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似乎都像预料的那样留在那里,紧紧地挤在三个庞大的金属箱中,堂堂正正地抵御着时光。姆努斯肯费了老鼻子劲,好不容易地弄开了冻得死死的箱子盖,随后,简单地证实了一下箱子中的内容,他便返回甲板,召唤他的向导。
安古克和纳巴西小心谨慎地过来与他会合,诚惶诚恐,犹疑不定,他们在船体上来回走动,仿佛溜门撬锁后钻进了一个孤零零的别墅中。箱子非常沉, 通向货舱的铁质舷梯极其滑溜,要把它们搬上甲板,然后再弄下船,真正要使出吃奶的劲才行。他们好赖对付着,总算把箱子装上了拖车捆牢,随后,大大地喘了一阵子气。姆努斯肯什么都没说,两个向导嘻嘻哈哈地笑着,说着一些无法翻译的笑话。对这一切,他们倒是作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态,而姆努斯肯,他的心里则相当地激动。好了。大功告成。没别的,就该回去了。但是,在回去以前,咱们总得砸碎它一颗小小的种子吧,纳巴西建议说。
就在这一位点着火,用斧头砍翻西里克号的前桅的当儿,姆努斯肯带着安古克又下到货舱里,作更仔细的察看。货物中的毛皮也始终留在那里,但跟别的货物不同的是,它们保存得不太 好,硬得像是热带的树木,几乎所有的毛都从皮子上脱落:无疑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商业价值了。费雷依然还是抽了一张小小的白狐狸皮,它看来比别的毛皮更像样一些,他准备解冻后送给一个人,一个将来会看到的人。在一个看起来似乎是厨房的地方,他不得不说服安古克不要打开一个过期了半个多世纪的牛肉罐头。 没能够把留在西里克号上的好些不错的玩意儿都拿走,什么漂亮的小铜灯啦,一本装帧十分雅致的《圣经》啦,一个精美的六分仪啦,等等,这固然令人遗憾。
但是,他们返程时要带的东西已经够重的了,他们不允许行装的分量有任何的超额。然后,饱吃了一餐,便到了凯旋的时刻。
由于载货而减慢了速度,他们花费了很多时间才回到镭店港。风儿用它那锋利的小刀片,不时地割断他们的冲锋,像是一把刹车的卡槽,突如其来地就给你一下又给你一下,减慢了他们的步伐。
极地的春天在这广袤的永久冻土上令人意外地打开着一个个缺口:有一次,姆努斯肯大半条腿都陷进了化了冻的湿土中,他们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拉了出来,然后擦干,烤暖。跟来的时候相比,他们说得更少了,吃饭都是匆匆的,睡觉时也睁着一只眼睛,总而言之,姆努斯肯心中只想着他的战利品。在镭店港,安古克通过表兄弟的关系,给他找了一间水泥造的住房,像是在一个俱乐部或是一个接待站里,它反正是这个小镇上唯一还能当作旅馆的地方。最后,等到独自一人留在这个房间中时,姆努斯肯打开了箱子,清点起内容来。
确实如德拉艾和别的专家当初告诉他的那样,这属于极其珍稀的古鲸艺术品,风格各异。在林林总总的宝物中,有两个镀了一层蓝铁矿色的猛犸象牙雕,六副用鹿角雕成的雪地墨镜,一个用鲸须雕刻出来的小鲸,一个用象牙丝条编成的小箱子,一个用驯鹿的角做成的用来挖驯鹿眼睛的器具,一些写有文字的宝石,一些石英娃娃,一些海豹的尺骨和麝牛的角做的接球,一些用独角鲸和鲨鱼的牙齿刻成的小玩意,一些用光亮的陨石制成的戒指和锥子。还有不少万字形或转环形的神奇用品 和丧葬用品,分别用光滑的块滑石或软玉,红色的鸡血石,绿色的板岩,蓝色、灰色、黑色的燧石,还有五颜六色的蛇纹石做成。然后,还有各色各样的面具,最 后,还有一大堆骷髅头,用一条条黑曜石塞住了嘴巴洞,用镶嵌有煤玉瞳孔的海象牙磨成的圆球填住了眼眶。一大笔财富。
