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密

    画眉绕过黄墙,往南边伙房去。

    伙房单有一个灶眼留给容家,这会儿天光尚早,斋饭还没预备,素点心已经准备好了。

    画眉笑吟吟问:“师傅,今儿午斋有些什么菜色?”

    “佛手笋,八宝豆腐,银丝草菇和小芋头羹。”伙头僧笑着回,“姑娘放心罢,那香笋是山上挖的,豆腐是寺中点的,最新鲜不过。”

    画眉略点点头:“我们夫人吩咐过了,送到前面禅房的菜色要一样。”

    “那是当然。”

    画眉一面等点心一面看院门,眼见黄墙那头出现白菘的身影,立时提起刚装好的点心盒,到半路上堵住了白菘。

    脆声声唤道:“白菘小哥!”

    白菘认出她是昨天夜里那个哭花了脸的丫头:“是你啊!你们姨夫人后来可没打你罢?”

    都是下人,将心比心。

    “托了白菘小哥的福!”画眉说着从食盒里摸了块罗汉素饼递给白菘,“昨儿要不是白菘小哥,我也得关进禅房挨饿了,这不,夫人罚了姐姐们不许吃饭,我想偷偷给她们送些点心去。”

    白菘咋舌:“你们姨夫人可真严,昨儿的事确是突然,谁能想到那么大的动静抓个贼,还会没抓着呢!”

    今天庙门口连说书摊子都支起来了,人人都在好奇那个飞檐走壁的江洋大盗干了什么让官府派出这么多人缉拿他。

    据说是摸去了知府私宅偷了知府的印信!

    那东西可是能动兵马的,要不是偷了印信,怎么会出动这许多人。说书人个个都在给他起外号,如今叫得最响亮的是飞天燕和入水龙。

    画眉再次对白菘称谢:“昨儿不独我们姑娘,我也吓得只知道哭,要不是沈公子和白菘小哥……我们俩……”她后怕的叹了口气。

    白菘脸上微红:“不是什么紧要事,当不得你谢这么多回。”

    画眉垂着头,咬住唇,像是下很大决心似的,抬头四处望张一下,见无人来。

    她道:“我本不该说主家的是非,可是白菘小哥救我一命,我若不说实在良心难安。”

    白菘好奇起来:“什么事?”

    画眉吞吞吐吐:“白菘小哥去外头打听打听罢,荐福寺门口转一圈就能知道。”

    “打听什么?”白菘依旧不解。

    画眉却只是摇头不肯明说,含含混混道:“你们公子跟咱们家的要紧事!”而后她伸出手在袖中比出个“三”。

    三?白菘脑中一转,公子和容三姑娘结亲的事儿?

    眼见白菘不往那上头想,画眉无法,压低了声音哀告:“这话说出去我可就没有命了,除非小哥答应绝不透露是我说的。”

    这当口白菘还有什么不答应的:“你说,我保管不会说出你。”

    画眉又四处张望一眼,压低了声音飞快说:“我们夫人有疯症。”说完顺着黄墙根飞快溜走了。

    白菘还没转过弯来,姨夫人?

    是容三夫人!

    白菘倒抽口气!怪不得容家对公子这么好!容三姑娘又使人打听他们公子呢!

    容三爷又夸公子学问好,又夸公子生得好,还夸公子有风骨有善心。

    一百两银子搁在殷实人家那也是三五年的花销,容三爷无端拿出一百两银子就只给先老爷夫人做场法事,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闹了半天,容三爷是要把这么个烫手山芋嫁给他们公子!受了这点恩惠就要娶个疯子的女儿?那怎么能成!

    白菘转身就往寺外去,他得好好打听再报给公子知道!

    昨日官府搜山,今日香火依旧,来船往舟停在渡头,三天竺路上处处是拜香客。

    荐福寺门前围聚着大批女信众,女尼守住了寺门,信众们在门口领竹签等着进寺听经求药。

    白菘溜达着走到小贩摊边,他的口音一听就是外地来的,又是家仆打扮,问那些摊主:“这儿怎么这多人,还都是女人啊?”

    摊主搭了话头:“你是外乡人罢?头回来余杭游佛拜香?整个三天竺就这一间是尼姑庙,这么多人排在这儿是为了听经领药的。”

    “尼姑庙这么阔气呢?这么多人都有药领?”

    “是容家在舍药,舍三天!”

    “舍三天药这么富贵?”白菘买了摊主一碗八宝茶,又要一碟子干丝配茶吃。

    “你们外地不知道,我在这儿卖茶有年头了,容家年年都舍,舍了十三四年了,说是给家里的女眷祈福求寿的。”

    “他家的女眷身子不好?”

    这句把后头的话给引出来了,昨夜里那么大的阵仗,容家姑娘还把净尘师太带下了山,就是家里的女眷突发急症。

    净尘师太一晚上就又回来讲经了?

    白菘越听越信,还有什么急症一个晚上就能好?不就是疯病嘛!

    乡下疯妇也是一阵阵发病,特别是春日油菜花开的时候。

    那摊主又说:“好像前两年也有一回夜里急症发作,我看呐这求来求去寿数也难长。”

    一旁施茶水的大娘听了,狠狠啐了摊主一口:“烂口烂舌你个嚼蛆吞粪的!”

    “我女儿就是吃了容家的安产保命丹才从鬼门关里爬出来的,药我舍不起,发了愿年年在这三天竺路上舍三日的茶水,当着菩萨你敢咒好人寿不好,也不怕打雷劈死你!”

