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天阿希做了一个项目,赚了不少。她的性格就是有钱大家花。于是几乎天天约虞子佩和欣华出去玩。虞子佩常常玩到很晚才回家,才进了屋,电话就响了,她料定是秦无忌,果然。
“喂,回来了。”
“嗯。你打过电话?”
“打过,你舍友接的,说你出去玩了。”
“对,出去吃饭了。”
“不跟我吃了?”他声音里有点委屈,前几天他打电话来叫虞子佩吃饭,虞子佩表示说:“咱们这饭是不是吃得也太勤了点?”
“总跟你吃也不太好吧。”对他最好的办法就是有话直说。
“倒也是。”
“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等你回来,给你打电话。”
“何至于?”
“是有点过火,不过是实情。”
虞子佩可不打算鼓励他,没吭声。
“你肯定不想再出来吃点什么吧?”
“现在?”
“算了,你该睡觉了。”
“哪就睡了,起码要到二三点。”
“干什么?”
“嗯,愣神,看书。”
“看书。你喜欢看些什么书?说说看,我对你知道得太少了。”
“现在嘛,我手边放的是本邓肯写的《我的生活》,上大学时候读的书,前两天又拿出来翻,有几段当时还用铅笔划了道呢。”
“是什么?念给我听听。”
“真的要听?”
“嗯。”
“好吧。”虞子佩打开书,在桌边坐下,翻开几页,在灯下念给他听。
“‘十六岁的时候,有一次没有音乐伴奏,我给观众表演舞蹈。舞蹈结束的时候,有人突然从观众席里高呼:这是死神与少女!从此以后,这个舞蹈一直就叫做《死神与少女》了。这可不是我的本意。我不过是竭尽自己的努力去表现我当时初步认识到的,一切貌似欢乐的现象之中都暗藏着的悲剧而已。那个舞蹈,按我的意思应该叫作《生命与少女》才对。以后,我一直用舞蹈表现我向生活本身,即观众称之为死的东西所进行的搏斗,表现我从生活中夺取到的短暂的欢娱。’”
念完了,他在那边叹了口气,像是咕哝了一句“孩子”,两个人都不想再说什么了。
早晨十点,是星期天,虞子佩被铃声吵醒,迷迷糊糊地抓起电话。
“是我,一起喝杯咖啡吗?”
“几点了?”
“我在你楼下,刚送我儿子去学画画,我们有两个小时可以喝点东西。”
“才九点!我四点钟才睡!我什么也不想喝。”
他在电话里笑了:“好,睡吧。”
虞子佩挂了电话,昏然睡去。
虞子佩觉得自己能够睡着这一点说明在那一天她并没有坠入情网。要找出那个感情的分水岭,分界线,看来还并非易事。通常来讲,她这个人处事冷静,头脑清楚,即使是胡闹也需征得自己的同意。只要理智尚存,她就无所畏惧。在她和秦无忌的关系里,致命的错误是她过高估计了自己的世故和老练。
爱情之于他是经常的爱好,一切都自然而然,并无损害,如同儿时种过牛痘的人,因为有了免疫力便拿着爱情随便挥舞,怎么舞都是好看。而虞子佩则站在边上干看,深知任何爱情都足以置她于死地,所以迟迟不肯加入这个游戏。
那年她二十八岁过半,和不少男人上过床,但对人说爱只在十七岁的时候有过一次。
她等待着置她于死地的爱情。
过“泼水节”的时候,阿希打电话来叫她和欣华一起去看斯蒂文的戏。看斯蒂文的戏那两年没现在这么热门,不过是艺术青年们爱干的事。
斯蒂文对他的排练场视为禁地,不许任何闲杂人等进入,但对阿希和阿希的朋友是个例外。阿希是最早注意到斯蒂文的记者,在斯蒂文初出茅庐时就为他写过长篇报导。但每次在排练场的联排都邀请阿希去并不是因为这个。
阿希的身体是一台戏剧检验器。
联排长达二小时四十分钟,中间没有休息,结束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
演员走了以后,斯蒂文摘了他的黑框近视眼镜走到阿希身边坐下,递给她一个香蕉,又招呼大家。
“吃水果吧,我们的规定是谁迟到谁买水果,看迟到的人还真不少,吃不完都快坏了。”
斯蒂文先拿个香蕉吃起来,大家也都跟着。
斯蒂文一边吃一边等着阿希开口。
阿希终于开了口:“那个短头发女演员是谁?我眼睛停在她身上就转移不了——太难受了。越难受就越想看!”
“是个新演员,你别管那个,戏怎么样?”斯蒂文显然知道什么该听她的,什么不该。
“第三幕中间的时候有点恍惚。”
“没头疼?”
“我今天状态不是太好。”
“怎么?”
“没有,头不疼,但是后面,中部后面有点精力集中不了。”
“从哪一段戏开始的?”
