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我都是别人眼中的乖孩子。
哪怕我学习不好,他们也不能否认我是个乖孩子。
小时候,家里条件很不好,爸妈没有精力养三个孩子,就把我送到了乡下姥姥家。据说把我送走的时候,妈妈哭惨了,哥哥姐姐也很难受。可我居然很淡定地接受了这样的的安排,没有哭闹,懂事得像个小大人一样。
当然,这些我都不记得,都是大人告诉我的。
我从小生活在姥姥家,姥姥、舅舅对我疼爱有加。舅妈也是个温良贤淑的女人,把我当成自家孩子一样疼爱。所以,对童年的我来说,大李家村比港城更有家的温暖。
尤其是舅舅,在我上幼儿园时,十以内的加减法死活学不会,老师都放弃了,但是舅舅教会了我。不仅如此,他还以极大的耐心教会了我小学阶段所有的古诗词,教我认识田间树林里的植物。小时候,我一直把舅舅当成父亲,对他很是依赖。
所以,即使我跟林黛玉一样寄居在姥姥、舅舅家,但我从来都没有感到过一丝凄凉,反而如鱼得水,片刻舍不得跟他们分开。
对爸爸的印象?对不起,真的很少。
在模糊的印象中,他身材魁梧高大,走路带风,不像现在这样,腰都弯了,走路也没有气势;他的头发浓密茂盛,不像现在这样早生华发;他不太喜欢刮胡子,常常将我抱起来,用胡子扎我的脸。
他大概一两个月来一次大李家村,有时带着哥哥姐姐,有时他自己来。每次来看我,他都给我带很多糖果,拉着我说很多话。可幼年的我是个皮猴子,我根本没有耐心跟他说太多,眼里看到的都是他买的糖果,一有机会就挣脱他的怀抱,拿着糖去找小伙伴玩。
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想法——与其他自己来,不如带着哥哥姐姐一起来。至少我能跟哥哥姐姐玩到一起,比他干巴巴地找我聊天要有意思得多。
爸爸通常当天到,当天晚上就走。在农忙时节,比如麦收、秋收、种麦子的时候,他会在姥姥家住一晚上,第二天晚上再走。
农忙时节大多气候适宜,不冷不热。某一年初夏,割了一天麦子之后,爸爸带着我和哥哥躺到平房上(农村用来晒粮食的地方,是一块宽阔的平台,与屋顶相连),看着天上的星星眨眼睛,他给我讲了很多有意思的故事,我也会跟他亲近一些。
“星星像眼睛,一眨一眨的。”我笑嘻嘻地说道。
“嗯,星星不仅像眼睛,还像敌营的灯光。”
“敌营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
爸爸短暂失语,继而笑着说:“敌营就是坏人住的地方。我们在海的这一边,他们在海的另一边。晚上站岗的时候,看到他们的灯光一闪一闪的,就像是海面上的星星。看到那些灯光啊,不知不觉,就会紧张起来!”
“站岗是什么?”爸爸说的话,有很多我都听不懂,只好一个劲儿地发问。
“……站岗就是保护我们脚下的国土,保护我们身后的家人。如果敌人敢过来,那站岗的就是第一个发现他们的。”
“这么厉害?”我突然对爸爸充满了崇拜,往他身边靠了靠。
爸爸顺势就把我搂在了怀里,自豪地说:“晚上大海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这时候啊,你就能看到海面上一起一伏,那个东西离你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按捺不住好奇,急切地问道:“是大海龟吗?”
爸爸哈哈大笑起来:“什么大海龟?是武装泅渡的敌人!”
“什么是武装泅渡?”
“……”
显然,爸爸很容易被我的问题弄到无语,但是他没有烦躁,很耐心地解释一个个问题。我和哥哥分别躺在他身边,他搂着我们俩,讲着部队里的故事,直到我俩全都睡着。我梦到了爸爸说的大海,海面上有星光点点;哥哥呢?他应该梦到了那片绿色的军营了吧?
那次分别,我第一次感到很不舍,甚至流下了眼泪。爸爸也很难受,他蹲下来抱着我,说道:“等过两个星期,爸爸就回来看你,好不好?”
“拉钩!”
我和爸爸拉钩之后,泪眼婆娑地送走了他。然后就一张张地撕着日历,等待爸爸回来。
那时没有电话,也不知道爸爸几点能来。那天我没有睡午觉,眼巴巴地等着。等太阳不那么毒了,我就跑到村口玩,每一辆停下的客车都会让我望眼欲穿,可我又一次次失望,因为爸爸始终没有回来。
姥姥喊我回家吃晚饭,我还是不肯走,直到夕阳西下,肚子饿得咕咕叫,我才一步三回头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正在此时,一辆大客车停在了村碑旁边,一声响亮的“琳琳”,让我迅速地回过了头。
我一眼就看到了风尘仆仆的爸爸,他头发乱糟糟的,浑身都是汗,但是笑得特别灿烂。
“爸爸!”
