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昼短夜长,北方尤其如此。过了九点,夜色越发深沉,从北边来的海风吹得窗户呜呜作响。乔建军送走最后一波客人,将隔壁老董喊了过来。
对两个迈向老年的男人来说,炒上一叠花生米,用黄瓜拌个猪耳朵,再配上一瓶老白干,就是劳累一天后最好的放松了。
两个人喝了两口酒,酒气刹那间冲上头。新闻频道正在播放着“新型农村合作医疗”的有关新闻,二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等这条新闻过去,老董说道:“这个政策一出来,你小舅子看病可就方便多了。”
乔建军嚼着花生米,苦笑道:“可他得的不是一般的病,不知道国家能不能给报。”
“还是那句话啊,小老百姓千万别生病,一生病,整个家就被拖垮了。”
“可不是,我家不就是拖到现在,还没缓过来么?”
老董笑道:“看你为了还债,整天累得像头牛一样,要借给你点儿钱,你还不要。在你眼里,体面就那么重要?”
“那当然,谁挣钱容易?我还能活动,能不借就先不借,一直借钱,对孩子们影响也不好。再说了,真需要钱的时候,我也没跟你手软。”
二人碰了酒杯,又将一小杯酒一饮而尽。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老董说道:“北风紧了,也快过年了。你家老大、老二啥时候回来啊?”
“璐璐回不来,国家有规定,公派留学生第一年回国有限制。咱也能理解,国家花那么多钱把人送出去,哪儿能天天往家跑啊?那还学不学东西了?”乔建军吃着花生米,继续说道:“老二不知道,混小子从来不跟我们说,通常明天到家,今晚才打电话。”
“你家孩子都是有出息的,你呀,就等着享福吧!”老董神色复杂,喝了一口闷酒。
“啥有出息?最让人操心的是老三,学习最差劲,但人家一点儿都不愁,被她哥哥姐姐惯得那叫一个……那叫一个天真烂漫。我也老了,操不动那么多心了,能考上哪儿算哪儿吧。”
“我看未必,我以前不是学过面相么?我看啊,你家琳琳一看就是有福气的,说不定人家能走得更远。”
“董大爷,借您吉言,我争取以后走得更远!”乔琳冷不丁地推门进来,将两个大男人吓了一跳。她把书包仍在桌子上,笑嘻嘻地抓了一把花生米,说道:“我走在路上,就感觉耳朵发烫,原来是你俩在议论我呢!”
老董笑道:“哪是议论得发烫?是天太冷了,冻得吧?老乔,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咱俩改天再聊啊——预报有雨,你千万注意儿你这炉子啊!”
“以前又不是没用过,放心吧!”
乔家父女送走老董,乔建军才虎着脸说道:“又用手抓东西吃,家里就这么教你的?”
乔琳不好意思地吐着舌头:“饿坏了嘛!再说,我又没把董大爷当外人。”
“那也不行,手脏得要命,也不洗洗,等吃坏了肚子,你妈又得说你。”
乔琳小猴子般挠挠头,鼓着腮帮子说道:“以后不这样就是了。”
“你呀,真是个小机灵鬼!”乔建军轻轻戳了女儿额头一下,转身便去厨房收拾了。
大锅里一直留着一碗馄饨,还是热乎的,那是乔建军特意为女儿留的。乔琳一边吃着馄饨,一边看着体育新闻,她看起来有点儿不高兴——虽然AC米兰在联赛里气势如虹,但是到了12月,卡卡就要结婚了。
他的未婚妻是一名高中生,人家身出名门,漂亮温婉,高贵典雅,还是一名虔诚的教徒,跟卡卡十分般配。
乔琳看了看自己,穿着黑色的羽绒服,壮得像一只狗熊;脱下羽绒服,里面是同样臃肿的校服,颜色黑不溜秋,一个裤筒能塞进两条腿。妈妈当然不会浪费如此肥硕的衣服,让乔琳在里面塞满了秋衣秋裤,还有毛衣毛裤。
再看看电视上,看到卡卡未婚妻,即使是冬天,人家也穿得优雅大气,衣服仿佛都是量身定制的,再配上阳光一般的笑容,难怪卡卡会那么喜欢她。
乔琳很是沮丧:“同样是高中生,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
愁上心头,她连馄饨都吃不下去了。
直到闻到一股焦糊味,她才惊跳了起来。
“我的大小姐,你的羽绒服被烧着啦!”乔建军急忙赶来,将衣服捡起来,袖子上面烧了一个洞,里面的毛毛都烧焦了。
“你说你,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乔建军很是心疼,拿着衣服吹个不停。
乔琳本来还觉得很心疼,可是一想,这件衣服穿了两年了,还是商场打折的时候用很便宜的价格买的,顿时就有点儿不满爸爸的反应:“这衣服都旧了,同学都笑我呢,怎么穿这么土气的衣服。”
“衣服没坏就能穿,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些话你都忘啦?”