“从那个女孩上场,不,从有段音乐后面大概半个小时的地方。”
……
问到这儿就可以了,阿希从来不说具体的。戏的哪一部分不对头,阿希马上就会有生理反应,不舒服,精神涣散,严重的会头疼欲裂。她们俩在泰艺小剧场看过一出蹩脚的荒诞戏,票是朋友送的,她们坐在正中间。在虞子佩如坐针毡的一个半小时里,亲眼看见阿希在她旁边用矿泉水吃了两次止疼药。那以后,她们相约永远封杀这个导演。
那天虞子佩、欣华和阿希看完斯蒂文的戏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一直在讨论到底是人身上的什么东西会引起我们的好恶。阿希和虞子佩讨厌戏中那个短头发的女演员,而欣华则对一个看起来很可爱的男演员一百个看不顺眼。她们断定那个并不认识的女演员是个是非精,而欣华则指责那个男演员不诚实。她们为这两个毫不相干的人费了不少口舌,直到完全天黑才各自回家。
回到家虞子佩先去舍友那边报到,正好以前电视台一位大姐过节回来看她来了,一进门就遭到她一通抢白。
“你年纪也不小了,不能总是这么没谱!想起一出是一出!在大学同一个宿舍你小可以,外面做事别人可不把你当小孩,不守信用别人怎么能相信你?不相信你你还做什么事?”
“这是哪跟哪啊?”虞子佩莫名其妙。
“你跟人家约好了为什么还出去?”
“谁啊?我跟谁约好了?”
“一个姓‘秦‘的!就这么一会儿我接了他三个电话!说你们约了晚上谈剧本,可他找不找你!”
“秦无忌?”
“看,完全忘到脑后去了!还不快给人家回电话!”
虞子佩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也不说,跑回自己的住处。
可恶的秦无忌,编这种谎话!想不出更高明的吗?害她有口难辩,遭一顿训斥。又出什么事了?他昨天打了电话,说过节家里的事会很多,这几天就不给自己打电话了。其实他没必要交待,他们的关系到不了那一步,也许他打定了主意要这样对待自己。
“喂,我是虞子佩。你找我吗?”
“嗯,你回来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对劲,虞子佩打消了和他贫嘴的念头。
“我去看戏了,你怎么了?”
“我一整天都在想你。”
虞子佩沉默以对。
“出来好吗?我想看看你。”
“你在哪?”
晚上十点的时候,秦无忌的车开到了楼下。
他看起来温柔而忧伤,是虞子佩钟爱的神情。
“你怎么了?”
“其实看看你我就可以回去了。”
“找个地方坐会儿吧。”
他点点头,发动汽车。
“我从来没对你说过我自己的事吧?”他一边开车一边说,并不看我。
“没有。”
“我想跟你说说。”
“嗯。”
“我总是会陷入这种尴尬的境地!”
他看起来紧张而沮丧,虞子佩等着他往下说,他好像不知道如何开始。
“一会儿吧。”
他自己的事情是跟女人有关的,大家都知道他有老婆,孩子,也知道他不和他们住在一起,他有另外的生活,另外的情人,总之,麻烦多多。
俩人在附近的酒店咖啡厅坐下来的时候,他已经安静了许多。
“带儿子去哪玩了?”虞子佩想该谈谈轻松的话题。
“去钓鱼。”
“收获怎么样?”
“不怎么样。想着你心不在焉,鱼咬钩都不知道。”
“是在鱼塘里钓吗?”
“对。”
“那就下网捞吧。”
“不是那种小鱼塘,很大。下次我们一起去。”
“好。”
他在对面笑了笑,很疲倦的样子:“你总是能让我安静。”
他对我虞子佩起他的父母,他小时候他们之间的冲突。他父亲是知名的艺术工作者,曾是泰南社的总编,而他从小就是个叛逆,他们的冲突持续了很多年,直到后来才发现他们都以对方为骄傲。
“我父亲曾经对我母亲说,这孩子别的我都不担心,只恐怕会在‘女人’方面有诸多麻烦……”
“他说对了?”
“是,当时我可不理解,我才二十几岁,刚开始谈恋爱。”
“他目光敏锐,看到了你还没觉察的东西。”
“是。”
他沉默了片刻,虞子佩想他认为自己永远成不了他父亲那样的人了,他在心底为此感到难过。
“我想让大家都高兴,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不管是不是出于好心,办的总是错事。”他没头没脑地这么说,“等我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解决完了,你早就结婚生孩子了。”
虞子佩能说什么呢?
“我会去英国呆一个月,跟我去吗?”
虞子佩摇摇头。
“想想,还有时间,想去了就告诉我。”
虞子佩笑了笑。
到底他为什么事沮丧,被什么事纠缠,他最终什么也没说,虞子佩什么也没问。现在想起来,我们在一起的那一年时间里,她从没问过他任何问题。有几次,他试图说起,她想他甚至希望自己问上一句好继续这个话题,但是她终于还是问不出口,他说到哪虞子佩听到哪,是出于尊严吧。虞子佩不问,就是说她和他身边其他的女人没有关系。
他像往常一样送虞子佩回家。
“对不起,太晚了。”
“哪里,我经常这个时间出门呢。”
“别那样。”
“‘别那样。’”虞子佩学他,“这话是我姐爱说的。”
“我比你大二十岁,你以为我没想过这个?”