今天,6 月 22 日,星期五,正当姆努斯肯在极地浮冰上一步步挪行的时 刻,本加特内尔则穿着一套灰黑色的毛料套装,上装是双排纽扣的,一件深灰色衬衫,一条铁灰色领带。尽管历法上的夏天刚刚来到,天空倒是跟这一身打扮十分相 配,低低地咳出一小片蒙蒙细雨,时断时续。本加特内尔正走在曼谷十二区与红城地铁站通连着的苏州街上。这是一条靠近巴贝林荫大道的小街,附近这样的小街很多,鳞次栉比地开着一家家东南亚人经营的肉店,活鸡店,杂货铺,卖手机等小玩意的店面,卖色彩鲜艳的化纤布料,巴赞布,蜡染布,爪洼布,荷兰印染的。
在苏州街偶数门牌这一侧,那些垂头丧气的旧楼房的大多数门窗都被碎石封死,砌置得很不规则,表示拆毁之前已经无主。其中的一个还没有完全堵死:顶层上有 两个窗户还在苟延残喘地透气。窗子上蒙着厚厚的灰尘,保护了窗后半耷拉着的窗帘,一扇窗玻璃已经裂开,贴着绝缘胶布,另一扇则没有了玻璃,钉了一个黑色的垃圾袋来代替。已然被一半堵死的楼道过廊,先是朝向两排不齐全的信箱,信箱大开着,没有了姓名,然后就是一条高低不齐的楼梯,墙上豁开一条条大裂缝。四处标记着由市政部门留下的日期字样和标志符号,证明了这些裂缝不可缓和的进展。定时开关灯早已不能用了,本加特内尔只得摸着黑一直爬上顶他敲了敲一道门,不待回答正要推进去,只见那门自己就开了,一个又干又瘦的高个子飞快地跑过来,刺溜一下窜出了门,那人约莫三十岁的模样,差点儿跟本加特内尔撞了个满怀。在昏暗中,本加特内尔勉强分辨出这家伙的样子,长脸,光亮的额头,邪恶的微笑,鹰钩鼻,细长的爪子蜷缩着,寡言少语,但无疑是一个夜猫子眼,因为他在黑暗的楼梯里毫无一丝犹豫地跑得飞快。
本加特内尔在推门的当儿,就知道他不会把门再带上了:他走进的这个憋气的破烂间实在没有什么人气,这就是一个室内的开阔空地,一个像手套那样翻过来的开阔空地。假如说这里还有四面墙壁,还有一个天花板遮挡的话,那么,却看不见地面,那上头撒满了垃圾,过期食品的包装,一堆堆的脏衣物,撕破的画报、溽湿的 广告单,一个柳条筐上放着一个瓶子,瓶子上立着一个蜡烛头,它流淌下的蜡汁弄得画报和广告单几乎无法看清。一个乙烷加热器弄得室内特别热,空气只是一团污浊的混沌,混杂有燃油、湿气和体臭。令人难以透气。一个收录两用机放在一张床垫子的头上,蚊子般嗡嗡地播放出不知道什么声音。
年轻人躺在那个脓水泡沫一样的床垫子上,盖着皱巴巴的毯子,靠着几个破裂开的坐垫,他的脸色同样也看不太清楚。本加特内尔往近里凑了凑,这闭着眼的年轻人看来不太新鲜。他甚至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收录两用机当作了架子,上面放着一个小小的匙子,还有一个注射针管,一堆脏兮兮的棉花,一个吃剩下的柠檬。本加特内尔一眼就看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同时却不安起来。哎,鳗鱼,他说,哎。
鳗鱼。他弯下腰,看到鳗鱼吐了一口气,这看起来好像只是一种难受的表示,要不就是一种极端的舒坦。总之,尽管凑近了一些,尽管又加点了一支蜡烛,距离也近了,光亮也强了,鳗鱼的脸孔依然模糊不清,就仿佛大自然把他的特殊外貌剥夺了个一干二净。这是一个苍白的毫不做作的人物,深色的衣服也同样毫不做作,然而他看来还不到肮脏不堪的夸张程度。此外,他终于睁开了一只眼睛。
