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终于又飞宁古塔。

    飞飞机,秦蓁和宋庭庸飞的同一班,选过座位。

    看看秦蓁手腕上,左手劳力士玫瑰金十二颗钻淡蓝色贝母表盘还是特殊花卉图案,玫瑰金宝格丽满钻蛇戒,右手手腕大卡地亚铂金满天星,以及一个地摊货手串。

    价值五块钱人民币的塑料珍珠小手串,铜珠都掉色了。

    秦蓁抖抖袖子,羽绒服就把两只手腕全给挡上了。

    价值五块钱人民币的塑料珍珠小手串,秦蓁的小姨送给她的。

    秦蓁的两个小姨,使用宁古塔山寨版拼多多,买的小零件珠子,亲手串的,送给她。

    她两个小姨手腕上也是这个价值五块人民币的小手串。

    秦蓁的两个小姨都是local,是亚裔,是土生土长的宁古塔人。

    秦蓁呆滞抱着自己的包,在那里念念道,

    “我有时候真的感觉,我小姨和我们,没有生活在同一个世界。”

    宋庭庸举着手机坐起来说:

    “对啊?人家是local!”

    “local。”

    “每天上上班,一周还有几天在家上班就几天需要去公司,吃饱喝足打打网球,这辈子啥也不愁。”

    秦蓁淡淡扭头看他,

    “你不是这样吗?”

    “你以后完全可以不上班,不工作,集团太子,你又在愁什么。”

    宋庭庸不说话了,宋庭庸躺了。

    他还是一件黑色羊毛衫,袖子卷起来,还是那只黑盘江诗丹顿五千t零零零p,还是黑色的西服裤子,短靴木头底,腿搭在前面。

    “那都是心血…”

    “走到现在只有我家知道有多不容易。”

    “怎么可能…”

    “绝对不能说不要就不要。”

    宋庭庸坐起来转看她。

    秦蓁已经躺了。

    宋庭庸家里公司的事情,直到他离开国内,都还没解决,股权纠纷没解决,退市还在退,官司还在打,他家名下冻住的那部分钱也还没解冻。

    说宋庭庸因为钱不是自己赚的,宋庭庸的钱是他爹妈赚的,钱要是宋庭庸自己做生意赚出来的,冻他半个小目标他得当场吐血急救进医院。

    自高瑜和乔植卿两个人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高瑜对乔植卿的态度,急转直下。

    乔植卿说,平时也不怎么给高瑜发消息,现在发消息高瑜也回得很慢。

    乔植卿最后一个回去的宁古塔。

    在他航班前一天,高瑜特地给他发消息,

    「几点到?」

    「我来接你」

    乔植卿给她回了一个电话。

    早晨十点半。

    乔植卿从不买wifi,高瑜联系不到他,他落地才能联系到他。

    看大屏幕航班信息,他的航班应该已经落地,他还没回她消息。

    机场人很少,空荡荡,冷飕飕,机场超市没有人,零星几个机场工作人员中东还是印度血统在遛大街,看来这个点没什么飞机落这里。

    也有人在等。

    座椅上坐着的,中年华人女性,穿着休闲,一看就是公司没有什么烦心事家里也没有什么烦心事,没什么待办事项,单纯来接人,身边搭一只爱马仕奶油色大lindy。

    再一个男生站在那里,可能是留子,捧着好大一束花,或许在等自己女朋友。

    高瑜手机收到一条消息。

    乔植卿:

    「在出来了」

    零星有几个人出来,都是一个人,要么背着个小背包,要么拉着个小登机箱。

    太别扭了,要别扭疯了。

    再感受不到心动,没有距离感,太熟悉了,她知道他永远不会拒绝她,他永远不会把她推开,她无论什么时候想要他就能得到,她感激他,很累,太累了,很没劲。

    她装还喜欢他,那还不是为了他好,为两个人好,可他就那么聪明,他什么都能看出来,在他眼前装都装不住,他残忍地装他看不出来,无声地戳破那层窗户纸。

    他都知道她不想再跟他谈了,他为什么不说分手啊?

    他为什么不说分手啊??