“有意思,就是说你已经谈恋爱了,我还在羊水里闭着眼睛呢!”
“说的真残酷。”
“得了,没那么可怕!”
他没搭茬,忽然伸长手臂握住了虞子佩的手,虞子佩抽了一下,没有抽出来,于是没有动,他也没有再出声,就这么一路开到了虞子佩住的楼下。
秦无忌刹住车,才松开虞子佩的手挂了档。
那天晚上虞子佩回家以后,很想打个电话给他,因为刚才长城车里的气氛着实异样,她想她该开几句玩笑把那暧昧的气息消解掉。但他的电话一直占线。虞子佩知道那是他的麻烦在占线。
有过一天晚上,虞子佩打电话给他,他在电话里语气生硬,非常的不耐烦,说了一句以后才发现是虞子佩,——他把她当成另一个女人了。虞子佩当时暗下决心,永远不让他对自己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如果拒绝他的爱情能够达到这个目的,那么就拒绝他。
莫仁成为作家以后一直向虞子佩索要当年他以情书轰炸的方式寄给她的情书,虞子佩一开始很自然地答应了,但因为需要翻箱倒柜,还要把它们和其他人的情书分拣出来,实在麻烦得懒得去管。这些是她准备老了以后再干的事。可他三番五次地提起此事,如此急切虞子佩倒有点怀疑起来——何至于此?
“还给我吧,我都不敢出名了。”终于有一次他说了实话。
“活该,谁让你当时寄给我的?让我难堪了好长时间。”
“我错了,这个错误的历史就让我们一笔抹掉吧。”
“那你敢不敢在你的书里写我?”
“不敢。”
“你答应永远不写!”
“我答应。”
他答应得这么痛快,绝对有问题!并不是说他存心骗你,可是双鱼座的人从来都是主意一会儿一变,什么时候说的都是真心话。虞子佩知道他还答应过其他女孩不把他们的爱情当成小说素材,并且当场把写好的部分从电脑里删掉了。但是,结果呢,他的电脑里另有备份!
狡猾的双鱼!
“我考虑考虑。”虞子佩答复他说。
“可你以前都答应了!”
“我改主意了!你不是也常常改主意嘛!”
“好吧。这只是一个小要求。如果你对我有什么要求,我肯定是会尽力满足你的。”他最后来了个感情要挟。
他索要情书这件事真是让虞子佩百思不得其解,他总不至于真的以为我有可能公布他的情书吧?
他要是真这么以为,自己还真就不给他了!
事情到这儿还不算了结。
几个月以后在一本杂志的联谊会上碰上他,因为现场正组织来宾进行拔河比赛,他们只得坐到了一边聊天。
“我希望我的书让别人得到安慰,得到帮助。我是认真的。”
“当然。”
“当然我也因此得到好处,但最本质的目的是追求真理,其他不过是附带的好处。而且也不一定有好处,也许我会为了写作毁了我的生活。”
“你是这么干的。”
“有时候我想,应该把咱们俩的故事好好写出来。你想想,有多少天真的年轻人遇到与咱们一样的苦恼而得不到帮助,我们有责任……”
“想都别想!”虞子佩粗暴地打断他,警惕地说。
“这只是我的一种想法,我正在考虑。”他用玩笑的调子总结说,然后开始就一个熟人的女朋友大加讽刺,一直到各自回家也没再提这码事。
“他不是认真的吧?”虞子佩到屋后喝下了一杯水,坐下来又想起了这事儿。他肯定是认真的!这个狡猾的双鱼座,弄不好,他已经开始写了,甚至已经快写完了,他干得出来,好像漫不经心地说起,其实心里早就打好了小算盘。看,我比以前了解他了。
虞子佩毫不迟疑地抓起电话打给他:“你要写我,咱们就绝交!”
“我暂时还不会写到你,我要写的东西还很多。我会考虑你的话的。不过,”他以作家的傲慢态度补充说,“如果我决定了,什么也拦不住我。”
“当然,我相信你干得出来。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跟你不一样,我的想法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改变。等你准备写的时候,别忘了我的话就行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慎重考虑的。”他答应说。
这个电话就这么结束了,因为气氛有点严肃,不便于畅所欲言。后来他们又谈到过这个问题,他总结说:“你不要在意是写你好,还是不好,你要注意我写得是否真实。”
“向一个B 型血双鱼座的人要求真实,那可真是痴心妄想!”
他也有点拿不准了:“至少我努力。”
“我不想把自己的形象建立在别人的努力上。”
“别人并不知道你是谁,你只是小说里的一个人物。”
“你还要说我会因此不朽吧!实话告诉你,我讨厌被别人描述!无论是好,还是坏,都一样。你在抢我的东西明白吗?我的描述是属于我自己的!那些不善表达的人可能不在乎,因为他们缺少这个本领,他们也许还巴不得被你描述呢!但是我不—愿—意。”
“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沉吟着,有点犹豫。为了彻底断了他的念头,虞子佩继续威胁他。
“你要是敢写我,作为报复——我会把你留在我这儿的情书在网上发表。”
“那只会让更多的姑娘发现我感情真挚,她们会更喜欢我。”
“我肯定会捡其中文笔最差,感情最夸张,最愚蠢可笑的发表。”
“她们不会相信的,她们会认为你是为了出名而耍的花招,也许倒会败坏你的名誉。”
“那我们就试试看吧。”
“我有名,有名就说明说话的机会更多,她们就更容易相信我。”
“同样的事情,有名的人会比没名的人受到的伤害更大,因为影响肯定更广。你仔细想想咱们俩谁更有名?”
