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自古卧虎藏龙,乔建军实在捉摸不透对方是何方神圣。小六却握着电话,诚恳地说道:“叔,如果您同意,我就打个电话,把乔……您儿子的情况跟这个人说说。”
“这人到底是什么人啊?”
“呃……很多年前是一位军长,现在嘛,就是我爷爷。”
嗯,毫无意外,乔建军的瞳孔经历了一番强烈地震。
小六笑道:“老爷子可是老党员了,一身正气,爱惜人才,最看不惯部队里的歪风邪气。正好他在北京,要是他知道这件事,陷害乔……您儿子的那个人,肯定会被他骂一顿。”
乔建军不爱走后门,不爱麻烦人,但是此刻,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要是不麻烦,我就答应了。”
“真的不麻烦。”
小六的表情很真挚,但是乔建军却想不明白,这孩子为什么要帮自己呢?他执意要留下他的联系方式,等儿子跟自己和解那一天,喊他过来喝一杯。
小六推辞了半天,最后说道:“等您儿子回来,我肯定还会来你家吃饭的,这点小事不用记在心上。”
在乔建军看来,这件事情可一点也不小,所以他拉着小六,刨根问底:“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得到你们部队去感谢你啊!”
“哈哈,您要是真想找我,来我们部队六连,找一个姓陆的,就能找到我了。”
乔建军老了,侦查能力几乎为0,没有察觉小六和儿子的关系。但是他琢磨过来了,他姓陆,陆就是“六”的大写,他又分在六连,大概是因为这些,他的外号才叫做“小六”吧!
在为儿子奔走呼吁的过程中,乔建军再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事在人为”。过了几天后,老冯打来电话,说道:“乔叔,您的控诉或许起作用了,刚才我们开会,团长说有个别同志受到不公平待遇,被人造谣陷害,造成了很恶劣的影响。这种情况不应该发生在部队里,要求各单位严格反思,并提交书面材料。”
老乔曾在信中写道“我如此大费周章,并不是为儿子搏一个好前程,只是作为一个战士的父亲,作为一个老侦察兵,对这样的事情感到十分寒心。尽管注定错过比赛,但我依然想告诉所有人,我儿子根本没有精神病!他的能力,名誉不容诋毁!”
乔建军知道,肯定是老方联系到那边首长了,要不部队的反应不会这么快。这么多天,他总算没有白忙活,儿子不是精神病,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也终究会平冤昭雪。
在十二月最后一天晚上,老董拿来一只桂花鸭,说是儿子以前战友寄过来的,要跟乔建军一起吃鸭子,喝个一醉方休。
这几天老乔总是心口疼,但他心情不错,一不小心就喝多了。一阵西风刮过,送来一阵雪花,原来在这奔走繁忙中,又一年隆冬将至。
老董感慨道:“戏文中有很多儿子为父亲报仇的戏码,你这个爹当的,还为儿子报仇!”
“嘿嘿,这把老骨头还行,区区一小老百姓,还能为儿子申冤,不赖!”
“唉,可是你为乔楠付出这么多,他也不知道啊!说不定,他还在心里记恨着你呢!”
“那没办法,当年我的确做了对不起他妈妈的事,他怨恨我无情,我也埋怨他不懂事……但那又能怎么样呢?他还是我儿子,他出了事,我哪儿能不管他?”
老董喝了一口闷酒,呛出眼泪来:“不管怎么说,有个能让人操心的儿子,那也是人生一大幸事!来来来,喝酒!”
一杯港城古酿下肚,乔建军的胸口疼得更厉害了。他隐隐觉得情况不太好,但是儿子休假时,刚带他做过全身体检,结果一切正常。难道才过了这么几天,就能生出什么病来?
唉,古人常说急火攻心,老乔心想,他也体会到攻心的感觉了。
在队友们飞去中东比赛后,乔楠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消沉,训练时不再生龙活虎,每次写报告也是应付了事。单位领导找他谈过话,他就玩世不恭地说:“反正我有精神病,什么也干不了,你们把我开了呗!”
乔楠不会被开除,但是很有可能会被降职,那样更丢人。老冯帮他上下打点,这才保证他暂时没有危险。老冯劝道:“自暴自弃可不是你的性格,你不应该拿出更大的决心来,让抛弃你的人后悔么?”
乔楠抽着烟,很是桀骜不驯:“他们后悔有个屁用,反正老子铁定心要走,报告都打好了。”
“……你给哪里打的报告?”
“司令部啊!”
老冯急得跳脚:“你这是越级报告!”
“那我也是无奈之举,我说我没病,你们偏说我有病,我只好一走了之……”乔楠胸口起伏得厉害:“那就请团部领导做指示。”
再后来,乔楠果然被喊去谈话了,说是有团长、政委,还有好几个不熟悉的领导。政委开玩笑说道:“听说你最近训练还闹情绪了?”