    白菘被骂得摸了摸鼻子,容三姑娘人品是好,可人品再好那也不成呐。

    他又打听了一圈,越打听越觉得事关重大,要是容三爷一提,公子答应了,那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他跑了一头一脸的汗回去,芦菔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叫你拿个点心,这会儿都该摆斋饭了,你跑西天化缘去了?”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白菘瞪了芦菔一眼,“出大事儿了!”

    “大事?什么大事?”

    白菘伸头张了眼禅房中正端坐抄经的沈聿,凑到芦菔耳边:“容三爷的正室夫人,是个……是个疯的!”

    芦菔张大了嘴:“真的假的,你可别瞎说啊!”

    屋内的沈聿已经抄完最后一页经,搁下笔就见两个书僮白着脸凑在一块,走到门边问:“出了何事?”

    白菘一溜小跑,着急忙慌把来龙去脉说了:“公子,容家就没安好心!”

    沈聿看了白菘一眼,对芦菔道:“你去提饭。”

    芦菔应声出去,等芦菔一走,沈聿冷峻出声:“说实话。”

    白菘呆住了:“就是实话啊!”

    他还以为公子没听明白,又仔细说一遍:“我今儿去香会收旧书的时候,听到好些人在议论昨天夜里的事,那些人说容家在最乱的时候派人上山请荐福寺师太回去瞧病。”

    “细问才知,容三夫人隔几年就要发作一回,每次发作容家都要来请净尘师太。”

    沈聿语气不变:“究竟谁告诉你的?”

    白菘膝盖一软:“是……是容五姑娘身边的丫头画眉告诉我的。”

    “画眉?就是昨儿夜里那个丫头?”沈聿踱步到窗边,目光望着黄墙外的老松,背对白菘道,“她告诉你,容三夫人得了疯症?”

    白菘扑通跪下了。

    “她说没说她为什么告诉你?”若没人指使她怎么敢告密。

    “她说……她说是因为咱们救了她一命,她实在不忍心见到公子被骗。”

    “呵。”沈聿轻呵出声。

    倘若他真的有意想娶容三姑娘,听到这事必然不敢再求。

    但如果他知道了内情,依旧求娶,那这样的男人又存了什么好心?

    好腌臜的后宅手段。

    白菘悄悄抬头去看公子,只看背影瞧不出喜怒。

    沈聿远望山间一片冷绿:“这些话不许再传。”

    “是。”白菘闹不明白公子到底听明白了没有,“公子……那疯症……”

    “外间根本无人说容三夫人得了疯病,是她告诉你了,你才越打听越觉得是。”

    白菘跪着,两眼扑棱扑棱,仔细一想还真是如此!

    “那是假话了?”是庶妹陷害姐姐?还是姨娘要害嫡女?白菘一脑门子理不清的官司。

    沈聿心中明白这事九成是真的,容三夫人有疯症。

    容三夫人的疯症会不会与那桩旧事有关?

    容寅处处都无破绽,要么此人心机实深,要么……他确实是无辜的。

    沈聿跳过白菘的疑惑不答:“往后那个丫头再找你,不论何事都要如实回报。”

    白菘垂着脑袋:“知道了。”

    “让你问的事呢?怎么样了?”

    听公子问起这事,白菘精神一振:“这我查得确实了,常管事的爹正在寿昌县上容村中养老呢。”

    在容氏族人世代居住的地方养老?

    沈聿颔首:“知道了,你出去罢。”

    芦菔拎着饭菜回来时,就见白菘耷拉着脑袋站在门口,作口型问他“怎么样”。

    白菘摇摇头,谁知道公子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芦菔压低了声:“公子又在里头翻旧书?”明明城中有那许多旧书铺子,公子不往那儿收,偏跑到三山香市来收。

    作者还有好几个,集虚草堂主人,烟霞阁阁主还有一位游心斋主人,一位沥心斋主人,后来又添了个半枕堂。

    多是些游记杂文,公子以前并不爱好这些,怎么突然就看起这个来了,难道是考官们起的别号写的文章?

    每到这时公子就不许人打扰,芦菔把食盒放门边。

    沈聿紧闭门窗,将诗集游记按年月排开铺了满桌。

    所有那些名号都是容寅一个人的。

    他年轻的时候用烟霞阁阁主和游心斋主人的名字,后来又称他自己是沥心斋集虚堂,现今用的是半枕堂。

    容寅的游记杂记颇有声名,年轻时写得极多,这些旧书有一半是他自己择定了刊印出来,也有一半是友人记录,后作增补的。

    容寅一生中曾离开余杭游学三次。

    一次是他科举之前,世家子弟结伴外出,只在余杭周边江南地方游山玩水。

    第二次是他上京赶考,一半是考试一半是游玩。

    第三次他北上去看了塞外风光。

    沈聿要查的是第三次。

    他先将容寅每次游学的年份排列,又将诗作游记中几个频繁被提到的姓名记下来,等明日让芦菔去旧书摊上找找有没有这些人的诗或游记。

    一一对比,才能佐证容寅当年诗作的时间真实性。

    沈聿自书箱中翻出一张粗略的大业地域图,用钉子钉在禅房的黄墙上,这张地域图上写满了蝇头小字。

    先日期后地点,花了这些年的功夫,沈聿终于把游记上的每一个日期和地点都排了出来。每个红点细连成一条线,直往榆林。

    但在接近榆林时,这条线断了。

    不论怎么找,都找不到容寅庆元十八年到庆元十九年间的手札游记,只是零星诗作,都是他在沥心痛悔。

    沈聿举着灯烛,目光顺着那条线,钉在代表榆林的那个红点上。

    禅房木窗倏地大开,灯烛被急风吹灭,满墙字纸簇簇振响,桌上的无字牌位应声倒扣。

    沈聿双手将牌位立起,月光照映在域图上,他看见那条红线的起始点。

    寿昌县,上容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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