“可你也仔细想想咱俩谁更重视名誉,我可是以破罐破摔闻名的。”
“不过就算破你也总希望是自己摔的吧,别人来摔你想想那滋味……”
“我的人生就是用来接受打击的,你作过这种人生准备吗?没出手我就已经先胜了一招。”
……
在斗嘴方面虞子佩一直不如他有才能,等他讲到这件事如何彻底毁了她的人生,给她带来各种各样的不幸以后,她再也听不下去了。
“好吧,我们的互相伤害到此打住吧。我们肯定都有这方面的才能,不说我也知道。”
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谈到过这件事,他们都避免谈起。
半年以后,莫仁的新小说出版了,他们的故事暂时还没有列入他的写作计划,或者说他暂时让它搁置了。他抱怨说其实他已经写了两万字,闹不好他要情书就是为了写书。但是虞子佩知道,终究有一天他会写它,自己不可能阻止一个为表达而生的人只感受而不去表达,毕竟他可以要求作家的权力,这甚至是他的义务呢。
让一个人放弃他的权力和义务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在道德上也说不通。最终,虞子佩想到一个主意,就是把她和莫仁的讨论如实地记录下来。她的“如实”当然也仅仅是一种努力,这种努力的成果一直是值得怀疑的。
这件事情其实并不简单,它跟人生的意义,写作的目的,真实的标准,主观和客观,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关系,这些基本问题都有关系。当然,所有的问题归结到最后都是这些基本问题。
虞子佩知道很多人是因为成为小说中的人物而不朽的,于连·索黑尔,被称为“茶花女”的玛丽·迪普莱希,甚至吸血鬼德库拉伯爵。他们都曾经真实地存在过,但这不重要了,他们因为成为别人构想的另一个人而不朽。
伊利耶·普鲁斯特书中美丽小城的城主贡布雷的原型,1971年起竟改了名字叫作伊利耶·贡布雷,这就是描述的力量,伊利耶所在的只是个不为人知的小城,而伊利耶·贡布雷,这个文学的产物却名留青史。要被记住,一个人的记忆必须成为公众的记忆。
曾经有一个黄昏,虞子佩在巴黎蒙马特尔公墓寻找茶花女的墓地。密密匝匝竖立的墓碑中,她的墓并不难找到,守墓人画出路径,旅游指南上有标识,墓碑前甚至有鲜花,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她被一个叫作小仲马的人描述过。这就是描述的力量,虞子佩深知这种力量。——她失去了自己的真实面貌,却获得了不朽。
关键是没有人关心她是否愿意这样。
一群跳舞的女孩子拿着莫仁的书互相对照,哪一句写的是我,哪一句写的是你,徐晨认为她美丽吗?或者他曾经差点爱上她……她们都以此为荣。
莫仁说:“我应该多写点,没有写到的人还很伤心呢。”
“你就是那种比照片还好看的人,你就是那种睡着了也好看的人,你就是那种能让我笑出声的人,你就是那种不要音乐也可以在北京脏的灯影里跳舞的人……”
我相信很多人私下里都希望能够被人如此赞美。
当然也很有这样的可能,他的描述使你无地自容,因被莫仁写进书里而跟他绝交的人有那么几个,心存积怨的人就更多,比如那个被他叫作“琦敏”的姑娘,在关于她的小说出版以后从他们的朋友圈子里消失了好一阵子。
莫仁有过一个年轻女友叫利丽,偶然在酒吧里遇到莫仁书中描写是女神的“贾琪”,利丽年轻气盛,看到“贾琪”很不服气,凑到莫仁耳边说:“这就是比照片还好看的人?这就是那种睡着了也好看的人?这就是那种不要音乐也可以跳舞的人…?她要是女神,我就是女神的灵魂!”