我大喊一声,一阵风似地飞奔过去,紧紧地保住了他。小小年纪的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久别重逢”。
那年我五岁。
爸爸说,我尖叫着“爸爸”,飞快地奔向他的那一幕,是他这一生最为温暖的回忆之一。
我是十二月出生的,七周岁才开始上小学。回到城里后,爸爸给我报了一个舞蹈班。妈妈说他乱花钱,他说,周围的孩子都在学,我闺女不能落在别人后面。
我很感谢爸爸让我学了舞蹈,如果没有舞蹈,我平凡的人生该缺少多少乐趣啊!
随着年岁渐长,我渐渐了解了爸爸的过去。了解到他是如何从一个优秀的侦察兵排长,转业到港城化工厂,又如何做起了厨子。这几条看起来毫无关联的人生轨迹,却是爸爸在几个时期走过的不同的人生道路。
说得难听一些,他从一个前途大好的战斗英雄,最终沦落成一个平庸的厨子;从一个超级英雄,变成了最普通的百姓。
而让他一次次做出取舍的,只有两个字——家人。
姥姥一直告诉我,无论什么时候,爸爸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个不折不扣的超人。
我对此深信不疑。
很多人都说,爸爸这一生充满了遗憾。但是我从来没有听他抱怨过命运的不公,他也从来没有把自己未完成的梦想强加在我们三个孩子身上,我们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想做的事情。现在想来,这种“自由”是多么难得啊!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向哥哥姐姐学习,尽量地学会懂事。尤其是知道爸爸的过去之后,我很心疼他,总想着为他分担点儿什么。可我还在读高中,我只能拼命地考一个好成绩,让他多笑笑。我知道,我们兄妹三人往回拿奖状的时候,是他最为开心的时候。
说实话,在三兄妹中,爸爸最疼的就是我,我也一心想做他的小棉袄。可我万万没想到,我成了伤害他最深的那个人。
因为我可耻的虚荣心,让我变成异类的虚荣心。
我摔了他给我配的隐形眼镜,大声地赶他走,只因为他当着我同学的面砍价,让我感到非常没有面子。
我以为爸爸会打我,可我看到了他的愤怒,犹豫,以及最后的无力。他没有说任何话,只是捡起我扔掉的眼镜,慢慢地消失在了人群中。
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见过爸爸走得那么慢,或许他是真的累了,他不再是我印象中的大英雄了。
打仗时,敌军的弹片炸到了他的右脚脚踝里,他差点儿残废;在化肥厂工作时,他差点儿被机器削去大拇指;开馄饨馆的时候,家徒四壁,债台高筑。他几乎耗尽所有心血,才将这个家支撑到现在。
他活到现在,就是一部中年男人的血泪史,所有伤痛都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而我知道,最让他痛不欲生的,偏偏是我这个“小棉袄”给他的伤害。
我想冲上去,跟他说声“对不起”,可我却没有勇气。
那天晚上,我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想起爸爸的身影,我就难过到不能自已。
我破天荒地翘了自习,一个人溜达到操场边上。黑暗中,我鬼使神差地拨通了哥哥的电话号码。出乎意料的是,哥哥很快就接了起来。
“怎么了?”哥哥听到了我的啜泣声,紧张地问道。
我哭着将自己做过的混账事说了一遍,电话那端的哥哥沉默了。在我说完之后,他说道:“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很叛逆的时候,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我那时整天都不跟爸妈说话,为什么呢?因为我渐渐看到了他们的缺点,对他们有很多不满。但是身为子女,又不能指责他们,最好的方式就是沉默。”
哥哥又说道:“现在想想,才明白我那时的想法有多幼稚,多荒唐。其实不是我在容忍爸妈的缺点,而是他们在忍耐我。你比我强多了,至少你现在就知道自己错了,而我是进了大学之后才意识到的。”
我说道:“可你没有顶撞爸妈,我顶撞了,我以后就是个坏孩子了!老天爷会抛弃我的,再也不会给我好运气了!”
听了我的话,哥哥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人哪儿能不犯错?知道错了就跟爸爸道个歉,别再让他伤心了。”
我还没有答应,哥哥那边像是响起了什么警报声,他匆匆挂了电话,那边就再也没有声音了。
我握着电话,回忆着哥哥刚才说的话,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在我们年少气盛时,常会愤愤然地说——爸妈不理解我!他们说的话太让人伤心了,我真想离家出走,不想让他们当我父母!
可实际上,我们常常说一些更伤人的话,去刺激爸爸妈妈。有多少人能体会到父母的伤心绝望?又有多少人,能真心地向父母道歉呢?
爸爸没有打我,容忍了我青春期的乖张与叛逆,他依然是那个平静而有力量的超人。
我欠爸爸一个道歉,为我年少时可耻的虚荣心,让我变成异类的虚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