    看乔植卿的身影,黑色高领带帽子硬壳防水外套,墨黑的头发,深灰色金属半框细框眼镜,黑色的长裤,拖着一只黑色的航司赠送小登机箱。

    再看一看,再劝一劝。

    多么完美一张脸。

    高高的个子。

    清泠淡漠的,要死不活的气质,动辄她爹一样的气场。

    他也可以不高冷,他能既活泼又粘人,一会儿委屈一会儿耍无赖。

    他还会点石成金术,他能给她点出来,最实际的,她现在拥有一台法拉利,296,不是从法拉利订的,那要等到她毕业车都还没做出来。

    他还可以像病娇一样,对吴深源说,那你就给我们小宋总跪下道歉吧?

    是宋庭庸先把酒瓶子拽吴深源脑袋上,吴深源被送去医院脑袋缝了三针。

    宋庭庸一分钱没出,现在宋庭庸已经进化到拿酒瓶子砸人都不用出钱摆平。

    吴深源的爹,亲自给宋庭庸打电话,向宋庭庸道歉。

    五十岁好歹也算做官的人,儿子头都叫人给打破,还要向二十几岁商人的孩子道歉。

    荒谬,荒谬乔植卿两个电话就能把荒谬变成现实。

    好好谈恋爱,嫁给他,她家别说集团了,她家能直接,飞升。

    她终于明白他们一直说什么飞升,说什么坐地飞升,说什么同服务器施法,说什么魔法师。

    那全是资源,是干不完的活,接不完的项目,生意根本就不用谈,顶门找上门来,见不到的人,向她家示好,办不到的事,打个招呼就一路畅通,别家同体量集团想都不要想的事。

    不嫁给他当然完全没问题,他家就那么大度,有他家一天,就永远不会出现宋庭庸家那样总被别人按着吃的情况。

    到底有什么不喜欢?她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

    没什么不喜欢,没什么不满意。

    没感觉了,单纯再没感觉了,仅仅只是没感觉了而已。

    她家不差那点钱,没必要勉强自己,没必要委屈自己,只是在谈恋爱,不要谈得这么崩溃。

    什么是相处会让人崩溃。

    不仅在凌迟他自己,还在凌迟她。

    太难受了,这是什么满清十大酷刑。

    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谈恋爱都是爱情的坟墓。

    她现在就想走,远离他,再不见到他。

    什么叫喘不上气。

    她终于体会到了。

    什么叫多一分一秒都窒息。

    他为什么还不提分手啊?

    他是不是疯了?

    她必须要来接他,当时回国是从她家走的,那时候两个人关系还好好的。

    现在他回来应该回哪里去?她家还是他家?

    不要弄得那么尴尬,他家庭背景摆在那里,她要把他接回她家。

    她就算分手,也得是态度良好地分,以后要有什么事情找他帮忙,她也不至于开不了口。

    两个人不能再住一起,难道要把他扫地出门?

    那就向他暗示一下,当然不是任何语言任何态度上的暗示,解决这件事情的办法就是,她再不回去住,只留他在她家里住就可以了。

    他住她这里,只是想和她一起而已,既然她再不回去,他也理应离开。

    乔植卿看到她,朝她的方向走。

    高瑜随而从座椅起身,也往他的方向去。

    高瑜抬眼看他,干涩笑了笑,下意识去揽他的登机箱。

    乔植卿立即往后拽了一下自己登机箱,疑惑看她一眼,“不用。”

    高瑜要他跟着她走,“我帮你拉着呗,飞十五,十六个小时?怪累的。”

    乔植卿黯然说,“不累。”

    机场自动门一开,阴灰的天空,冷冽新鲜的空气,清澈的建筑内透光,宁古塔的光景,颜色饱和度都还算高。

    他看起来很累,快挂了,要晕了,从口袋里掏出来烟盒,这回倒不是七星是和天下。

    高瑜掏出珍贵火元素,也找他要一根。

    和一开始一样,她抬手挡在他烟边上挡风,他微微俯身,她替他点烟。

    烟着了,她也给自己点。

    两个人几乎同时垂下手,吹出一口烟,也同时继续走。

    高瑜走在前面,听身后乔植卿很不耐烦的一句,

    “想分手你就说。”

    他斥责的声色刺得她心下一颤。

    高瑜走在前面,不说话也没回头。

    登机箱滑轮滚动摩擦地面的声音,远空飞机降落引擎轰鸣的声音。

    高瑜缓下脚步,并在他身侧,麻木的笑容,灵动的眼眸,麻木地打量他,酸涩的笑,

    她心软了。

    “饿不饿?”