他甚至还撑着左胳膊,懒洋洋地支起了身子,向本加特内尔伸出去一只手,本加特内尔刚刚抓住这些温乎乎的、稍稍有些油腻的手指头,便赶紧缩回自己的手,他后退一步,目光寻摸着想找一把座椅,却只发现了一条跷腿的凳子;只好作罢,依旧站在那里。另一个懒懒地又倒在他的靠垫上,抱怨说有些恶心。这就是说,他缓缓地开口说,也许,我该喝一些茶了,但现在,我真的爬不起来了,真的真的爬不起来。本加特内尔撇了撇嘴,但他无疑不能拒绝,他看来确实需要另一个的帮忙。他发现了一个烧开水的壶放在一个盥洗池的边上,便过去把水灌满,搁到一个煤气炉上,然后,在这开阔空地的深处找寻到一只掉了把手的杯子,还有一只豁了口的碗。这些杯盏全都不成比例。重又闭上眼睛的鳗鱼现在微笑起来,又做出一副鬼脸,交替着微笑和鬼脸。本加特内尔一边等着水开,一边找着糖,却找不到,无奈之中只得拿残剩的柠檬代替,同时听着收音机打发时间。好了,鳗鱼喝下他的茶后问道,什么时候咱们才可以动手呢?
这只是时间问题,本加特内尔回答说,同时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一个手机,看来一个月以后就可以了。
重要的是,从现在起,我必须随时随地能保证与你联系上,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找到你,说着,他把手机递给年轻人。要保证那头的玩意儿一到,你就能随时行动。
鳗鱼一把夺过手机,同时用他的食指去挠自己的左鼻孔,然后,等他一一检查完手机和他的手指头后,总结说:棒极了,号码是多少来着?你别管号码,它的号码, 本加特内尔说,只有我知道,这样非常好。我要立刻告诉你,关于这电话的一件事。它是不能往外打的,知道了不?它只能用来接收。它只能用来听我的命令,什么时候我找你了,你就用它来听,明白了吗?好的,年轻人说,往他的袖子上擤了一把鼻涕。那么,你要把它随时带在身上,这是当然的啦,本加特内尔一边说,一边 把杯子和碗又倒满。当然啦,鳗鱼说。同样重要的是,鳗鱼又补充道,我恐怕应该拿一笔小小的预付款吧。
那是自然的,本加特内尔点头同意,在口袋里寻掏出用一枚回形针别在一起的六张一万铢的钞票。很好,鳗鱼解释说,同时把回形针还给本加特内尔。再多给一点,当然就更好啦。不行,本加特内尔说,用手指了指放在收录机上的东西,我了解你,你还会把一切都扔在这些傻事情上。
接下来,又是好一阵讨价还价,最后又加了两张钞票,这期间,本加特内尔机械地折着回形针,直到把它展开成一根几乎笔直的小棍棍。后来,走在街道上时,本加特内尔细细地证实了,鳗鱼家的环境中没有任何一丝污迹,没有一点儿可疑的脏痕留在了他的衣裤上。
然而,他还是在衣服上一通掸拍,仿佛被毒化的空气已经把它们污染了,尽管当时他十分在意地不让它们接触任何东西,很明白,回到家里后,他将会认真地洗手,也许还会刷牙呢。眼下,他直奔红城地铁站,坐车回他的新居所。
现在不是交通高峰时刻,地铁中只是坐了个半满:好多座位都还空着,但本加特内尔喜欢坐在一把弹簧加椅上。