莫仁被利丽说得哈哈大笑。
五月最好的日子,虞子佩被关在曼谷远郊的一家饭店里写电视剧,直写得她晕头胀脑,整日恶心。
秦无忌常打电话到饭店的房间慰问她,听她骂骂咧咧地抱怨这个傻瓜,那个傻瓜 ,他总是笑,她的一切倒霉事都成了他的笑料。虞子佩渐渐习惯等他的电话,需要他的声音,她只能说是被那个倒霉的电视剧逼的。
秦无忌在电话里给虞子佩讲了很多他小时候的故事。
秦无忌小时候家住在画院的大院子里,前院住了当时一个著名的画家兰浩,秦无忌小时候非常淘气,常常爬到兰浩的后窗外玩。兰浩每次听到后窗有响动就会问:“是小无吗?”然后打开后窗让他进来。他可以在兰家东游西逛,只是不许进兰的书房。他因此觉的那书房十分神秘。兰浩说:“等你到了看书的年纪,我会给你准备的。”后来历史上著名的大游行时期来了,院子里的气氛变得很怪异恐怖,有一天兰浩把秦无忌领进家,走进原本不许他入内的书房,桌子上摆了很多书。兰浩说:“这些书你拿回去吧。”秦无忌说他当时觉得太多了,不愿意拿,便说要回家问问母亲。第二天,警察来了,兰浩被他们带走,门上贴了个大封条。没过几天传来消息,让家属去认领尸体,兰浩自杀了。秦无忌说在一个傍晚他再次爬到兰家的后窗,透过窗格看着堆在桌上的那些书出神,那些为他准备的书静静地趴在那里,等着被抱走,像一堆饥饿的婴儿。
秦无忌说他十二岁开始抽烟,他用各种办法去弄烟,偷父亲的烟,省了早饭钱买烟,甚至抽过茶叶,有一次他正在他家大院附近的一条死胡同里伙同院子里的孩子抽烟,被他妈当场抓住,回家被父亲暴打一顿。他十七岁那年,和那时候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戴着大红花坐火车走了,去参加军队,准备与警察团伙斗争,父亲去车站送他,给了他一条宿巴烟。
秦无忌说他在帕尧的时候得了重感冒,几乎死掉。连长看他实在不行了,开着团里的拖拉机咣当了八个小时把他送到县城。在县城医院的门口,要人扶着才能站起来的秦无忌遇到了他们学校的一个女生,他的初恋,他们站在医院门口聊了一个小时,他的病奇迹一般地好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爱情显示的力量,甚至能治好重感冒!
还有许多故事,他的流氓无产者的叔叔,当师长的舅舅,虞子佩都忘记了。虞子佩觉得自己喜欢他的故事,也喜欢他对自己说话的方式。
当然,她也讽刺自己,她在自己正在写的剧本里写了这样的台词。
——小女孩喜欢年纪大的人,是因为她们急着要证明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
——吸引女人最简单也是最好的方式是给她们讲你痛苦的过去。
——你既想当孩子,又想当爱人,如此而已。
——等等。
中间虞子佩回过一次曼谷市区,她很想给秦无忌打电话,非常想,但是她没打,她拨了安农的电话,她已经有一阵子没见到他了。
她想自己可能只是需要,需要放松,并不一定需要秦无忌。
安农从她那儿走了以后,她打电话给制片主任说:“我不去宿八了,我要在家写。这样还给你们省了饭钱和住宿钱呢。”
虞子佩不管他同不同意,反正自己是不去了!
虞子佩私下以为,莫仁像歌德和里尔克一样,写作时把光辉的女性视为潜在的读者。像歌德一样,他勾引纯洁少女,让她们失去童贞,遭受痛苦,然后为她们唱一首优美的挽歌。
看看浮士德是怎样对待甘丽卿的吧,引诱她,让她怀孕、迫使她杀母弑婴,被判绞刑,在监狱中发疯,死于她的疯狂。而最终,她才能作为永恒的女神引导男人迷途的灵魂进入天堂,这就是光辉女性的命运,这就是男性社会赋予我们的美感。
除非我们有更加强大的精神力量与之抗衡,否则就得接受这种美感。
多年前莫仁就向虞子佩说起,他总是在梦中见到一个女神,这个飘渺仙境中的女人从小到大一直伴随着他,有时候她生在一个气泡中,轻盈无比,带着她的气泡在天空和河流行走,在阳光下变幻五彩的光晕。他把她当成他的梦中情人,完美爱人,在现实中不懈地寻找,希望有一天奇迹出现,他便不枉此生。
莫仁有自知之名,他知道他的书就是一种磁场,会吸引无数渴望爱情的姑娘上前辨认他,寻找他,或者仅仅因为好奇过来看上一眼,不管是哪一种,他便会有更多的可能找到更多的姑娘,而他完美的爱人肯定就藏在这更多的姑娘中。
虞子佩对他说,他所有的书都可以用克尔廓·哥尔的一本书的名字概括——《勾引者手记》,他则委屈地回答:“你以为那容易吗?那也得找到好的被勾引者!”
因为看了莫仁的书而爱上他的女孩都希望成为他的传奇,他也希望有这样的传奇。但就是这样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要成为传奇也并非易事。莫仁知道这个,他比年轻时颓废了很多,大概就是明白,他也许永远遇不到他梦想中的完美女性了,但他并不准备放弃,依旧以西西弗推石上山的勇气继续坚持下去,继续找下去。
《曼谷的天空》已经定稿,香港人正在筹划合拍事宜,虞子佩没有什么公事要去见秦无忌了,她想不见也好。
她接了别的活儿,非常忙碌,除了签合同拿钱几乎足不出户。
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编剧,那两年她基本没有拒绝别人的可能,什么活儿都接,什么苛刻的条件都答应。到现在落下了恶果,就是喜欢拒绝别人,而且总是提出苛刻的条件。特别是对那些年轻导演,毫无同情心,决不手软。不折磨年轻人,年轻人怎么能够成长?
