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的一个周日午后,乔琳欢快地从学校里跑出来,爸爸答应过她,今天要给她买隐形眼镜。终于能摆脱沉重的镜框了,可又不知道隐形会不会磨眼睛?一想到这些,乔琳既兴奋又忐忑。
周日下午,馄饨馆有不少人,乔琳扫了一眼,就扫到了好几个同学。乔建军早有准备,喊了一个老战友过来帮忙。他叮嘱了战友几句,解开围裙,和小女儿一起走到了街上。
二中门口有不少眼镜店,远远看到几个大的,乔建军却不进去,说道:“店大可能欺客,咱先别进去了。”说完,便拉着小女儿钻进了一个较小的店里。
乔琳知道爸爸的心思,没有反驳他,乖乖地跟在了爸爸身后。
老板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小伙子,正愁没什么生意,一见乔家父女进来,立刻热情地招呼起来:“欢迎光临,是哪位要配眼镜啊?”
乔琳将手举得老高:“我!我要配一副隐形眼镜。”
“配隐形啊?我先给你测测度数吧!如果你散光太厉害的话,还得专门去眼镜厂定制。”
乔琳没想到会这么麻烦,小心地看了爸爸一眼。乔建军很沉得住气,他将身体支在柜台上,问道:“老板,你这里的隐形都是什么价格啊?”
“这位同学是要日抛的,月抛的,还是半年抛的?”
父女二人听晕了,晕完之后,乔建军说道:“这孩子得参加舞蹈比赛,时间跨度可说不准,半年抛的是不是更合适一些?”
老板很实在地说道:“看她穿的校服,还是二中的学生吧?学习压力那么大,肯定不能长时间戴隐形。我建议您买日抛的,一盒三十对,需要的时候就戴,不需要的时候放着就行了。”
乔建军琢磨了一下,说道:“训练的时候也得戴隐形,况且她训练的时间也不短,可能不止三十次。我看还是弄个半年抛的吧,能戴的时间长一点儿。”
“行嘞!”老板拿出一张价目表来,说道:“质量不一样,价格当然也不一样。最贵的这种是从美国进口的,特别轻薄,而且能防止眼疲劳,但是差不多得一千块;便宜点儿的也有,但是戴不了太长时间,没有那么多功能,戴久了眼睛也会不舒服。”
乔琳没想到最便宜的都要200块,都快赶上自己一个月的生活费了!她顿时就打了退堂鼓,小声道:“老爸,别买了,凑合凑合得了。”
乔建军对小女儿的话置若罔闻,依旧很淡定地说道:“你这里卖的最好的是哪一种?”
“四百块的这个是卖的最多的,戴过的人都说舒服。”
乔建军嘿嘿笑了两声,乔琳太熟悉爸爸这个笑容了——他又要放大招砍价了!
小时候,乔琳很佩服爸爸砍价的本事,他能把对方砍哭了,最后还能让人把东西卖给他。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不喜欢这种砍价的行为。她觉得,这种行为很丢人。
尤其是在二中附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蹿进一个同学来,她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如此尴尬的一面。
可她无法制止爸爸,乔建军已经开口了:“老板,这个能再便宜点儿吗?”
老板很爽快地说:“如果你要拿,那我给您便宜十块钱,咱做个长远生意,下次您再来。”
乔建军不吭声,只在柜台上敲着手指头,显然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老板见状,狠了狠心说道:“那就便宜二十块,觉得合适您就拿走,不合适的话,我也不能赔本卖!”
从外面进来几个学生,乔琳急得直咬手指头,还好这里面没有自己的同学,没人看到自己的窘态。她想拉着爸爸走,可乔建军明显意犹未尽。
老板先让几个学生挑着镜框,他很有耐心地招呼着乔建军:“大叔,如果您觉得贵,就买200价位的,我再给您便宜20块钱。反正您家孩子也不常戴,没必要戴那么好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乔琳觉得爸爸该收手了,可是乔建军很固执地说:“不行,哪怕就戴一两次,也得戴好点儿的。”
“380,您能接受吗?能接受的话,我这就给她测视力。”
老板的语速渐渐加快,乔建军感到了他的不耐烦,便问道:“给个痛快价,300块钱,行不?”