“报告,确实闹情绪了。因为我受到了不公正待遇,让我对组织的信任产生了动摇……”到了这种场合,乔楠终究还是有点怂的,不敢把话说得太死,说两句话就得查看领导们的脸色。
“继续说下去,这次事件,还引发了什么严重后果?”
“报告,在被开除的当天,我异常愤怒,想到了很多欧美电影中,主人公被冤枉后,最终变成反派、报复社会的情节。但是,我并没有用军刀割腕,也没有饮弹自尽,更没有用机关枪、手 榴弹等危害无辜同志。简言之,我比那些反派更加愤怒,但没有做任何自残或者残害别人的事情。甚至在回来的当天晚上,我还吃了一个包子,一个鸡蛋,喝了一碗粥,写了一篇日记。在就寝前,还喂了我们连队大黄一根火腿肠。我做这些,足以表明,我不是个精神病。”
???
几位大领导咬住嘴唇,挤眉弄眼,谁都看得出来,他们是在拼命憋笑。
这位年轻的军官是个写材料的好手,报告写得严谨认真,条理清晰,堪称模板。就算做口头报告,他也说得一板一眼,没法确定他到底是不是一本正经地搞笑。
乔楠却没有觉得好笑,他又补充了一句:“总之,我正常得很,虽然愤怒至极,但是依靠强大的理性,我还是按部就班地生活,恪守着解放军战士的原则。”
“乔楠同志!”
“到!”
“那个,噗嗤……”团长也没忍住,但是在这种场合实在不应该笑场。他镇定了一下,又说道:“接到你的报告之后,我们做了慎重讨论,再综合各方意见,最终达成一致,在对待你的问题上,集训队的骨干确实草率了一些。但是事关重大,他们不得不慎重,还请你多多理解。”
乔楠其实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所以内心毫无波澜。他闷声道:“报告!我有个问题!”
“请讲!”
“我是否有精神病?”
“只能说,从医生提交的诊断看,暂且没有精神病。”
“那……我以后还能继续执行任务吗?”
“在你一切正常的前提下,只要各项成绩达标,我们肯定会给你机会。对每个战士来说,机会都是均等的。”
乔楠就想要这个结果,但是他也不知道,这样算不算领导给他画大饼,暂且把他稳住?他在报告里提到了离开,但是领导们绝口不提。
“乔楠同志,这次事件,我们充分理解你的心情,并对你的遭遇深表遗憾。如果你有任何不满情绪,我们都欢迎你提出来。但是我们不希望你继续闹情绪,而是希望你早日调整好状态,继续投入到工作训练中去。”
“……是!”乔楠已经尽量让自己有活力一些了,但是在领导听来,这样的回答还是有些有气无力。
在乔楠离去的时候,政委喊住了他,其他领导却给他使眼色,示意他不要说。乔楠正觉得纳闷,政委终于开口道:“你的父亲……真的为你付出很多,就算为了他,也早点振作起来吧!”
“……是!”
乔楠完全被蒙在鼓里,不知道父亲为他付出了什么。当天晚上,他一个人在训练场上拼命跑圈,跑到随时都有可能吐血,才将脚步停了下来。老冯在他身边坐下,还没开口,乔楠就知道他想要说什么。
“冯哥,我挺好的,虽然感觉心凉,但还没那么脆弱。”
老冯绝望地说道:“话虽这样说,但我总觉得,这里已经留不住你了。”
“那我也得有本事离开这里。在这里待一天,还得好好干。”乔楠没有说,他已经拜托黄金子买了考研的书。老冯说得对,他的心已经木了,想尽快离开这里。
他的好兄弟赵宇也过来找他,拍着他的肩膀说道:“乔帮主,你手下的兵都在你宿舍里等着。他们都很关心你,但是又怕你好强,不敢跟过来,回去跟他们聊聊吧!”
“老赵,那个……”
“算了,别提出去比赛的了,一团糟。”不愧是黄金搭档,乔楠一开口,赵宇就知道他想问什么。
乔楠心里五味陈杂,他勉强笑道:“冯哥,能借我你手机用用么?”
“拿去。”
“我想打一个越洋电话,我手机停机了……”
“如果咱这信号能打出去,你就打打试试吧!”
乔楠找了个角落,拨通了一个美国的号码。那边一接起来,他也不知道怎么了,隐忍了那么久的委屈,一下子就爆发了。
“您是哪位?是……楠楠吗?”
乔楠没有说话,咬住了拳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乔楠,真的是你吗?快跟姐姐说说,你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乔楠最难过的瞬间,第一念头就是听姐姐的声音。可那个声音一传过来,他就很没骨气地泣不成声了。
他疯狂地擦眼泪,因为从小到大,父亲都不让他哭——男孩子不应该哭,哭就是没出息。所以再难过的事情,他也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哭。
然而这一次,他的眼睛像坏掉了的水龙头,泪水根本就止不住。慌乱之中,乔楠挂掉了电话,他不想让姐姐担心,自己过得不好。
虽然在角落里,他的呜咽声还是清晰地传了出来。他的好朋友们装作没听到,安静地抽着烟,耐心地等着他“打完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