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在2018年的时候,一个吃鸡的游戏变得大火。对于吉祥路这个圈子来说,先是网红主播“小太阳”带着玩,然后乔楠的妹夫手痒痒也开始玩。
在家庭聚会时,妹夫得意洋洋地说起了他在绝地求生里的战绩,却被夫人连连吐槽:“哥,他玩这款游戏玩得走火入魔,还说什么填补了少年时期的遗憾?呵……我怎么没看出来呢,他少年时期还想过当兵?我都跟他吵够了,你干脆拿枪把他突突了得了。”
……
乔楠同情地看了妹夫一眼,在心里默念,做他的妹夫真是个高危职业。
乔楠当然不能把他妹夫给突突了,也不能对炸毛的妹妹视而不见,在被自己孩子吵到头痛的某个瞬间,乔楠拍了拍妹夫的肩膀,说道:“少年,游戏有什么意思?来PLA投奔大哥吧!只要加入我军,大哥我天天带你吃鸡。”
乔楠没有吹牛,他妹夫还真动了心思,不过他夫人又舍不得了。她宁愿丈夫通宵达旦玩游戏,也舍不得他去吃哥哥的那一份苦。
对于乔楠来说,他们这一代最早接触的枪械类游戏是CS,那时候的火爆程度绝对碾压今天的绝地求生。它最火的时候,初代80后还是血脉偾张的少年,因为他们的存在,网吧里天天硝烟弥漫。
在少年时期,乔楠偶尔去网吧玩一玩,未曾料到,往后的岁月他居然每天都在体验真人版的CS,以及真人版的绝地求生。他一再跟妹妹强调,论他的辛苦程度,可以算常人的百倍;刺激程度再乘以百的平方;帅气程度,可以乘以百的立方;而成就感,那就是无限值了。
实战起来自不必说,就连平时演练,也绝对是很多男孩子梦寐以求的场景。想想啊,穿着迷彩,扛着钢枪,奔袭在茫茫旷野。乔琳想象过,不说其他的了,就一个单手换弹匣,就足够引得一群人尖叫了。也难怪高中同学整天缠着她,跟她打听哥哥了。
乔楠参加过无数次的演练,2009年年初那次,他还参加过一次小组对抗,那次又是魔鬼一样的48小时。有些情景太苦了,乔楠不愿意回想,只在装×的时候淡淡地讲出来。
比如说,在零下十几度的环境里风餐露宿,天还没亮就爬起来吃一口毫无味道可言的干粮,这对他们来说是最安逸的场景了。而那个时候,港城老百姓正在吉祥馄饨馆里吃一顿平淡而又温暖的早餐,像黄金子那样的高级白领,可能在出差的五星级酒店里吃着奢华的自助早餐。而乔楠他们坐在冰冷的荒野里,就着寒风,夹杂着尘土,吞下干巴巴的口粮,完全是为了生存。
乔楠还记得,那次他是蓝军一方,还是小队长。让他当队长的时候,别人看他的眼神还有点怪怪的,毕竟那时他刚刚摆脱“精神病”的嫌疑。但乔楠各项素质还是很出色的,这个没有人怀疑,他带领着九人小队一路高奏凯歌,最终他在翻高墙的环节“阵亡”了。
后来乔楠给他的爱人讲,当时他躺在泥浆里,沮丧地望着天空。天上正好盘旋着一只乌鸦,他脑子里闪过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说不定上辈子自己就是一只折翼的天使,飞着飞着就摔死了。这辈子依然过不了这个槛,每次翻高墙,必然要出事。
他的爱人笑得肚子疼,拼命地捶他,结果打到自己手疼。乔楠还是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们大学时第一次翻高墙,我身手矫健,一般是最先爬上去的,就在上面拉他们。可一开始他们都不会使劲,双腿乱蹬,你见过被蜘蛛网缠住的苍蝇腿没?我在姥姥家见过。我看到那个情景,就想起了苍蝇腿……然后我就笑了,我一笑,下面的人就更不会用劲了,没爬上去……教官把我狠批了一顿,但是我脑子里还是想着苍蝇腿,就低下头笑。教官又狠狠踹了我一脚,冲我大吼——乔楠,训练能当儿戏吗?你再笑,我就拿胶带把你的嘴封起来!我问了他一句,那样他们会不会笑得更厉害?教官没绷住,被我气笑了。”
他的爱人笑得眼泪狂流,连连说道:“我不能再笑了,肚子好痛……”
乔楠搂住了她,叹气道:“从那儿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第一个爬上去,而是在下面当人梯。第一天,脖子就被踩破了好几层皮,疼得我睡觉都得趴着,再也没心思想苍蝇腿了。”
就这样,他爱人被他讲得又哭又笑,最后依偎在他怀里,说道:“还是你最有趣!”
