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后,方述均离开去料理其它事宜,敞亮的东次间中就只剩下了周长风与朱泠婧二人。
后者随手翻了翻面前的一册《旧唐书》,抬眸道:“你这人不太拎得清,我还是同你讲明些。”
“嗯,我洗耳恭听。”
朱泠婧大感无语,“人家说这种客气话时表现得都很恭敬,你这站得笔挺、眼神锐利,呵…言行不相符,看着违和。”
不是,伱这故意找茬是吧?
尽管心中暗暗吐槽,但周长风还是很自然地点了点头,“那……陛下请讲吧,我听着。”
“此次福州之案不小,现在又牵出了海关的事,连带的人加起来恐怕要过三位数,严格追究只会更多。”神色平静的朱泠婧淡淡道:“但,该缉捕谁就缉捕谁,不准胡来,不可扩大化。”
“点到为止?”周长风想了想,“现在总体还算稳定,不一网打尽么?”
“一网打尽?”朱泠婧盯着他,嗤笑了一下,平静地说:“那恐怕福建一省就得瘫痪了,指不定还得牵扯到朝廷的人,大战当前,得不偿失。”
“陛下,这样点到为止没什么用吧,治标不治本。”
“呵,治本?”
大概是觉得他这话无力吐槽,朱泠婧抬手指向了斜前方墙壁上挂着的画像。
她不咸不淡地说:“没得治,太祖高皇帝可没手软过,也不过暂时遏止罢了。”
有些尴尬的周长风回道:“呃…其实我的意思是……管长久些。”
“又能长多久呢?我说了,得不偿失。”朱泠婧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其它地方贪墨一二不算大事,但关系到军国之根本就不对了,伸出去的手得给它打断。”
贪欲难遏是人之常情,借职务之便顺手捞点油水大家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但有些关键地方是马虎不得的。
“此次也是给其他人长长记性,有些家伙已经忘形了。”
“陛下,既然是我和沈瑜主导,总得有点临机决断的权力吧?人生地不熟的。”
闻言,面带思索神情的朱泠婧沉默了足足十秒,最后才答复道:“任你施为。”
见周长风颇为兴奋,她敲了敲御案,认真地告诫道:“要是胆敢肆意妄为,你就再去监狱里休假吧。”
前者满口答应,行礼以后倒退着走了几步,随即转身一溜儿烟的拉开门离开了。
因为这事不算小,蹭蹭串联,很可能牵连到京师应天府的达官贵人,所以还需要有所准备。
周长风去了一趟内阁,虽然没见着民政阁臣谢沁端,但从这儿的侍从那里取到了一份“白名单”。
此民政非彼民政,可不只局限于婚姻、福利、赈济之类的,治安、移民、行政等等事务也包含在内,主持刑部、户部的民政阁臣毫无疑问是大忙人。
拿到白名单之后,他便马不停蹄地直接去了外缉事厂。
办事宜早不宜迟,而且专案调查队身在福州府存在一定的不确定因素,所以不容耽搁。
当天晚上22:39,高桥机场。
“……对流云团南移,海拔900米高度有密云,地面风向155,风速每秒4.8米……”
“幺两四拐号,准许起飞。”
四号跑道上,一架蓝灰相间涂装的游云二式客机开始缓缓滑行,两台风冷星形发动机逐渐加大马力,发出响亮的轰鸣声。
螺旋桨转得飞快,整架飞机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最后它柔和的仰头爬升,在抵达三千米的巡航高度之后便转为了平飞。
客舱前部,沈瑜随手将座椅放倒了许多,然后随手从空乘小姐手中接过了毛毯。
“一帮子蠢货,捞钱都不会捞,专踩禁忌。”他一边吐槽一边往身上盖着毛毯。
“是啊,劳烦咱们‘沈大爷’亲自出马了。”旁边的周长风翻了翻杂志,然后伸了个懒腰。
“我跟你讲,周兄,他们当时就算用惯用的套路,多报些价都不至于出现这般情况,简直是自作孽不可活。”
“的确。”
大明朝廷办事自有特色,许多时候都是目的指向性——重视结果、轻视过程。
只要你能把事情办好、办漂亮,那就万事大吉,期间的过程波折与否、代价大不大那倒是次要的,甚至有可能被忽视。
当然,只看结果不看经过这仅仅是底线,如果想做得出彩亮眼,那么经过还是很重要的。
将此逻辑套用于这件事上,常乐造船厂利益相关之辈如果想要揩点油水,只需要用俗套但稳妥的办法——这儿多报价一点、那儿多报价少许。
最后,给大明海军的合格的舰船造出来了,他们林林总总加起来也照样能够赚不少。
可偏偏他们干了最愚蠢的事,胆敢偷工减料,擅用次品,最终连基本目的——合格的舰船都没确保。
竟连朝廷的底线都践踏了,你不死谁死?