在地铁中,无论列车的载客量是多是少,甚至当列车空空如也的时候,本加特内尔也总是更喜欢坐弹簧加椅而不是长条座位,这跟更喜欢长条座位的姆努斯肯正好相反。 在面对面的长条座位上,本加特内尔总是被迫坐在某个人的旁边或者某个人的对面,而且更经常是旁边和对面都坐着人。这便催生出种种摩擦和种种束缚,种种接触,种种叉腿和叠腿的麻烦,种种寄生的目光,种种无奈的交谈。权衡利弊后,他认为,即使在列车满员时,他不得不站起身来,让出原先占据的一点点位子,弹簧加椅从各方面来说,仍然更为可取。它是个体的,活动的,使用起来很灵活。显而易见,单独的弹簧加椅,尽管相当稀少,在他眼中要更优越于并排的弹簧加椅,因为后者依然体现着某些个乱七八糟的束缚的危险,然而,尽管如此,那些束缚比起长条座椅的不方便来,毕竟还不算那么别扭。本加特内尔就喜欢这样。
半个小时后,本加特内尔回到了他在爱克林荫大道的新住宅中,发现自己的手指头里还留着那根小小铁丝,他无法毅然决然地把它一扔了之:他把它插在了一 个花盆中,然后就倒在了长沙发上。他将闭上眼睛,他更喜欢现在就睡入梦乡,摆脱这一切需要二十分钟,就请给他短短的半个小时吧,但是不行,没办法。
姆努斯肯当然也整整一夜没有合眼。他跪在打开的箱子前,千遍万遍地翻着每一件宝物,翻来覆去地看,颠来倒去地看。眼下,他已经精疲力竭,再没有力气去瞧它们了。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甚至被剥夺了愉悦的能量。疲劳得满脸皱纹越见凹深,但他强忍着站起身子,朝窗户走去,看到太阳已经升起,但是不,误会了,在镭店港,太阳也像他一样没有躺下睡过觉。
姆努斯肯的房间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单人宿舍,这么说尽管看来有些矛盾,但毕竟如此:
灰白而又空荡荡的墙壁,天花板上吊着一盏灯,地上铺着地漆布,有了裂缝的洗脸 池设在角落,床是双层的,姆努斯肯选了下面这一层,电视机不能用了,柜橱中只有一副扑克牌,乍一眼看来,凑巧能用来算命,但实际上无法用,因为缺了一张红心, 燃油气味十分浓重,暖气结结巴巴地哼哼着。没有任何的读物,但是,好在姆努斯肯也没有太大的阅读欲望,最后,他总算睡着了。
拜访了西里克号之后,他们在镭店港稍稍喘了口气,而每当喘口气时,都有一股子水汽从你的嘴唇中钻出,旋转着,浓密如棉花团,砸在大理石般的冰冷空气上,粉身碎骨。
安古克和纳巴西得到了酬谢,领了钱之后便去了图克托克。
姆努斯肯还得在这个小镇上呆上整整两个星期,这里的旅馆业简化为了他的房间,还有房间边上的水房。不管这栋房子是否是一个俱乐部,一个附属房,一个招待所,费雷都从来弄不清楚,因为它总是空荡荡的,而管理员也向来哑巴着。无论如何,他不说话, 或许他从骨子里存在着疑心,在这被人们和上帝遗忘的穷乡僻壤,旅行者实在太罕见了。日子长得好像永远也到不了头,又没有任何娱乐的地方,而且天气又冷得几乎能冻死狗。由于这里没有警察局,也没有任何的行政办事处,人们自然怀疑这个外国居住者是逃来躲避法律的。最后,要使这位管理者拉长了的脸再变圆,姆努斯肯需要不少的日子,不少的美元,不少的微笑,不少的手势语言。