当然,那是很久以后了,2009年年初,乔楠又倒在了高墙这个科目上。他想,腿伤发作的自己,被困在高墙上,比困在蜘蛛网里的苍蝇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被送到医院去,大夫让他无条件静养。因为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乔楠心里很急,总想着快点儿回去。他虽然每天都嚷嚷着要离开这个破单位,但他还是比谁都认真地参加训练。
躺在病床上百般聊赖,他就看还在连载的《明朝那些事》。相比较而言,乔楠还是喜欢看历史书的。只不过,他对历史书产生的共鸣,都找不到人分享了。
就像他刚下连队的时候,弹的吉他狗都不听(大黄还是他给捡回来的,他给弄的编制)。但是现在,他可以非常流畅地弹一些耳熟能详的吉他曲了。他手下的兵把他当成点歌台,但是他执着地弹《白桦林》。
谁都不明白他为什么痴迷于那首歌里所讲述的悲伤故事,乔楠也没打算让别人理解。他执拗地想,总会有人明白的,哪怕TA在另外一个世界。
驻训期间他没有带吉他,所以除了看书、吃饭、睡觉什么都不能干,躺了两天,他就浑身不舒服。在第三天,他把被子叠成了艺术品,《士兵突刺刺》里面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蚊子飞上去劈叉,苍蝇飞上去打滑”。
啧啧,真是到了哪里,都离不开苍蝇腿。
这半年黄金子频繁入藏,年初还要飞一趟,听说乔楠受伤了,就特意过来看看他,跟他出去吃个饭。乔楠在拿起拐杖外出的一瞬间,他眼前突然飞过一幅画面——他受伤那年,很想回家过春节。在她的帮忙下,他拄着拐杖逃离了医院。
那年他们都还很年轻,很穷,很狼狈,可他们笑得比烟花还要灿烂,他们感觉自己拥有全世界。
黄金子见他神色不对,急忙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不是……”
眼前人不再是那个清瘦的姑娘,而是烫着精致大波浪、穿一身昂贵羊毛大衣的黄金子。乔楠捶了自己脑袋一下——瞎想什么呢?
考虑到乔楠的腿伤,黄金子很体贴地在附近找了个小饭馆。落座之后,她就絮絮地说起了最近的工作生活。她说,奥运会以后,北京房价涨得特别厉害,她必须得买一套房子了。
乔楠尚且没考虑那么远,说道:“你要是缺钱,我借给你。”
“得了吧,我家里赞助了一大部分,你还是留着钱等着娶媳妇吧!”黄金子拿出职场精英的风范,说道:“乔楠,以后房价肯定会越长越高,越长越快,比你涨工资的速度要快得多。听我一句劝,一定要及早买房子。哪怕买个小点儿的,以后转手一卖,也能赚不少。”
乔楠考虑过买房子,但是他想得没有黄金子那么多,他只是单纯地想,男人应该有成家立业的本事。上次休假回家,爸妈也一个劲儿地提买房子的事,但是现在,他不想再接受他们的帮助了。
乔楠隐约有点悲哀,自从毕业后,确切地说,应该是失去她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讨论过那些诗和远方了。他看过的屠格涅夫、抄写过的聂鲁达,全都埋在了心底,再也没有跟别人提起。
他不能免俗地谈论起了房子、车子,一次次思考服役期满后哪条路最适合自己,被家人操心终身大事……在某个瞬间,他会觉得自己很陌生,他已经找不到当初那个还有一点点浪漫情怀的自己了。苏雪的诊断是非常准确的,他所有的异常,都来自于孤独。
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但是又不完全正确,至少跟另一个小女孩在一起的时候,他还是挺无忧无虑的,什么都不想,就想把最有趣的故事全都说给她听,听她银铃般爽朗的笑声。
“喂,乔楠!”面对乔楠的一再走神,黄金子有些忍无可忍了。
“唔……”乔楠笑嘻嘻地说道:“看来在落地的时候,泥浆灌进我脑子里了……”
“噗……”黄金子没忍住,差点儿把果汁给吐出来:“对了,我给你买的考研的书,你都收到了么?最近在看么?”
“早就收到了,我还在桌子上大摇大摆地看,专门给我领导看!”
“那你领导什么意见啊?他们能给你一个考研的名额吗?”
乔楠一下子泄气了:“他们视而不见,只会冷笑。我猜,这笑容里有两种含义。第一种,他们根本就不在乎我的去留,我的存在对这个单位可有可无;第二种,他们压根没想让我走,我再怎么作秀,他们也不会同意。”
黄金子再一次笑倒:“乔楠同志啊……你也知道你是在作秀啊!”
黄金子很想问问他,到底多大了,还做这么幼稚的反抗?但是她很喜欢这种幼稚,在她看来,这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