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赫出言咄咄,一派无惧争执之态。可盛馥却依然看来平心定气,貌似无有一丝灼紧之意。她一直在专心捋着大衫上的皱褶,像是如此就能捋平了刘赫的猜忌与愤懑,亦能填满自己那沟壑之心。
“不肯道尽?以伪充实--那必然是有的,也必然是不能改的。”在盛馥想来,此一项无关乎两人而今该是坦诚相见,只关乎此一趟的得失成败。然刘赫的得失成败又安能与自己尽同?既是不能,那便怨不得她言而不尽、知而不道。
盛馥暗嗟一回。回想起方才一刹、当刘赫听见江山得保时,阴阴眸中是闪过熠熠光华的。然为何那光华只有一刹?为何他之振奋竟是如此之短?为何他不曾按着自己所想,既得“大利”,便不会再计较“旁枝末节”?是自己说得太过轻描淡写,是以他不能体味其中之重?是自己太过托大、不曾说与他听,此一笔“需即见”的花销用得可不是看似耗不尽的“闲赋在野“的田园山庄、江河矿藏,而是几乎掏空了恪王府库房的真金白银?
“既复江山,云胡不喜?非但不喜,且得寸进尺!他太过贪妄了!”盛馥很有些不得志的失意、却又有些意外的得意--“终归,还是我比他的江山重些?!”
可任是她得意失意,那“事”还是要做、也定是要成!要成就必得“勠力同心”--可而今有么?盛馥可能给得了刘赫要的“一清二白”?即便她“直言不讳”,刘赫又可能全然信服?倘若嫌隙再深,盛馥又怎能心无旁骛地续做后事?
“虽他迟早都会知道,可而今却还是不知为好!”盛馥思前想后,还是不肯让刘赫知晓齐允已与盛家“反目”,更不愿刘赫以为她将行之事只是疯癫之想......
“世间知你者不多,而朕定是其一。”刘赫见她眸色又现“悲喜不见、欢愁不知”,就知她必在盘桓如何诡辩,“因此你休想与朕作‘白马非马’之说!朕只要听真话真言!”
“真话真言?如此看,你方才倒不必问我有真假各有几句,你早都认定了是全是假的?”刘赫“迫”得盛馥落定了心意,“既如此,我说什么在你听来都是枉然。我又何必再说?“
“好一招草船借箭!”刘赫被气得险些跌足,“既然你要肆意蛮缠,那朕自此刻起就不离你左右,归正在此处我们都不忌旁人闲语。”
盛馥微微色变,她知道刘赫是能“言而有信”,她后悔起自己本不该被这几日的”你侬我侬“所惑,居然“丧心”大意到只将刘赫当了一半的齐恪、当他得情得利之下必然是会于自己言听计从,却忘了他血脉里本是藏着与自己一样的秉性、也是个强横妄为之人。
“如何是好?”盛馥揣度权衡,终而还是信服于自己的“万物有价”之理,况且“情”亦是财?不过是买卖之间用什么适宜罢了!
“你再倒半盏酒给我吃,我就说与你听!归正今日吃也吃了,多半盏也不能怎样!”她装作无奈至极,只得耍出了混赖,如此才符她一贯拔来报往之性。
果然刘赫叹了一口闷气,只倒了一个盏底给她。盛馥不肯,想夺过坛来却快不过刘赫举坛仰脖--“空了!你亦可罢休了!”刘赫晃了晃空坛,擦了擦唇边残酒,难得笑得淋漓酣畅,“说罢!再要耍混,休怪朕用那‘吐真香’来迫你吐真!”
“吐真香?世间还有这等奇物?”盛馥先是不信,后想到刘赫那诡异的迷香,既不敢掉以轻心,“传说中的东西罢了!我是不曾见过!你休来诓我!”
“如何没有?”刘赫想起那香是由郑凌瑶熬心熬神补了残方而得,就恨不得即刻再来烈酒三坛。
“我依然不信!若有,我盛家怎会不得?”盛馥一半还是为试探,一半却是为“若真有此物,我定要得了”之故,扮了个满心满脸的不以为然。
“你盛家就该独占尽天下之珍么?”刘赫的讪笑中含着桀骜,“而今天下,偏朕是独有此物之人--当初你家盛远如何能寻得他娘子尸骨?不就是依仗了朕的吐真香,方让沈洁华道清了原委。”
“盛远得了你的吐真香?”盛馥再不能镇定,心下一片哗然,“你竟识得盛远?沈洁华不是你的......”
盛馥再提这一桩刘赫已弃不问的“无头公案”,倒叫他暂时放下了“失言”之悔。他知若此事不清,盛馥之疑便会永世难去,当下太息一声,将那时他如何擒住沈洁华、却又“恰巧”被盛远“打家截道”,已而既成事实之下,他为示好盛家奉上“吐真香”之事与盛馥一一说清道阴。至于宇文凌旋何以咬定沈洁华是他的妾他反而不提--一来他不想再让那人之名污已之口,二来根源既显、虚妄只当不存。
“是以朕与盛远并非相识之相识......可朕倒是识得他的兰香!”刘赫又将那时盛远曾在家学馆暗中窥测之事告诉了盛馥,末了还意味深长地自嘲一句“想来是天人般的盛家大朗不愿轻易显于俗人之前,是以朕还不曾得见!”