别说老板了,就连乔琳都目瞪口呆——老爸怎么能一下子砍100块钱?
乔建军笑看着老板,可那位老板的脸色却冷得很彻底。他将价目表收了起来,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一分钱一分货,400块钱的东西能跟300块钱的一样吗?没见过您这么砍价的,您再去别的地方打听打听吧!”
被老板一通抢白,乔建军倒也不生气,心平气和地说:“砍价砍价,就是你来我往嘛!你不满意我给的价,咱们再商量嘛!”
老板明显很不悦:“没啥好商量的了,我还得招呼别的客人呢!”
没等乔建军发话,乔琳逃也似的离开了眼镜店,乔建军随后追了出来。乔琳脸颊发烫,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她说道:“老爸,你能不能别讲价讲得那么狠?如果有人来咱家吃馄饨,从三块五一碗讲到五毛钱一碗,你会开心吗?”
乔建军理直气壮地说道:“全港城上哪里去找像咱家这样好吃又实惠的馄饨?好多人都问我为什么不涨价,我说,做生意得讲良心!”
“那照你这么说,别人都是不讲良心的咯?”
“眼睛是暴利行业,他卖400块钱一副,就很有可能赚350!多跟他讲讲,说不定他就卖了。反正他不会亏本,只是多赚少赚的问题。如果你不讲价,那吃亏的就是咱们了!”
爸爸的话并没有让乔琳开心起来,她将手插进羽绒服的兜里,赌气般地站在原地。乔建军见状,亲昵地搂过她的肩膀,说道:“买东西要货比三家,咱们去大光明看看!”
大光明几乎是二中附近最大的眼镜店了,来配眼镜的人络绎不绝。对比刚才那个热情的老板,大光明的职员们很冷漠地忙碌着,过了一两分钟,才有一个人过来招呼他们。
“小姑娘,我给闺女配副隐形眼镜,你们这里都有什么价位的啊?”乔建军笑着问道。
那柜员飞快地从柜台下摸出一张价目表来,爆豆般地说道:“最贵的1200,最便宜的280,您要哪一款?”
几乎所有价格都比隔壁贵了100左右,乔建军的眉间抽搐了两下,他说道:“你们这里怎么这么贵?别家最贵的才1000呢!”
“那您去别家买吧,我们这里不讲价。”柜员利落地收起了价目表,招呼起了另外的客人:“同学,你要配眼镜吗?”
“嗯,美女姐姐,我要参加健美操比赛了,得配一副好点儿的隐形眼镜,您给我介绍介绍呗!”
一听到这个声音,乔琳顿时浑身发冷。她看到了,在爸爸的右边,站着几个熟悉的身影。
沈春晓今天没有穿校服,她穿着厚款牛仔外套,牛仔衣外面还有一个浅灰色的帽子;她下身穿着黑色的铅笔裤,更显得两条美腿笔直修长。她浑身都洋溢着青春时尚的气息,活像从偶像剧里走出的女主角。
乔琳看了看自己……算了,不看也罢。跟沈春晓一比,她简直是一头从山上跑下来的熊。
一声“美女姐姐”,让柜员很是开心,态度也热情了很多。她不厌其烦地给沈春晓介绍着,沈春晓托着腮听着,最后很果断地说:“那给我拿这个牌子的吧,我要棕色的。”
“好嘞!一共八百八十块,给你打个折,给我八百五就行。”
乔琳一直躲在爸爸身后,不敢露出身子来。她哀求爸爸千万不要再讲价了,她可以在任何人面前没有丢脸,但是绝不想在沈春晓面前将面子丢得一干二净。
可乔建军丝毫没有察觉女儿的心思,也没有被柜员的冷漠而打退,他笑着说:“你再给我看看价格嘛!我闺女也是二中学生,也能买到学生价。”
柜员冷冰冰地递过价目表,乔建军扫了一眼,忍痛问道:“这个500块的能便宜多少?”
“你要拿,可以便宜二十块钱。”
“这不公平啊,你给这个学生便宜了三十块钱呢!”
柜员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那人家还买得比你贵呢!”
