器局和陆军处的代表看到那粗糙的冲锋枪的时候当场就一副嫌弃的表情,有人甚至觉得它开不了几枪就会散架。
众所周知,如果一个人对某样事物有了先入为主的判断,那么再想改变他的判断是非常难的。
而这大半个月来,周长风就在干着这件麻烦且让人头大的事。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忙活至今终于将之办妥了。
在实际测评以后,军器局认可了这种看上去简陋不靠谱的设计,初步决定将它按照标准规范进行修改,然后定型取代现有的三四式,全国官营兵工厂立刻暂停组建三四式冲锋枪的生产线。
性能相仿,没有明显劣势,但生产成本和采购价格却低了四分之三……
那没办法咯,只能选择它了,军器局的老爷们精明得很。
陆军方面从一开始就在争辩,有人觉得的确可以,性价比高;有人坚持反对,不信任这种粗糙做工的兵器。
但在此方面还是军器局说了算,除非陆军愿意上下联名强烈反对,把事情闹大。
于是在一波三折之后,昂贵的铣削工艺冲锋枪终于要暂时性的淡出历史舞台了。
只有等大战结束了,需要精益求精的时候,它们才会再有发挥空间。
然后,陆军方面考虑减少三六式半自动步枪的采购,因为它的性价比太低了。
海军方面同意了周长风的要求,与空军的伞兵单位一样,陆战队也会采购发射中间威力弹的自动步枪。
除了已有的半自动短步枪以外,有关自动步枪和轻机枪的招标也被初步明确了——这将是未来明军伞兵和陆战队的班组轻武器搭配。
步枪手全部装备自动步枪,另有一挺轻机枪,统一使用7.36×40㎜短弹以确保弹药通用。
周长风前后连续折腾了大半个月,又是讲道理又是说好话,软硬兼施,还请客吃了五、六顿饭,这才成功把结果推到了比较好的局面。
然而今天他一回家,却获悉自己被一纸制书加了个“军机待诏”的官衔,原本还心满意足,闻讯就当即意难平了。
“先生……你没事吧?”夏筱诗有些忧虑的看着面前一副后悔之色的周长风。
“离谱,白忙活了……”周长风苦笑了一下,“好吧,也不算白忙活。”
自永乐年间确立内阁制度以来,内阁一直是大明的最高顾问机构,理论上它并没有任何决策权力,内阁的票拟不经过皇帝盖章是无效的。
除非有内阁首辅能和掌印太监串通一气,且皇帝或皇太后不干涉,张居正掌权时期就是如此。
但如今的内阁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内阁了,它在宪政之后就摇身一变成为了大明的最高行政机关,为朝廷之首。
而作为国家元首的皇帝仍需有顾问随时供咨询专业问题,就像美国总统有经济顾问、安全顾问之类的私人班底一样。
于是,待诏一职就被重新拎了出来,充作如今大明皇帝的顾问。
“待诏”顾名思义,等待诏令,在最早的时候其实就是顾问——「唐初,置翰林院,凡文辞经学之士及医卜等有专长者,均待诏值日于翰林院,给以粮米,使待诏命。」
不过等到明朝时,待诏已经演化成了翰林院的一个低级官职了,从九品,负责校对文书。
现今让它重回千年以前的初始用途,倒也算返璞归真了。
毕竟是皇帝身边的人,影响力不小,所以周长风就十分之郁闷,要是这道制书早些天下来,自己哪儿还需要忙里忙外?
虽然确实是力所能及的事,但像这样事必躬亲真的很累。
这时候夏筱诗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先生,先前这制书送来的时候,行人司让咱们准备搬家,以后得去皇城边上住。住处在里仁街……说是已经在收拾了,过两日便能直接住进去。”
“搬家?”正在咕噜咕噜喝水的周长风闻言便放下了杯子,“好,那抓紧收拾一下,带些衣服鞋子什么的就行了,其它东西那边估计都有。”
“还有,他们说林溪是外国人,建议解约辞退,留用的话得转交给锦衣卫再审查一回。”
“正常。那…她同意受审不?”