乔琳很不开心:“现在又不是旧社会,干嘛要那么节省?”
乔建军听出了女儿话中的火气,也有点儿不开心。不过转念一想,小女儿基本都是穿大女儿剩下来的衣服,偶尔买件新衣服,还挑商场最便宜的买,顿时也有些愧疚。
可是想想欠了好多年的债,他又焦虑到不行,实在下不了决心为女儿买新衣服。他缓了缓语气说道:“你先穿着,等过了这一阵,再给你买新的。你想想你哥哥姐姐,他俩从来都没开口要过新衣服。”
乔琳难过地看了电视一眼,一件合体而又暖和的大衣是那么可望而不可及。她没有接爸爸的话,闷闷不乐地把东西给收拾好了。她转念一想,自己把衣服烫坏了,一回到家,妈妈肯定又要唠叨。于是她跟爸爸商量,能不能让爸爸回家,自己睡在里屋?
乔建军很干脆地回绝了她:“这里冬凉夏暖,哪儿有在家里舒服?”
“那哥哥以前一直住在这里啊!”
乔建军一时无语,最后才说道:“你哥是男孩子,就该吃点儿苦的。你是女孩子,磕着碰着都不行。快走吧,我快累死了,得早点儿睡觉。”
尽管乔琳还是很不服气,可是也没反驳,只好趿拉着脚步往家里走去,生着爸爸的闷气,想着如何应对妈妈的灵魂拷问。
乔建军知道,只要给乔琳买一件新衣服,就够她开心好久,可是谁能知道他手头有多紧?如果小女儿能跟老大、老二一样懂事,那该多好?
小女儿走后,乔建军封了炉子,躺在里屋的床上,看着对面的那张单人床,神思有点儿恍惚——睡在那张床上的小子,转眼间离家两年半了。
当时小女儿回到城里上学,家里没有那么大的空间,他和妻子睡一间,两个女儿睡一间,乔楠只好睡到客厅的沙发上,小小的身躯在沙发上缩成一团,他居然也从未抱怨;
后来乔建军从战友手中盘下了这个店铺,将里屋改造成宿舍,他和儿子各睡一张单人床。其实,乔楠是可以继续睡在家里的。可是那小子很固执,将铺盖全都搬了过来,乔建军也赶不动他,随他去了。
虽然大多数时间,父子二人都是各干各的,每天说的话不超过十句,但是乔建军不得不承认,有了这个小子跟自己作伴,不管干什么都踏实了不少。
儿子到底为什么要在这个小破屋睡觉?他肯定是说过的,可是乔建军忘记了。反正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这个理由似乎也不重要了。
印象中,儿子好像不是从小就不爱说话的,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小孩当他的跟屁虫。父子之间到底是怎么变得这么生疏了?是因为揍了他几次,还是因为没收了他的玩具?时间过去得太久远了,乔建军一时也想不起来了。
想给儿子发条短信,又不知道发什么好;想关心一下他,又显得太生硬。毕竟,就连新生报到,他都没陪着儿子一起去啊!