乔琳实在看不下去了,拽着爸爸的胳膊,埋着头就往外走。
可是沈春晓看得一清二楚,她好奇地问道:“乔琳,你怎么在这里?”
“配眼镜。”乔琳低声说道。
“你是不是也来配隐形?博士伦是我常戴的牌子,这个特别舒服,你第一次戴隐形,我建议你戴个好点儿的。还不到1000块钱,已经很便宜了。”
沈春晓难得如此热情,乔琳却承受不起,乔建军不知道她俩的恩怨,还笑着说:“那也有点儿贵了,我们去别处看看。”
柜员看着他们的背影,鄙夷地说道:“每次都想着讲价,真是一脸穷酸相!”
乔家父女已经走出了眼镜店,可是他们身后却传来一阵夸张的嘲笑声。乔琳不敢回头看,泪水已然在眼里打转。
“这家态度太差劲了,不在这里买了。走,回刚才那家!”
“我不去!!!”
乔琳狠狠地甩开了爸爸的手,乔建军不明白,一向乖巧的小女儿怎么会发这么大脾气?
“我不配眼镜了,我不花钱了,你满意了吧?”乔琳胸口剧烈起伏着,大声发泄着她的委屈。她很想问问爸爸,刚才都被老板赶跑了,还有什么脸回去买?
“好好的怎么就不配了?不是老师让你配的吗?”
“就不配了!我不跳舞了!再也不花你们一分钱了!”乔琳一赌气,坐在了路边的花坛上,埋着头啜泣起来。。
乔建军叹了口气,从乔琳书包里找出了她的眼镜盒,然后拿着眼镜去了刚才那家眼镜店。差不多过了二十分钟,他喜滋滋地拿着一个袋子出来,跟小女儿说道:“照着你的眼镜度数配的,你先戴着试试,不合适可以再来换。”
乔琳胸口像堵了一团棉花,她转过脸去,根本不想试。
乔建军劝道:“你别怄气了,买东西哪儿有不讲价的?我这回去一趟,又跟他讲了一顿,便宜了五十块钱呢!你看,如果不讲价,咱这钱不就白扔给他们了?”
配好眼镜的沈春晓心情大好,跟女伴们从眼镜店里出来,正好听到了乔建军这一番话。她蹦蹦跳跳地走近,“好奇”地问道:“大叔,你还真讲价成功啦?这个多少钱买的?也得千八百的吧?早知道就让你帮着我砍价了,我白扔进去多少钱啊!”
乔琳瞥了她一眼,让她走开。沈春晓悻悻而去,可一阵阵放肆的大笑声依旧传了过来。乔琳忍无可忍,接过爸爸手中的袋子,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你!”乔建军登时气得青筋爆裂,很想教训乔琳一顿,但还是先捡起了刚配好的隐形眼镜。
“我说了我不要了!你干嘛非要配?干嘛非要去跟人家讲价?你走,你走啊!!!”
乔琳从来都没有哭得这么声嘶力竭,乔建军被她的哭声给镇住了。他突然觉得女儿好像长大了,不再是以前那个乖巧温顺的小朋友了。可这样的女儿,让他感到十分陌生。
“快走嘛!”乔琳跺了一脚,哭喊声更甚先前。
乔建军想拭去小女儿眼角的泪水,想问问她究竟怎么了,可是一股未知的畏惧和失落涌上心头,让他不敢上前。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缓缓转过身,趿拉着脚步,消失在了人群中。
乔琳泪眼朦胧,可即便如此,她依然能在人群中看到爸爸的身影。
他在战场上受过脚伤,右脚往里撇,走路多的时候能看出一点趔趄。他的肩膀很宽,可是一边高一边低,背影跟爷爷一模一样。不知什么时候,他一直坚挺的脊梁,渐渐地弯了下去。走路的时候,他不再雄纠纠气昂昂,仿佛像一头年迈的老牛,拖着身后的一家人,踽踽独行。
乔琳擦干眼泪,想追上去说声“对不起”。可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像被钉在了原地。
从那儿以后,她再也没有为朱自清的《背影》感动过。因为爸爸此时的背影,成为她此生不可磨灭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