“当然咯。”
紫禁城,中國皇帝的“家”,一个在普通人看来神秘且莫测的地方。
从古至今从来不乏寻常百姓对它的各种想象,比较经典的就是皇帝早上起床用金碗喝粥,然后扛着金锄头去种地,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
晚明朝政混乱、宫禁松弛,这样一个神秘肃穆的地方也发生过许多稀奇事,比如有人闯入以后持刀自刎、有人拎着人头潜入宫中转悠、有人溜入宫中放鞭炮……还有明末三大案之一的梃击案。
北边的紫禁城是这样,南边的紫禁城也不遑多让,肃宗皇帝在位的时候,先是有几人组团溜进来挖地砖打算运出去卖,被锦衣卫抓个正着;后来又有俩人结伴潜入意欲强暴宫女,被净军(太监军队)生擒。
此所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也。
二十四日,这一天,因为要召开御前会议,待诏们自然也得随同皇帝出席。对着镜子把衣帽摆正以后,周长风出了家门。
之前因为朱士堰身体状况的缘故,将近半个月无力理政,稍微恢复一些以后也只能勉强断断续续的工作几个小时,同时朱立锲的病逝也使得相当一部分的公文无人处置。
这样一来,为了维持国家正常运转,积压的许多事情便自然而然的由内阁直接决断了。
朱泠婧登基以后就赶忙把这些事情给抢了回来,不得不加班加点理政,平均每天工作高达十五个小时,掉的头发可以绑成一小捆。
此刻她正在昭仁殿中奋笔疾书,苏依依叩门入内,禀告道:“陛下,周克行到了。”
面无表情的朱泠婧抬手瞥了眼手表,淡淡道:“嗯,宣他进来。”
从前两次都只进过皇城,今天还是周长风头一回进入宫城。
自西华门入内以后,接下来的路程并不短,步行的话大概要十多分钟,故而他就直接乘上了摆渡车。
事实上现在的紫禁城已经是重建两次以后的产物了。
明末的时候,南京紫禁城就已经因为长久未得修缮而破败不堪,世祖皇帝不得不将之重建一遍。之后就一直修修补补用到了十几年前,然后因为老旧得实在不像样子,索性就拆了重建。
下摆渡车以后经由乾清门进入内朝,乾清宫就在正前方,而它左右两边的配殿分别是宏德殿和昭仁殿。
这一路上给周长风印象最深的其实是锦衣卫,在这儿警戒、巡逻的锦衣卫军士们完全无视任何人的存在,非常高冷。
别说全体抚胸行礼了,就连双哨扶枪行礼都没有。
不知道那啥是不是也这样。【已删改】
朱泠婧没有继续在宏德殿工作,而是另起灶炉。昭仁殿原本用作藏书,不过因为空间充裕,现在已经被简单改成了她日常理政的地方。
迈过门槛进去以后,周长风来到了右边的次间,抬手敲了敲门。
“进。”那熟悉的声音从里边飘了进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周长风有些非同寻常的小期待。
他浅吸了一口气,然后推门而入,只见前边的御案斜向于宽大的窗户摆放,这样阳光便能以合适的角度照下。
一袭黑红搭配的朱泠婧正端坐着审阅卷宗,上身是玄黑色的交领长衫、下身是大红色的百迭裙,头后的发髻扎得很高。
黑红配色,再加上又高又大的发髻,给人的观感就是别具高贵与大气,倒是很契合身份。
“殿下……呃不对,参见陛下。”初来陌生环境,周长风也免不了有一丝紧张。
现在多少能体会到秦舞阳的感受了,下位者见上位者,平时哪怕再自信,终究会有些拘束和紧张。
“议事提纲你都看过了吧?准备妥当没?”说着,朱泠婧抬头看了他一眼。
“都准备好了。”
“嗯。”朱泠婧搁下笔,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然后望着他笑道:“背后就是门,你站那么远干什么?”
于是略显尴尬的周长风不得不上前走了几步。
“陛下,会议快开始了吧。”
“还有两刻钟,不急,伱先把汇总的马来半岛英军部署念一下。”
于是,周长风一边回忆一边把英军在马来半岛的部署情况给简述了一遍——这些都是大都督府情报处最新汇总的。
而朱泠婧则在一心二用,一边听一边看着桌上的卷宗。
“……还有一旅的战车单位,整备状态良好……”
“畜牲。”
啊哈?
周长风快要说完的时候,朱泠婧突然低声说了句“畜牲”,一下子就把他给弄懵了。
后者提笔打了个勾,又很犀利地批示了几个字,然后还奇怪地问:“说啊,怎么不说了?”
饶是周长风平时还算机敏,此刻也不知所措,“陛下,你…您刚刚说的……”
面无表情的朱泠婧“哦”了一声,不咸不淡地回道:“与你无关,我在勾决。”
按照惯例,通常官府会在立秋时节处决当年的死囚,这就是“秋后问斩”,如今也一样,整个大明需要处决的死囚在经过大理寺复核无误以后,呈递皇帝勾决,最终行刑。
这在形式上跟古代一样,但如今实际上就是走个过场罢了,基本上就是闭着眼睛全勾一遍,除非皇帝想动用特赦权力,那么会给名字画圈。
朱泠婧现在则纯粹是太无趣,忙到头秃,索性把翻看今年死囚的名单与案件当作消遣了。
她若无其事的解释道:“这厮罪大恶极,济宁州一审处枪决、大理寺复核无误,不妥,还是换成绞死吧。”
同样是死刑,在古代绞刑轻于斩刑,毕竟好歹能留个全尸。
可现在斩刑改为了枪决,绞刑于是又变得重于枪决了,因为绞刑更加痛苦,而枪决时子弹击中心脏,要不了几秒钟就毙命了。
周长风被她这通操作弄的震惊到了,他一副“你在逗我”的神情,“还能这样?”
“有何不可?你要不看看他做了什么?”朱泠婧斜睨了他一眼,冷冷道:“可惜了,要是如今还有斩首就好了,法国迄今还有断头台砍头呢。”
过了几秒,她还接着补充了一句,“有些人不掉脑袋简直是纵容。”
周长风:“……”
无言以对的他微微偏头看了墙壁上的钟,见已经是9:41了,便开口提醒道:“陛下,不到二十分钟了,咱们是不是该走了?”
“推脱了半个月,也是时候敲定最终方略了。”
神色如常的朱泠婧提起细毛笔,唰唰唰把剩下的两页死囚名单全部打上了勾,然后将笔伸进笔洗中涮了涮。
这时候,以苏依依、方述均几人为首的侍从队伍已经在昭仁殿外等着了,许久未有的御前会议即将开始。
「万历七年四月二十七日壬寅,先是有自刎于端门者,已奉旨严示。未几,复有故犯男子张杜持刀擅入禁地自抹。」
「万历二十四年正月二十八日,御马监奉御刘灿奏孥妄男子李明、石文暗携人头潜入禁地,为谋叵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