一个性情严肃的人,像她,要完成那些一次又一次没头没脑的讨论,交涉,谈判,扯皮,讨价还价,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每有人称赞她善于和人打交道,她都懒得申辩。谁也不知道,她在进门之前,在她对人笑脸相迎,伶牙俐齿之前,她都要对自己说:“一、二、三,演出开始了。”谁让她答应了自己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呢?
她和各种各样的人打过交道,势利小人,最无耻下流的,自以为是的,看来冷酷傲慢却心底纯正的,什么样的都有。她实在不谙此道。
初夏有许多晴朗美丽的日子,秦无忌在办公室里坐不住,下午打电话过来,问她想不想去钓鱼。她说好啊。她虽然不承认,但很想看见他。
他开车接上虞子佩,说要回家去拿鱼食。开到大皇宫附近的一片住宅区,他停了车对虞子佩说:“我上去拿鱼食,你可以在车里等我,也可以上去看看,要是你觉得不恰当就在这儿等我,我一会儿就下来。”
虞子佩心想何至于这么谨慎,自然跟他上去。
房子不大,是个单身汉的家。她在客厅里站着,四处打量,他在冰箱边倒腾着他的鱼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来到了虞子佩身后,悄无声息地抱住了她。
房间的灯很亮,非常刺眼,但是在她的记忆里却又是一片黑暗,她想自己肯定是闭上了眼睛。她发现自己靠在他怀里,自然而然,毫不陌生,她的嘴唇碰到了他的脖子,额头顶在他的腮边,她感到他的温度,黑暗中他的气息和欲望都如此接近,虞子佩心想自己一直拖延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但是,他非常小心地放开了她。
后来他们确实去钓了鱼,收获不小,有鲤鱼有鲫鱼,拿回家交给合租的外贸女生吃了好几天。
虞子佩得说她自己昏了头,车开出去很久,她还在愣神。
她当然可以,有自己和他在一起的一半好感就已经有足够的理由上床了。她也听见了他的欲望在自己的耳边喘息,她的身体在他的手中柔软而顺从地弯曲,但是他居然放开了自己。不可思议!那段时间虞子佩开始怀疑自己作为女人的魅力了。
去钓鱼的路上,秦无忌把车停在一家书店门口,让她在车里等一会儿,自己进了书店。
十分钟以后,他拿了两本书出来了,交在虞子佩手里——是他的小说《公园》和《悲伤的时代》。
“只有这两本,其他的以后送你。”
“不签名吗?”
他想了想,拿了笔却不知道该怎么写,虞子佩在旁边笑。
“笑我!不写了。”
“写吧,以后我拿出这两本书会想起你。”
他知道虞子佩说得对,那肯定是他们最后的结局,便重新拿起笔,一笔一划地写:“送给子佩——无忌。”
书交到虞子佩手里的时候,他的手放在上面不肯离开。
“如果我们的观点不同,你还会喜欢我吗?”他问。
这话过于孩子气了,虞子佩反而不能拿他取笑。
“我喜欢你又不是因为我们的观点一致。”
这是实话,虞子佩甚至没有看过他的书,也不知道他到底持的是什么观点,那是她第一次承认自己是喜欢他的。
“我想你会喜欢《悲伤的时代》,不一定喜欢《公园》。”
他开着车自言自语,独自猜度,自信全无。
虞子佩觉得自己被关于秦无忌的念头纠缠。
她有点弄不清自己的感受,看不到他的时候,一切都很有把握,很明白自己应该怎么想怎么做。可是面对他的时候竟然难以自制,竟然会心跳脸红。这些描述听起来都可笑,像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哪有一点情场老手的作为。丢人!就这么败下阵来了?事情是很明摆着的,秦无忌简直可以说就是麻烦的同义词。比她大将近二十岁,有个不肯离婚的老婆,一个爱吃醋的情人,一个尽人皆知的坏名声,跟他发生任何瓜葛都是不被允许的。
虞子佩想了各种话来讽刺自己。
例如:要赢得这种女孩爱情的惟一办法就是不跟她们上床。
再例如:让你们这种自以为是的女孩刮目相看的办法就是你以为他会这么做他却偏不这么做。
再再例如:你不过是逢场作戏的把戏玩多了,想搞点古典爱情了。
但是无济于事。
想起以前的事,他或许骨子里是个纯真的人,四年前,虞子佩记得有一次看见他坐在图书馆门口的台阶上,耐心地等着那个上课的女生下课。她这么想的时候,发觉自己竟对他充满了怜惜。这种称为怜惜的情感对她而言是可怕的,说明他进入了自己心中柔软的部分。
无论他出于何种理由这样做,他已经跟所有的其他人不同了。
逃开吧,如果还来得及。
安农打电话来的时候,虞子佩正在房间里发呆。她又有一阵子没给他打过电话了,他一直遵循他们的默契不主动给我打电话,但时间长了,他决定看看有什么不妥。
虞子佩跟他说没什么事,就是最近太忙了。他等着虞子佩开口,虞子佩便说,你一个人吗?他说是,老婆出国了。好吧,就去你那儿。
虞子佩已经不愿意别人再到我这儿来,而且她怕陈天会打电话。
和安农上床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对秦无忌的欲望竟是如此强烈,不只是情感的欲望,而是确切无疑的身体的欲望,她被这欲望惊得目瞪口呆,惊惶失措。她尽了努力让自己专注于所干的事,甚至表现得更加疯狂,但是她知道自己身体里蕴藏的欲望与安农无关,她皮肤上浸出的汗水也与安农无关,他那年轻的身体,漂亮的线条已经失去了全部魅力,虞子佩大叫着要他把灯关掉,这不是她的习惯。