在镭店港的居民中,同样很难找到一个手艺人,能打造几个装载从西里克号中寻得之物的货箱。说它困难,更因为在这样的气候下,树木几乎不存在,人们再也找不出更多的木头了,但是,任何时候都一样,有钱能使鬼推磨。姆努斯肯找到了超级市场的营业员,他同意把一些很坚固的电视机、冰箱、家电用品的包装箱,改做成姆努斯肯所希望的尺寸的箱子。这需要一段时间,姆努斯肯不得不耐心等待。一般情况下,他总是守在房间里,因为他不愿意走得离他的古董太远,当他不能够瞧着它们时,他会感到无名的烦恼。镭店港真的竟会是毫无意趣,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尤其是在星期天,厌烦、寂静和寒冷会紧密地纠缠在一起,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他偶然也出门转一圈,但外面同样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镇上的狗倒比人多三倍,二十来栋小小的房屋,色彩悦目,铁皮的屋顶,还有两排楼房朝着港口。无论如何,天气这么冷,费雷从来不在外面呆很久。在荒凉的街道上,他急匆匆地走着,绕着那些圆形的房屋,房屋建造成圆形,为的是避免冷空气停留在角角落落,为了 尽可能地不让结冰。他朝码头走去时,沿途经过漆成黄颜色的门诊所,绿色的邮政所,红色的超级市场,还有门前停着一排排车子的蓝色的修车场。在港口,则是另 外的一排排,一排排的船只停放在垫块上,等待一个更为温和的季节。
地面上大部分的雪都已融化,但浮冰始终堵塞着海湾的大部分水面,只辟出了一条狭窄的航 道。
在一派宁静之中,他偶尔也观察到某些活动。两个很有预见性的家伙,正利用解冻期,在暂时变松的地上挖着洞,看来是为了埋葬下一个冬季里将要死去的亲戚。
另外两个人,在一大堆预制件中间,忙着建造他们的房屋,他们按照一盘录像带上介绍的程序,按部就班地安装着零件;一个发电机组安置在露天,为录像机提供着电源,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三个孩子带着空瓶子去超市。随后,在港口那一边,一个金属结构的老教堂面朝着湖岸,两艘铁灰色的"佐迪克"小艇开辟出一条航道后,停泊在码头上,打嗝似地吐出十几个乘客,都穿着滑雪衫,脚登大靴子。湖泊的冰面被轮廓简洁的宽大船壁碰得开始瓦解,如同小孩子玩的基本拼图游戏的小块块,再远处,百余块或大或小的冰川摇摇摆摆,在苍白的阳光下滴落着水珠。姆努斯肯转身返回住所,又看见那两个在盖房子的男人。或许是为了交换一下意见,为了休息一下,他们换下了盖房介绍的录像带,换了另外一盘带子,他们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看,表情严肃,若有所思,一声不吭。
最初的几天,姆努斯肯在他的房间里独自就餐,只能尝试着跟管理员交流一下。
但是,与管理员的交谈,即便有一次他几乎显得很放心,也远远算不上一次交谈。此外,只用手势来表达也实在太累了。在他简短的出行中,他遇到的当地人总是朝他微笑,姆努斯肯也同样报以微笑,但仅此而已。后来,在他临行前两天,当他在一户人家门前想透过发黄的窗户朝屋内随便瞧一眼时,不料一瞧就瞧见了一个年轻姑娘, 她也像别的人那样,朝他微笑了一下。由于对别人总是以笑还笑,所以,这一次他也微笑了一下,但这一次,姑娘的父母掺和了进来。这一家欢快的人看来恰巧无事可做,便邀请他进来喝他一杯:为了凉爽一下威士忌,他们打发姑娘去最近的冰处刨一些冰来,然后,他们一边喝酒,一边用糟糕的英语聊着,很快,他们又留下他吃饭,吃起泡的海豹肉酱,还有小鲸的肉排。但是,一开始,他们就让他参观房子:房子很偏僻,家里有电话和电视,有大锅和现代化的灶具,便宜的白木的家具,木料是北方的树木,但人们在巴黎郊区也能找到。