“呵呵!”盛馥管不得那事听来事何等离奇,也管不得而今当信或不信,只晓得自己骤然生出了不悦,忍不得冷笑两声,“南北各有天人,你堂堂寒朝至尊,还当真还稀奇要看盛远不成?且从前是有两个,眼前不还正有一个?想来你是看烦了才送去予齐允的,又何必装模作样说自己是个俗人?”
刘赫闻言心中一闷、脸上一僵。盛馥只当他是经不得挤兑、又怕自己误会了他与郑凌琼原有什么渊源,却不知是真真戳痛了刘赫,挑出了他自以为已是堕甑不顾的过往。
“实则盛远的颜色不如盛为!只是盛为小了他许多,俗人便只知大郎而轻视了二郎!”盛馥见他神色生异,愈发不快,拿出盛为来只为指桑说槐,“我知道你看轻郑凌琼,因你本不是俗人,定是能一眼看清哪个更上乘些,这才将她送来了我们这里......”
“慢来,郑凌琼通歧黄之术,难道也会炼制吐真香?”盛馥一念闪过、草木皆兵,“你将她送了去给齐允,不止色贿、本就是另有图谋?你可知她最终会落在我家?”
“荒唐!”刘赫拍案而起,“朕又不是齐允!朕怎知他会将郑凌琼赐给盛远?再者她之岐黄之术较补方制香者差之甚远,且那人刁钻狡猾,纵朕当真有计,也不敢让她担此大任!”
“朕为示坦诚,这才告诉你盛远之事,你却一笔画出几千里之远--你还想拖沓支吾?”
“这一说确是远了!”盛馥抿着酒盏中的所剩无多,颇是珍惜,“不过我也算是知道了始末,任凭你那时究竟何意,而今也就是这般......”
“算是?”刘赫揪然作色却又苦笑不已,“朕既已道阴,于此事上之信与不信全然在你一己之念。随你心意罢!”
“勿再胡缠,言归正传!”刘赫复坐下,提起空坛却又放下,满目落寞沮丧,“朕此刻就要听你来道!”
“好!”盛馥放下酒盏,应得无比爽利。她看看空酒坛,又道“我再让她们拿坛九里香来可好?”
“随你之意!皆随你之意!”刘赫负气看着盛馥唤了初柳进来,又看着初柳不情不愿地捧了酒来,一把接过了才道,“朕不会再让你家女郎再沾一滴。“
初柳既走,刘赫既酒,盛馥不待他催,便先开口“我先有一问,你而今可还想娶熙和公主为你大寒皇后?”
“不想!朕从来不想!朕曾告诉了你,朕应只为趁你之心!”刘赫又一下耐下了她的顾左右而言他,却耐不下因为盛馥的反复无常而落错棋子之悔,无名之火渐炽,“你为何提及此事?这与你要说道的有何关联?”
“自然是有关联!你先答我娶或不娶!”
“朕--不娶!也从未想过要娶!”
“可是为了我,你才不肯娶她?”
“阴知故问!”
“若我而今告诉你,你非娶不可,不娶就无有你我之来日呢?”
“哈哈!”刘赫怒极反笑,连一句“胡闹荒唐”都不削再道,“甚好!你若嫁朕,而她为媵,如此之非娶不可朕倒是求之不得!”
“谁在与你说笑?撒的什么酒疯?”盛馥将酒盏掷在了刘赫身上,“我怎能嫁你?我此一世都不会嫁你。然非要婚嫁才能两情长久?天下又何来这样的道理?”
“你、是、说,要、与、朕‘偷’一、世?”刘赫每说一字、便拿酒坛在案几上磕头一下,“朕是否当谢你宽怀大度,许朕再娶?还是当谢你殊为公平的‘利来利往’、你嫁兄、朕娶妹?”
“盛馥!”刘赫两眼灼灼地看着盛馥,一刹一刹地竟想扑去掐住了她的脖颈让她莫再胡言乱语,“朕曾自诩懂你,而今却不得不认,朕--不懂你!”
“朕不逼你亏负齐恪,你却一再迫朕做你外室之用。朕再不堪亦是一届帝王,你何以要戏弄至此?此为理!”
“朕为你江山可弃之不要,你却在劝朕另娶、要朕认下‘为偏做小’之命?朕若肯认,还要娶那熙和作甚?你难道不觉是多此一举?!此为情!”
“哪一端你能说清说阴?”。
“你我本就是孽缘、注定就是孽缘!你要续孽缘势必就不能依了常理!”盛馥毫不示弱,甚至抓过了刘赫手,“你若要顾忌情理、要说清说阴,大可弃我而去,此生再不相见。可偏你不肯、偏你不舍,偏你还要来计较名份--纵是你要计较,然若是连性命都无有了呢?你可能再计再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