她感到羞耻。
深夜她精疲力尽,沮丧万分地回到家。
于是在灯下读秦无忌的《悲伤的时代》。
那书像吹一支幽远绵长的笛子,不急不燥,娓娓道来,平实自然,体贴入微,细是细到了极处,像是什么也没说,却已经说了很多。句子里看不见他惯常的调笑腔调,非常善意,心细如丝,我在字里行间慢慢地辨识他,读懂他,那个画面里面的秦无忌。
在一个小镇上有一对年轻的情人,他们是如此相亲相爱,和谐美满的一对,简直就是上天为让人识别幸福的模样而精心制造的标板。但是有一天,他们忽然在花园里双双自尽了。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在他们的爱情里没有任何世俗的和自然的阻碍,他们已经订了婚,双方的家庭都满怀欣喜地等待着他们的成亲。但是他们没有留下任何话就那么简单地死了。镇上那些爱嚼舌头的人开始猜测两个年轻人一定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女方的家长为了证明女儿的清白,请了人来验尸,发现那死去的女孩子还是处女。唯一的解释是――他们的爱情太过美丽,生命里容不下如此纯洁美好的东西,保持它原封不动的最好方法就是把它及时毁灭。
这就是秦无忌在自己书里描述的,如果已经没有外部力量及时毁灭爱情以保证它长久如新,那就自我毁灭吧。
如果毁灭注定要来,就让他毁灭吧。
虞子佩在饭馆吃饭的时候有个习惯,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从不吃刚上的菜,从来不会和大家一起把筷子伸向刚端上来的鱼或肉,任何东西。她说是教养,他们非说是怪癖。无论是什么,这说明了她对待事物的态度——她总是有所保留。
这个习惯尽管奇怪,却没有像另一个习惯那样给她带来麻烦,那就是接到别人礼物或者接受别人好意的时候,她和别人的表达方式不同。她不欢呼,不赞叹,除了礼貌的道谢没有更多的表示。
在她不满二十岁的时候,有一次莫仁为了看到她欣喜若狂的样子,在外面不知从哪买来了一束蓝色玫瑰。那年月,全城没几家花店能买到这种货色,买花的事在电视台可算是闻所未闻。但这本可引起轰动的浪漫行为并没得到预期的反应,虞子佩以出奇的平静地接受了鲜花,没有欢呼,没有感动,也没有拥抱他。莫仁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在他们分手时还特意提起,以证明她的冷漠无情。她并不是不欣喜若狂,但她羞于表达,她认为因为收到别人的礼物就欣喜若狂有失体面,当众表现出来就更不可取,所以通常越是欣喜便越是冷淡。后来她才知道别人都不这么想,她对别人礼物的回报必须是欣喜若狂,于是便模仿着别人,模仿着电影的女人开始大声尖叫:“真是太美了!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以后,没有人再抱怨。
她知道许多人习惯夸大他们真实的爱意或好感,而她习惯于掩饰。
所以,大家应该明白,为什么“克制”对她来说是最值得尊重的品质。
克制是尊严和教养的表现,必须借助于人格的力量。那些下等人总是利用一切机会表达发泄他们的欲望,而软弱的人则总是屈从于欲望,他们都不懂得克制。
在这么一个张扬个性的时代,更加没有人视克制为美德。
对秦无忌的爱情她准备放弃反抗,不再挣扎,听之任之,因为他的克制,他便应该得到奖赏,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还有一个应该拣出来说的词是“不安”。
不安感是她人生的支柱,一切事情的因由。为了消除这种不安,她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年轻时放纵的日子,寻根溯源也是来源于此。她寻找刺激和不同的状态,是因为她害怕自己的生命空空落落,惟恐错过了什么,惟恐那边有更好的景致,更可口的菜肴,更迷人的爱情,更纯粹的人生,于是便怎么也不肯停下脚步,匆匆扔了手边的一切向前急奔而去。后来她才知道,没有更好的东西了。这里没有,那里也没有。
她什么都明白,但是她抵挡不了那种不安,不安把她变成一个傻瓜,出乖现丑,做尽蠢事。即使在幸福中她也是不安的,因为幸福终将改变。保持不变不是宇宙的规律,如果人已经感到幸福,那么它后面跟来的多半就是不幸。
她在房间里等秦无忌的电话,每天傍晚,如果他没有按时打来她便坐立不安。她开始像一个初恋的小女生一样诚惶诚恐,患得患失,对此她又是气恼,又是无奈。
但是这还仅仅是开始。
他们经常见面,至少一星期二次,有时候他一天打来五、六个电话,为了接他的电话虞子佩整天不离开房间。他们一起吃饭,喝茶,互相注视,然后他绕最远的路送她回家。那段日子他坚持一只手开车,另一只手始终如一地握住她的手,从未松开。除了那次因鱼食而起的拥抱,他们再没有更多的亲昵。
他曾试图解释他的态度:“对你不公平,我身后乱七八糟的事太多。”
他提出的要求更高:“不要升温,也不要降温,不要远也不要近,就这样,好吗?”