“说起来,要不咱们打个赌?”沈瑜将双手垫在了脑后,睁开眼笑着问道。
“打赌?”周长风疑惑道:“赌什么?”
“赌这次涉案之辈查抄以后,没收的私财究竟有多少。”
“这个……有意思,好。”
见他答应了,沈瑜转而将目光移到了舱壁天花板,思索该下什么赌约。
“以海军最新的揭阳级驱逐舰来吧,今年的采购价是一千零二十四万圆,我赌没收的私财能抵一艘。然后嘛…就赌一百圆吧,免得伤咱情谊。”
现在一圆的购买力其实还是十分坚挺的,都能买两张电影票了。
一千多万圆?这个有点夸张了吧?
周长风纠结不已,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不太可能,有点离谱。
但……沈瑜在这方面可谓经验丰富,他既然这么有信心那势必是有把握的。
“我觉得没那么多,赌不够买驱逐舰的。不过先说好啊,只局限于常乐造船厂一案,不包括其他事情牵扯到的人。”
“当然。”
圆窗外一片漆黑,仅有弦月与满天繁星。
由于身处空中免去了城区灯光的漫反射干扰,所以在这里看去,密集的星辰更为璀璨。
后半夜约莫丑时,这架航班编号1247的游云二式客机接近了福州府城区。
从驾驶舱向向看去,只见机场灯火通明,随着飞机开始进近,各式灯光信号也都准确无误。
降落之后,半梦半醒的周长风与沈瑜来到了机舱门,然而左脚刚迈上舷梯,就被不远处的情况给惊了一下。
草?
只见数百明军士兵就列队等候在数百米开外的停机坪附近,在明亮灯光的映照下,放列的重机枪与迫击炮格外的具有威慑力。
当他俩与随从人员走过去后,领头的高个子少校当即站直了身子,极其标准且利落地抱拳,平静道:“职是伞兵一团二营营正崔铨,职部含宪兵排、伞兵一队、机炮队共三百五十七人奉命到来,听候差遣。”
“你们什么时候到的?”周长风记得他们明天才会到。
崔铨伸手指向了斜前方远处的跑道,答道:“没多久,大概两刻钟。”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可以看到那儿停着几架运输机,一些地勤人员正围着它们在准备插管加油。
得知己方有扬眉吐气的机会,大明空军方面自然快活得很,于是就迫不及待了。
按照原本的计划,伞兵一团二营全体官兵会乘坐火车在明天下午抵达,但得知“钦差”在凌晨就会到,空军方面索性就指派其中一部分人先乘飞机过来了。
他们自有理由——预先派来一部,这样才能确保护得周全。
这几年空军和海军处处不对付,矛盾的根源也很简单,就是钱。
空军和海军都是烧钱大户,尤其是三十年代的航空技术日新月异,往往一型飞机刚刚开始大规模量产交付,新一型性能更加优良的飞机已经研发完成了。
对于空军来说,这样的情况就是,花了几年时间把老旧的飞机陆续淘汰换成了新飞机,但这些新飞机的性能却又已经落后了。
因此海军就以此嘲笑——刚买回来就落后,你们平时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所以不如等打仗了再一口气多买点新飞机,平时省下来的钱就给我们造船呗,反正船的落后速度比较慢,还能后期进行现代化改装。
被如此针对,大明空军这几年都过得不尽如人意,空军上下自然十分不爽。
等了好久,现在终于有了机会来煞煞海军的威风,简直是迫不及待!