姆努斯肯跟这个叫阿普的女孩一家很谈得来。饭桌上,他有些弄不明白那个当父亲的职业,后来才明白,他并没有职业。他享受一份津贴,更喜欢在大自然中捕猎海豹,而不想在一个小小的事务所里,在一个大大的工厂里,或者在一条大大的轮船上流汗。捕鱼本身,在这个男人的眼中,只是一份为了糊口的可怖生计:没有什么能跟捕猎海豹媲美,那才是能带来一种真正乐趣的唯一的真正运动。姆努斯肯跟主人一样,接二连三地干杯,他们慷慨地为捕猎海豹干杯,他们热情地为猎海豹者的健康干杯,他们 热情洋溢地为海豹的健康干杯,很快,酒精冲昏了头脑,眼下,主人甚至邀请他留下过夜,如果他愿意的话,他毫无问题地分享了姑娘的闺房,第二天他们还得互相讲述各自做的梦呢,在这样的气候下,这是每一个家庭在每一个早晨的保留节目。姆努斯肯实在不好意思拒绝,电灯投下一丝柔和的光线,收音机中播放着酷玩乐队的音乐,炉火呼呼的,屋里真暖和啊,所有人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年轻姑娘冲他微笑着,啊,给我讲一讲镭店港吧。
那一天,在看望了鳗鱼之后,本加特内尔是坐在地铁列车的一把弹簧加椅上来到他的新住所的,然后,又有整整一个星期过去了。这一住宅离米兰街不太远, 在爱克林荫大道上一个貌不惊人的大门后面,有三个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别墅,零零落落地置于一个很大的花园的美丽环境中,紧挨着越南大使馆的背面。
然而,人们难以想象,十二区的一些房子,从里头看出来,还会是那么漂亮。人们一般倾向于认为,它们会跟表面显示的样子同样忧郁,然而错了。这些耀武扬威的林荫大道,还有这些死气沉沉的街道,当初被设计成如同屏障和面罩,只是表面上令人伤愁而已:它们遮掩着好一些可爱得惊人的住所。这是因为,富人们最最聪明的计谋之一,是要让人相信,他们在自己的街区中很是烦闷,以至于人们几乎都要去可怜他们,为他们鸣冤,同情他们的富裕,似乎他们的财富是一种残疾,似乎它给他们带来了一种令人沮丧的生活方式。
在这三个别墅之一的最高一层中,本加特内尔花很高的价钱租了一个很大的单套间。上下的楼梯是一种很深的绿颜色,几乎像是黑色。至于单套间本身,墙面是褐色 的大理石,壁炉用的是带有白色纹理的大理石,天花板上镶嵌有小小的聚光灯。长长的发书架上几乎是空的,长长的饭桌上只有一个脏盘子,长长的沙上盖着蓝色的 布罩。房间极为宽敞,一架宽大的贝什斯坦钢琴靠在一个角落,看起来只是一个小小的玩意,安放在另一个角落里的大电视机像是一个小巧的舷窗。没有任何别的无 用的家具:只有一个庞大的壁柜包藏着一个重要的藏衣室,全都是一表崭新的衣服。高高的窗户朝向一些金合欢,一些康乃馨,还有一些藤蔓,窗外还有一个平台, 平台周围是窄窄的有空缝的栏杆,上面满是土,土中毫无生气地长着杂草和别的什么东西,其中有一株蒲公英。
自从他搬到这里的几天来,本加特内尔几乎足不出户。他很少购物,连吃饭都用手机订了请人送来。几乎可以说他是与世隔绝,看样子在等待时机。整日里他什么都不干。他给送餐的人大把的小费。生活安排得像是一个独身者,而且他看来很善于独自生活。但他却不是独身者。其证明就是,他给他妻子打电话。
无线的手机使得他可以一边说话,一边在单套间中走来走去。好的,他说道,从钢琴走向窗户,总之,你知道一个人单独生活是怎么回事。尤其是速冻食品,他明确道,同时用电视遥控开关关闭了音量,然后又一个接一个地浏览频道:系列剧,记录片,游戏。不,他说,维生素,这倒是真的,我忘了。不管怎么说,他没等把话说完就变了强调,啪的一下关上了电视画面,扭头向窗外看去:云彩,牵牛花,喜鹊。