    乔植卿恍惚失色身形一晃,往后站了一步。

    高瑜去拉他的登机箱,“回家好好睡一觉吧。” 他手上再没拉住自己登机箱,她往停车场走。

    高瑜的车,高瑜她不开保时捷,她开这台黑色雷克萨斯轿跑lc五百。

    后备箱不大,那也够大,够放他一个登机箱,皮质垫子上面什么乱七八糟,黑色羽绒服下面压着一堆打印note,还有计算器,还有墨镜盒。

    乔植卿提自己行李箱平放进去,他仔细探身把她羽绒服往里塞一塞。

    乔植卿上车坐进去,高瑜也坐进去关车门,乔植卿也关车门。

    后视镜下雪花水晶挂饰,灰濛濛的天空,绮丽的水晶反光。

    快速路上,满眼白色车牌。

    宁古塔的车总是很干净,都没什么泥点子。

    高瑜降下窗户,车排队,她点了根烟,心情恢复了。

    乔植卿低头看着手机,暗然说了句,

    “对不起。”

    高瑜笑着抬手切歌。

    电梯门一开,对开大门再一开。

    不太冷,空旷又敞亮,有些温暖,抽油烟机的声音,很有生活气息。

    巨嘹亮一嗓子,“回来啦?”

    这一声太热情了,太温暖了,高瑜像尼古丁加咖啡因冲上脑子。

    厨房岛台边上,华人阿姨来做饭,这位阿姨不太一样,跟宋庭庸那边从国内带过来的他家内务府不一样,跟徐蕴申家都开始雇上菲佣也不一样。

    这次再回来找到的这个阿姨做饭,人阿姨也不缺钱,她闺女大宝马suv送阿姨来,来做饭。

    猜测阿姨多半就是在宁古塔太无聊,阿姨就是太无聊。

    阿姨每次做完饭,吃饭就聊,饭后还要和她聊很久,聊到她都想做点自己的事情,应该送阿姨走了。

    阿姨还没深度接触这里的华人移民大家庭,才过来才会觉得很无聊,过来久了的阿姨都天天在家里种花种草还养鸡,乐不思蜀。

    华人区感觉都能凑一圈广场舞,但还没见到广场舞。

    每次吃完饭阿姨还要聊,赶上她忙的时候,她都不好意思请阿姨走,寻思带阿姨一起主日聚会,认识点别的阿姨,但是阿姨不是基督徒,也没问过她女儿。

    阿姨手里还举着一双筷子,阿姨典型的那种北方热情大娘,面相很有福相,发丝花白,目光落在她身后乔植卿身上,探身要看看乔植卿。

    高瑜忘记往前一步,乔植卿被堵在她后面。

    高瑜笑着说,

    “嗯...我男朋友,可以叫他...”

    说着回头把这个问题抛给他。

    乔植卿手正按着登机箱拉杆,正低头,他站直朝阿姨很礼貌微笑点点头,

    “嗯。啊姨好。”

    阿姨做一桌子菜,看看宋庭庸从国内空运过来的新鲜的平鱼,三条清蒸平鱼。

    别人进口空运日本三文鱼,宋庭庸空运进口中国平鱼,好几年前国外外卖都不发达中餐馆都不发达的时候,宋庭庸就已经会找渠道自己进食材,宋庭庸初中就变成留子,宋庭庸能一直都在国外吃正宗中国菜。

    外面餐馆做饭,周一大盘鸡,周二羊蝎子,周三兰州拉面,周四沙县小吃,周五湘菜,周六粤菜,做的最地道的就是广东早茶。

    阿姨做饭有外公外婆家的味道,主日做饭也有。

    一小碗梅菜扣肉,一中碗肉饼子蒸蛋,清蒸平鱼,西红柿白菜,紫菜蛋花汤。

    高瑜换好衣服,去厨房岛台自己盛饭,给阿姨盛饭。

    看乔植卿已经在餐桌坐着了,他也没换衣服,在看手机,那她给乔植卿也盛点。

    高瑜摆好筷子,摆好汤碗,摆好调羹,

    “姨您快来吃吧,别忙了,别做了,太多了。”

    阿姨坐下看乔植卿面前那碗饭最少,

    “哎呀吃这么少,怎么长身体呀!”