想起在车站那场离别,李兰芝要忙学校的事情走不开,乔建军要拼命做生意还债,只把乔楠送到了火车站。
在上火车前,乔建军问道:“真的不用去送你?”
乔楠摇了摇头,简单地说:“不用了。”
那时他和妻子都感叹儿子的懂事,可现在回想起来,儿子有没有可能埋怨自己呢?
那一趟列车装了那么多去报到的新生,对别人来说,这可是一个全家出游的好机会;而且,这是孩子离开家,走向自立的第一步,哪个家长不想尽量为孩子多做点呢?
那时的乔楠只不过是个刚满十八岁的少年,连省城都没去过,一个人去了离家1500公里以外的地方,这一路上,他是否会感到迷茫忐忑?
在乔家人的印象中,乔楠一直都是一个成熟的孩子,所以他们把焦点落在了“成熟”上,却忽略了他还是个“孩子”。
乔建军的心脏隐隐作痛——忽略了太久,即便从现在开始弥补,恐怕也填补不了那么多年的空白了。
不知什么时候,风势弱了很多,天空下起了小雨。乔琳正在背着化学题,听着雨滴落在窗上,感受暖气片散发的丝丝温暖,她感受到了一种温暖的安全感。时针快要指向1了,乔琳揉了揉眼睛,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睡梦中,她依然在背着化学题,“一氧化碳是无色、无嗅、无味的无机化合物气体,比空气略轻,通常用二氧化碳在高温条件下与碳反应的原理制取,化学式是 C+CO2→2CO…一氧化碳能使血液变得鲜红,血液变成‘樱桃色’是一氧化碳中毒症状……”
乔琳半梦半醒,背到这里,突然被吓醒了!
化学老师说过,在这种阴雨连绵、通风不畅的天气,最容易发生煤气中毒。
乔琳刚才在梦中,一直梦到“樱桃血”,这是不是什么征兆?
时间已经快一点半了,乔琳原本不敢独自出门,可是她一想到店里那冒着烟的炉子,也不顾那么多了。她匆匆套上刚刚烧坏的黑色羽绒服,没拿手电筒,也没拿雨伞,在漆黑的巷子中一路飞奔。
乔琳拼命拍打着店门,老爸没醒,反而把隔壁老董给吵醒了。乔琳急哭了:“我爸不会真的中毒了吧?”
老董也一阵害怕,二人合力拍打起来,乔琳使出吃奶的劲儿,可是推拉门一动都不动。老董一把拉开她,抄起一块石头把玻璃砸开,从里面把插销给拔了。
他们破门而入的那一刹那,乔建军也从昏睡中醒了过来。他想站起来,可是头重脚轻。他只好先拉开灯,坐在床上缓口气。
“老爸!”乔琳一看爸爸没事,顿时就扑到他怀里大哭起来。
“老乔,你没事吧?”老董闻到了煤气味,担忧地问道。
乔建军晃了晃脑袋,强撑着说道:“只是有点儿头晕恶心,你们怎么来了?”
乔琳抽抽搭搭地说不出话来,老董说道:“怕是琳琳担心你煤气中毒,憋着一口气跑过来的。”
乔建军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刚才做梦,做得稀奇古怪的,一直听到琳琳在喊我。原来不是做梦,是她来救我了呀!”
老董感慨道:“你上辈子积了多少德,这辈子才修得这么个好闺女?”
乔琳挂着泪痕,跟爸爸说道:“我不要新衣服了,你换个新空调吧,别再生炉子了,要不我睡不安稳!”
老董也附和道:“咱们人老了,往往中毒了也不知道,孩子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我劝你呀,还是换个空调,让大家都省心。”
乔建军心有余悸,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他看着那台破旧的空调,还有冒着屡屡白烟的炉子,再看看伏在他身上哭泣的女儿,他突然想起来了,儿子告诉过妻子,为什么要执意搬过来跟他一起住——
“如果有人来店里偷抢,我可以帮爸爸把他们赶跑;冬天生炉子,我爸睡得比我死,只要有我在身边,他就不会煤气中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