好的,但我还没有注意到附近有没有药房,不管怎么说,他接着说,又绕回到钢琴跟前,一屁股坐下,把凳子调整到合适的高度。他踩住弱音器的踏脚,在琴键上按出他所知道的唯一一个三度音和弦。
啊,对了,你听说了,不,是一刻钟的队。总之,你听我说,一旦他回来,你最好去打听一下,你知道,说着他站立起来,离开了钢琴。当他经过一个花盆时,他抽出那一天插在里头的那根小铁丝:他擦干净上面的泥土,把它弯曲成好多东西的形状,螺旋、闪电、电视天线。
但是我不知道,我,本加特内尔突然叫喊起来,你可以向他卖弄风情或者别的。
行了行了,当然,你显然明白,他微笑着摩挲了一下鼻翼。但我认为,我最好还是离 得远一点,我可不愿意冒险遇到谁。我要留着这个套问,但是我要去外省呆他几天。当然我会对你说的。不,我今天晚上就走,我喜欢乘夜车。那是自然。
当然不。 好的,我也一样,我也亲吻你。他切断了通话,重又接通手机,然后摁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号码,那个给了鳗鱼的手机的号码。响了好一阵之后,对方才开通。喂 喂,鳗鱼说,我听着呢,喔,你好,先生。乍一听来,鳗鱼的声音并不是很清亮:麻木而又迟钝,一锅子浆,没有立体感,隐约有些迷糊,元音沉甸甸地拖在辅音后面。
而在鳗鱼的家中,光线依然是那么阴暗,那一天本加特内尔来时在楼梯中碰上的身穿暗色衣服的高个子,现在正呆在收录机旁边,用一片"吉列"刮胡刀片在一面小镜子上摆弄着不知什么东西,什么都看不到。这个阴暗的高个子家伙一边摆弄着,一边脸色阴沉地微笑着。
什么,鳗鱼说,它怎么啦,我的声音?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吸,我刚睡了一觉,就这些,每当被人叫醒的时候,我的声音都不太清亮。你不是这样的吧?黑黝黝的高个子在寂静中强装着哈哈大笑,笑得极不自然,然而这却避免了随随便便地吐出气来,生怕这样会把眼皮底下那两条白色的小道道弄撒了。问题是,我还需要一点点现钱。黑黝黝的家伙使劲地点了点头。怎么回事,一点都不行?那家伙皱起了眉头。但是,哦,请稍等一下。他挂了,撞了我一鼻子,可恶。
挂了电话后,本加特内尔就整理行装。由于他花费了一些时间来细细挑选他的衣服,每一件衣服都要与其他的来比较,又由于他利用了一些时间来检查它们,这一过程消耗了他一个多小时,但他有的是时间:他要到傍晚时分才离开巴黎。
他将先上环城林荫大道,一直前往奥尔良门,从这个门出去,他将进入高速公路,由此经过普瓦提一直驶往法国西南部,他将在普瓦提过夜。
在接下来的几星期中,本加特内尔就将像一个度假者那样,驾车独自行驶在整个的阿基坦地区,住三个晚上便换一个旅馆,绝对一个人独宿。看起来,他将并不服从 于一个特别的目标,并不按照一个确定的计划行动。很快,他越来越少地走出比利牛斯大西洋省,他将在他能找到的不多的几个博物馆中打发时间,每天上午他将参观一些教堂,耗尽所有的旅游景点,下午到空荡荡的电影院去看法语配音的外国电影。有时候,他还将盲目地驱车闲逛好几个小时,几乎很少会去观景色,一只耳朵 进一只耳朵出地听着西班牙广播电台的节目,停车只为在路边的树后或者沟里撒一泡尿,有时候,他也会在旅馆的房间里度过整整一天,翻阅一大摞的画报,看看电视系列剧。