不过在周长风看来,连重机枪和迫击炮都带来似乎有点小题大做——这样的威慑意味过于浓烈了,浓烈到一不留神就可能变成子弹或炮弹。
“要不现在就直接开抓?你有啥建议?”周长风侧首看向了身旁的沈瑜。
既然情况有变,帮手已经到了一部分,那么还需要按部就班吗?
“呃……”若有所思的沈瑜看了看周围,心中盘算了几秒,回道:“也可以,不过大体策略还是一样,先大再小,从快从速。”
周长风点头表示同意,然后从一名随从手中接过了福州府地图。
他扫视了两眼,将之递给了崔铨,命令道:“伞兵队一分为三,把控西北、西南、北三条出城道路,各配重机枪一组,其他的宪兵也带一个重机枪组,咱们去。”
崔铨的行事风格一看就属于沉稳的那一类,他仔细审视了一下三处要点,然后向麾下指派了任务,最后挥手道:“出发!”
很快,数百身影就分成了四股,向着各自的目标快步前进。
机炮队的一个重机枪小组抬着一挺出厂没多久、还崭新无比的三七式重机枪,伞兵一团宪兵排的三十余人则紧紧的跟在周长风一行人的身后。
在去机场旁边的仓库临时借用了四辆卡车之后,这数十人便直奔城区而去。
古时候的府州县官员通常是直接居住于衙门的后边,比如县衙的大堂后边是二堂、再往后便是知县老爷一家子生活的内宅了。
但今非昔比,现在肯定不会还是那样。
两刻钟后,车队停在了一处院子外边的街道口,士兵们接二连三的跳下车开始列队。
周长风叉着腰,望着不远处的宅邸说道:“这地方挺僻静的,院子也不大,看来福州同知比较低调。”
“低调?低调是给外人看的。”
叼着香烟的沈瑜深吸了一口,然后把燃得仅剩一丁点的香烟对着垃圾桶摁了摁,最后扔了进去。
后门一个班,左右各留两个三人小组来回巡逻,重机枪小组留守车队,其余人则直接来到了正门。
“嗒!嗒!嗒!”
叩门声在夜色下响亮无比,很快就有人应了。
“谁?!”
“朝廷专员,奉命暂拘福州同知曾庆鲁,开门。”轻车熟路的沈瑜表现得十分从容,语气平淡,就跟以前例行公事一样。
在场的人们可以听到门后面传来了一阵动静,说话声和走路声混杂在一起,似乎有好几个人。
“三十秒内开门。”
少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出,随即大门被打开了。
相比起沈瑜这样从容不迫的做派,周长风就要简单粗暴许多了。
他伸手朝前一挥,身前挎着冲锋枪、身后背着步枪的伞兵们就径直冲了进去,将里边的护卫给推到了一边。
“滚到墙边上去!手抱头!”
“聋子听不懂人话?两只手放头顶!”
迈过几级台阶,再跨过门槛,来到前院的周长风环顾了一下这座古朴静谧的宅邸,觉得这似乎是个养老的好地方。
接着,他指着前边的主屋令道:“把嫌犯带出来……”
“咳咳!”沈瑜干咳几下打断了他的话,提醒道:“这不太好,还是让人家体面点。”
“难道他以前不体面么?”周长风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随手递了一包进士牌香烟。
嘶,这家伙又要坏规矩咯!
算了,随他。
无可奈何的沈瑜接过了香烟,从中抽了一根出来。
伞兵们的行动干脆利落,仅仅两分钟后,还穿着睡袍的曾庆鲁就被两名伞兵一左一右给架了出来,显得有些狼狈。
他有点恼怒地质问:“有这么上门拘人的吗?我这是犯了多大的过错?”
读书人和官员自有优待,刑不上大夫嘛,古时候的大明是不能对秀才及以上的读书人用刑的。
时至今日虽没有明文规定,但仍然有一脉相承的习惯——除非犯了不赦大罪,否则再怎么样也会给予对方一点体面,也算是一种约定俗成的默契了。
但皇帝的愤怒也需要表达,准许周某人自行决断缉捕之事实际上是朱泠婧在展现自己的威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