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这份协议书,咱们是不是把它给签了?第二天上午,科尔代依然坚持不懈地说。协议书,协议书,姆努斯肯说着,已经不像头一天那样热情了,别那么急嘛。
咱们不必那么匆匆忙忙地就签嘛。眼前,我们不妨说,将由我来负责作品的制作,嗯,由我来具体操作。只有等它卖出去之后,我才能收回钱款,然后,还得看它的反响是不是好,还得看是不是能为你寻找到另一个展览的地方。在比利时,在德国,诸如此类的情况。假如反响不好,我们就只有留在法国做了,我们将努力找到一个地方,比方说,文化中心什么的。然后呢,我们将努力让一家地区购物联合会或者全国购物联合会来购买它一件,你瞧,然后呢,我们就可以在某个地方把它展示出来,这一件作品,这就将掀起一阵小小的震动。随后,进军纽约。
纽约,另一位则如应声虫似的跟着说,目瞪口呆。纽约,姆努斯肯重新道,纽约。这计划总是有一些雷同,不是吗。然后,假如一切顺利的话,我们随之将就协议书的问题作一个通盘考虑。请原谅我耽误你一分钟。
在画廊大门旁边,司法警官叙潘又一次纹丝不动地呆站着,若有所思地面对着一件新展出的作品,一个用石棉制作的巨大的文胸,它已经归属舒沃兹的情妇的丈夫所有,后者已从姆努斯肯那里预订了它。叙潘,他显得是那么的年轻,身上始终穿着他那套年轻警官的标准制服,他从心底里不喜欢这套服装,但毕竟身为警察一切均不由己。他在那里,在姆努斯肯的画廊中的样子尤其显出满心的快活,现代艺术,总归是合我胃口的东西。
那辆菲亚特小车,叙潘说,我只是想对你说,他们好像在西班牙边境附近跟踪上它了。流动海关,常规检查,一无所有。他们曾想把驾驶者竭力扣留一段时间,但是海关,当然啦,在这类情况下,是无能为力的。我们很快就得到了通知,我们有机会跟当地同行取得协商。很显然,我会想尽办法盯住那个小子的,我在那边有同事,我会让他们插手干预它一下的,但我无法对你担保什么。要是我发现了什么,我会立即给你打电话的。无论如何,不是今天晚上就是明天,我一定给你一个准信。请你告诉我,我只是想知道,那一个,那个大文胸,它大概要多少钱?
被价钱吓倒之后,叙潘摇摇晃晃地走了,尽管他带来的信息也许又把悬案的侦破往前推了一步,姆努斯肯却沉浸在一种阴郁的忧愁之中。他草草地摆脱了科尔代的纠缠,甚至都不再确信是不是答应了他对他的承诺,我们走着瞧好了。
他应该克制自己,使得向着空白的这里过渡,不占领整个的地盘,尤其不腐蚀他的职业生涯,从更普遍的方式上说,不毒害他的艺术观点。
他朝自己画廊中展出的作品投去了一道巡视的、突然有些沮丧的目光,之后,一种怀疑蓦地攫住了他,叫他不得不再一次提前关上画廊的大门。
他打发伊丽莎白先回家,随之锁上玻璃门,摁电钮放下铁窗帘,然后出门,顶着那天刮得蛮猛烈的风,一路走向圣拉撒路地铁站。在歌剧院站倒车,到夏特莱站下,从 那里去最高法院,步行用不了两分钟,穿过塞纳河就到。姆努斯肯在业务上和财政上各种不同的忧虑,并不是这一空白过渡期唯一的原因,他铁青着的脸和弯拱着的腰还有别的缘故:那同样是因为,今天是 10 月 10 日,而赶着去离婚从来就不是一件能叫人提起兴致的事。
当然,他不是落人此种境地的唯一一人,但这并不能给他以一丝一毫的安慰:等候厅里挤满了共同旅程走到了尽头的一对对男女。其中有一些,尽管来到了法庭,却没有彼此恶言相加的样子,他们平声静气地和律师交谈着。传唤定在十一时三十分,而一直到四十分,陆全全却还没有露面——总是迟到,姆努斯肯一句话也不想说,怕引出一段不舒服的回忆,但是,审理家庭纠纷的法官同样也迟到了。等候厅中,四面的墙壁上固定着一些坐上去不太舒适的塑料椅子,椅子围着一张茶几桌,桌子上堆放着一 大摞杂七杂八的已经翻旧了的出版物:有法律杂志,有艺术或健康画报,也有专门报道名人生活的周刊。姆努斯肯随手抄起一本名人杂志来,开始信手翻阅着:按照时尚的习惯,它是由明星们的照片构成的,各种各样的明星,来自歌剧界、电视界、电影界、体育界、政界,甚至还有烹调界。