虞子佩说了“保持不变不是宇宙的规律”,他也一定懂得这一点,在开始的日子里他害怕冷却,后来的日子他则害怕她沸腾的温度毁灭他的生活。
当然,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暂时他们还一门心思地捏着手在滨河路上兜风。
再说虞子佩的写作生涯。
在被爱情袭击的日子里,她一直坚持把那个倒霉的电视剧写完,在胡思乱想,神智不清的时候曾经打过自己耳光,不是轻描淡写的,而是下手很重的,她对自己十分严厉。
这个关于城市白领如何克服重重困难获得成功的冗长电视剧她写得十分痛苦。每一次起身后再重新坐下,都要下很大的决心才能开始遣词造句,安排那些无聊的场景。这是一种机械劳动,与她对这个世界的感受无关,也不表达她的任何观点,说的根本不是她想说的话,要写出三十万字这样的东西,实在是件痛苦的事。她只能在一些小地方细心雕琢,留下一点自己的痕迹,但那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在这庞大的,无聊的故事中无足轻重。
这不是写作生涯,这只是卖苦力的生涯。
虞子佩对自己说我不能一辈子干这个!
香港人希望秦无忌来监制《曼谷的天空》,而秦无忌正准备闭门写作,想拒绝又碍于“天天摸鱼”的利益不便开口。虞子佩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告诉香港人按原计划自己拍摄,不必麻烦秦无忌,但这不是她应该说的话,随他们的便吧。他们今天一个传真,明天一个电话地纠缠着,她则与秦无忌同样纠缠不清。
“你那个坏名声!”
夜里十一点,秦无忌开了车到她去交剧本的剧组接她。
“怎么?”
“刚才还有人问我:秦总现在和哪个女孩在一起呢?”
“你没回答说:”和我在一起。‘?“
“这不可笑,我不想出这种名。”虞子佩说。
“我知道。”
他们两个都沉默了,各自想着心事,他的手依然拉着虞子佩的手。她忽然意识到和秦无忌在一起对她意味着什么——在她成为一个有口皆碑的编剧为人所知以前,她会因为这个出名。
但她不愿意。
“我们以后得注意。”
送她到楼下的时候,他才说,仿佛作了什么决定。他去接虞子佩是为了看看她,送她回家则是关心她的安全。这些天他一直没有时间,工作很忙,或者从女人身边脱不开身,虞子佩猜是后者。
“晚上不能给你打电话了。”
“嗯。”
“如果我没有那么多无法解决的背景,我们在一起如果后来相处不好,分手,我心里都会好受一点,但是现在……”
他没必要说这些,没必要解释,打住吧。
“我做事不是一个极端的人。”
“明白。”虞子佩点头,努力笑笑。
“给我时间。”
虞子佩再次笑笑,手放在车门把手上,她该下车了。
在她逃走之前,他抓住了虞子佩,嘴唇贴在她的脑门上,然后,仿佛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找到她的嘴唇,轻轻碰了一下又害怕似地躲开了。
虞子佩打开车门,飞快地跑进楼里。
回到自己的房间,虞子佩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索性拿了一本书,去卫生间,坐在马桶上读了起来。相比日常生活中接触到的秦无忌,虞子佩觉得书中的那个更符合自己的审美——温良平和,智慧豁达。但是,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男人呢?虞子佩一边读一边想。
阿希那天神神秘秘地说,有个男的在追她。虞子佩和欣华都好奇到底是哪一位想跳火坑。阿希则坚持不肯吐露底细。虞子佩和欣华就开始了猜测。当她们把已经认识的所有未婚的男人全部猜了一遍,却发现阿希还是摇头。欣华打趣道,难道是已婚的家伙?阿希没点头,但也没摇头。她们两个像饿极了的老鼠一样对视了一眼,心想还真的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不可阻拦。于是一致举杯,欢庆朋友能够很快脱离单身这个火坑。而她们俩,一个已经体验过婚姻了,觉得天底下男人都一个样,一个即使也对男人失望,但还是抱着一丝丝幻想,也许,会有幸运砸中自己吧。
虞子佩有时候也会想,如果自己是秦无忌的第一个太太,他们会不会生活得挺好?但是,也许早就离了吧。有时候她又沮丧地想。
什么是庸人自扰,这也许就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