    乔植卿放下手机,捡起筷子自己说:

    “没事没事,姨我刚下飞机吃不下这么多。”

    开饭咯。

    阿姨的目光烁烁生光,钉死在乔植卿身上,又有得聊了。

    阿姨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朝高瑜意思一下,高瑜吞着米饭,“嗯..嗯…叫他小乔,叫他小乔。”也不知道乔植卿对这个名字满意不满意。

    像解锁开什么封印,阿姨成吨的问题倾涌而至,问他是不是也在这里读大学?读金融的呀?和她是同学呀?爹妈在不在这里?哪里人呀?

    乔植卿欲哭无泪笑了,看他社牛不起来,他累,多半想赶紧吃两口躺下。

    乔植卿每句都回答,都照实话回答,都很简短。

    他第一个吃完,他吃完就喝汤,坐座位上刷了五分钟手机。

    他右胳膊撑在桌面上,垂着头,声音很轻短促说,

    “想喝水。”

    高瑜正站着要帮阿姨收碟子,剜他一眼,

    “喝水你没手?不会自己倒?”

    她转身看乔植卿把玻璃杯放在餐桌,他正往次卧走。

    那他要睡次卧,她跟去看看枕头被子齐不齐,

    “这个空调坏了哦,调大厅的才能调这个房间的温度,我给你调热风哦,要热你给我发消息。”

    她往里面走,走到浴室,看他扶着门框蹙眉低着头,跪到马桶边上他就吐了。

    高瑜震惊凑近一步,

    “我你...” 吃了就吐什么意思啊,阿姨做饭挺好吃也没毒吧,阿姨还在外面厨房做下午茶呢。

    高瑜赶紧回头把浴室门关上。

    乔植卿手扒上大理石壁,摸抽水键,看他指骨手臂青筋。

    高瑜重新回去,给他边上放一杯热水,看他吐得很难受,吃的东西全吐空,吐到他吐胆汁。

    高瑜也没办法处理了,她先关干浴室门,把乔植卿关在里面,再关大浴室门,再关衣帽间门,再关卧室门。

    安静的大厅。

    事故处理成功,阿姨不知道乔植卿吃完她做的饭就吐了。

    阿姨正洗手,高瑜弯腰在边上调洗碗机,还和阿姨聊了几句,

    “很不好弄呀,不是我爸爸妈妈给我安排的,就是同学的朋友,然后两个人认识了,就谈恋爱嘛。”

    阿姨蹲下看洗碗机运作,“哎?你们两个都是xx人呀,xx菜我也会做的呀。”

    高瑜带一杯热水一盒抽纸回去看看他。

    乔植卿已经蔫了,靠坐在大理石壁边上垂着头一抽抽喘气。

    高瑜在他边上放下玻璃杯加一盒抽纸。

    乔植卿拿玻璃杯喝水,他拎着玻璃杯,连滚带爬摸到卧室水杯放在床头,外套脱了丢在地上他就爬上床了。

    高瑜追着他,他都已经盖好被子,气若游丝地说:

    “窗帘…”

    高瑜犹疑移动到他床边,

    “行行,窗帘。”

    后来阿姨撤退了,第二个连滚带爬进她家的是宋庭庸。

    宋庭庸就打了个电话,那时候还听不出来宋庭庸喝多少,问乔植卿在哪,声音像兴高采烈。

    高瑜说在她家,宋庭庸问能去她家么,高瑜就说行。

    高瑜下地库给宋庭庸开门,大白天的喝了多少,大冬天宋庭庸就一件黑羊毛衫,但好像还保持着很大的理智。

    宋庭庸一句话都没说,大门一开,他都想不起来自己该去哪里。

    高瑜立即说:

    “哎你,他睡觉了,你要睡觉么?你要不去次卧睡?那个门那个门。”

    宋庭庸没把乔植卿次卧的门敲开,宋庭庸直接进客卧。

    高瑜也没敢再打扰他。

    破天荒第三个大白天醉酒的是秦蓁。

    秦蓁米白色的落叶裙,白色大羽绒服,几乎在她面前缩成一团,

    “嗯...喝,喝多了,收留,收留我。”

    高瑜震撼极了,

    “我收留你但我次卧客卧都满了,你来我房间行么?”

    她给秦蓁盖盖好,

    “到底发生什么事啊??”

    “我家都满了??”

    秦蓁昏睡之前,迷迷糊糊在那里说,

    “蜂蜜…蜂蜜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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