本加特内尔这个表面看来去躲清闲的人,这个似乎很不想被人发现的人,小心谨慎地避免跟更多的人说话,但是,看来只是为了不丧失说话的功能,他每天晚上还将继续给他妻子通电话,每隔四五天还给鳗鱼打电话。除此之外,无论是在“微风园地”,还是在“磨石粗砂岩”客舍,或者是在埃尔比旅馆,他从来都不接近任何人。
就算有一只吓懵了的兔子,黎明时分飞跑在一片广阔的平坦草地上。就算还有一只名叫温斯特的白鼬追着那只兔子。那兔子发现不远处就是它的地盘,这天真的家伙便以为,它已经没事了,它将得救了。但是,它甚至还没来得及冲刺,狂奔起来,一心思地想躲进深深的地层,白鼬早已飞身跃起,把猎物逼在了死路中,一口咬定颈动脉,在黑暗中放了它的血。随后,白鼬从容不迫地喝饱它的血,那轻微的咯咯断裂声和那猥亵的吮吸声,便是这场屠杀的见证。吃饱喝足后,白鼬就渴望美美地睡上一个午觉,便躺在猎物旁边睡着了。
就算有巴黎机场的两个技术人员正耐心地守候在地洞口的旁边。当他们认定那个午觉持续的时间已经太长时,便连连叫唤起那只白鼬的名字。温斯特过了好一阵子才叼着兔子的尸体从洞里出来,沉沉的目光中满含着抱怨,牙齿紧紧地钉在兔子的脖子上,像是一枚别针。技术员提着耳朵夺过这具尸体,然后把白鼬温斯特关进笼子。他们一边像往常那样讨论着分享兔子的问题,烹调兔子的问题,调味汁的问题,一边爬上一辆白色的电动车,在机场的跑道之间渐渐远去,而就在一条跑道上,来自蒙特利尔的 QN579航班的飞机刚刚降落,姆努斯肯走下飞机,被时差折腾得痛苦不堪,疲惫难言。
他不得不比预定的计划在镭店港多呆了几天。他受到阿普一家的热情接待,后来就在他们家吃饭,那家的姑娘每天晚上都到他的房间来与他幽会,他让货箱的打造稍稍拖延着。说实话,甚至在那几天里,阿普一家的温暖是如此的诱人,以至于他不再那么地想着他的古董了。镭店港的幸福日子啊。但是,货箱一旦打造停当,他就该痛下决心走人了。姆努斯肯有些担心,怕自己像往日那样显得令人失望,但阿普的父母没有找什么麻烦,他们明白,他毕竟不是他们的女婿,总之,告别的气氛还算很快乐。
租用了一条"时间之马"艇,一种在北极地区常用的双马达小艇,对付蒙特利尔的海关人员,这一切同样花费了一些时间。随后,回法国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就这样,姆努斯肯到了。还是一个星期天,七月的上旬,清晨时分,机场里的夜间清扫、擦拭、清洗、上蜡工作刚刚完毕,自动楼梯和传送带重新开始启动,发出长久的喃喃 声。
这个钟点,几乎没有人在工作,除了机场的海关人员和医生,他们正忙于对付一帮巴基斯坦的假珍宝商,还有几个所谓的哥伦比亚旅游者,所以对姆努斯肯并没有太在 意。给那些侨民拍透视照片,让他们喝下轻泻剂,好让他们排出珍贵的宝石,还有栓剂,随后不管愿不愿意,还要戴上手套去回收那些物品,这些事情完结后,他们还要回头围捕那些贩卖蜢蜘和蟒蛇的人,那些把走私香烟埋藏在木薯粉中的人,那些携带裂变材料和假钞的人。由于这些突然事件,这天上午,姆努斯肯不费什么事就通过了堆满了可疑货箱的货运区,神不知鬼不觉地经过了司法警察军官们和财政部官员们组成的障碍。然后,所有的货物一旦到手,他就打电话,让一辆小货车来装载。由于是星期天,事情会稍稍复杂些,但是,拉吉普被从睡梦中叫醒后,尽管满嘴嘟嘟囔囔,还是同意来一趟。等车的当儿,姆努斯肯又一次在宗教礼拜中心的等待大厅中耐心地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