中间的双页是某个超级明星的一幅照片,明星的身边依偎着他在情场上新近征服的猎物,照片的背景中,读者可以分辩出本加特内尔的身影来,虽说稍稍有些模糊,但却完全能看出面貌。
姆努斯肯将在四秒钟之后把目光落到这一页和这幅照片上,还有三秒钟,两秒钟,一秒钟,但是,陆全全就选择了这一瞬间露面了,他毫无遗憾地合上了周刊。
法官是一个头发灰白的女法官,既平静又紧张,说她平静,因为她以为具有做一个法官的习惯,说她紧张,因为她善于从来不带这个习惯。
尽管她明显地装作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姆努斯肯还是把她想象为很关心别人的私生活,善解人意,也许甚至还和蔼可亲,是的,当然是一个贤妻良母,尽管人们不会在家里天天开玩笑。当然,这也不排除一种可能,当她要晚一些回家吃晚餐时,她丈夫或许会乖得像一只猫,包揽着家务活,而吃晚餐的时候,他们说不定还会讨论民权的问题。由于她一开始把他们夫妻安排在一起来接待,姆努斯肯就此判断,她恐怕只会问一些漫无目的的问题,而他也懒得去回答。
绝大多数时间里,陆全全始终保持着谨慎克制,非回答不可时才开口回答,而且竭力使用尽量少的词语。没有,没有,姆努斯肯说,这是他对女法官为证实他们有无孩子所提问题的答复。那么你们的决心已经下定了,女法官一边问,一边把脸冲着陆全全——接着又转向姆努斯肯:先生看样子稍稍有些不如夫人那样坚决。不,不,姆努斯肯说,没有任何问题。然后,她一个接着一个地跟他们分别谈,夫人先来。
在等待轮到他的空档时,姆努斯肯没有重新拿起那同一册画报,而当苏陆全全从法官的办公室中出来时,他站起身,目光迎向着她,但她却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他走向办公室,腿脚不经意地碰撞在一把椅子上。你真的坚信你要离婚吗?女法官问。对,对,姆努斯肯急忙回答。好的,她说,同事合上了卷宗,就这样吧,这事儿了结了。
从法院出来后,姆努斯肯本来想邀请陆全全一起去吃一顿午饭,或者只是去喝上一杯,比方说,就在对面,司法宫的餐厅中,但是她根本就不容他有时间开口。
姆努斯肯哆嗦着,等待着更糟糕的事临头,侮辱性的痛骂,一月份时他躲过了一阵辱骂,眼下看来是要来一个狗血喷头了,但没有,没有。她只是翘起一根手指头,让他乖乖闭嘴,打开她的手包,掏出他留在依西家中的一套画廊的钥匙,一言不发地递给了他,然后头也不会地就走了,远远地走向南边的圣米歇尔桥。
呆呆地怔了五秒钟之后,姆努斯肯也上了路,朝北走上了交易桥。
见天色将近傍晚,姆努斯肯便像往日那样在十九点钟关上了画廊的门,夜幕即将降临,从地球的这一部分看过去,太阳已经看不见了,只留下一片十分明净的灰蓝色天空,天空中央远远地滑动着一架飞机,接受着从地面上已经无法觉察到的最后一丝阳光,划出一道鲜亮的玫瑰色直线。姆努斯肯又纹丝不动地呆了好一会儿,朝街上瞥了 一眼,然后,迈开步子走起来。这一带的商人都像他一样拉上了各自店铺的铁窗帘。对面工地上的工人同样也下了班,离开之前,小心谨慎地把起重机的吊臂调整在顺着当夜风向的位置上。在附近高大的公寓楼的墙面上,两个窗户中就有一个被抛物线状的天线堵塞着:有阳光照射的时候,那些抛物线应该能把它阻挡在外面,相反,它们接收着专门提供给电视的图象来代替太阳光,于是,电视机就这样代替了窗户。
他渐渐地离画廊越来越远,突然,在街尽头显现出一个女人的身影,那轮廓于他是那么的熟悉,但是,在他认出埃莱娜来之前,时光还是溜走了一小段。姆努斯肯已经不是第一次不能一眼就把她给认出来:在医院中就发生过,当她走进病房时,他就曾感受过这种同样的反应缓冲时,每一次,他心中都明白那是她,但同时每一次却都不得不重新构建出她本人,一切从零开始,仿佛她的线条不会自动地组织成一个整体。然而,这些线条确实美丽动人,比例和谐,这是毋庸争辩的,姆努斯肯可以分别地欣赏它们,但是,它们之间的关系却在不断地变动,永远也无法真实无疑地导致同一张脸孔。
它们老是处于一种不稳定的平衡状态,仿佛它们之间的关系是动荡不定的,人们甚至会以为,它们在永不疲倦地移动着。每一次她重新看到埃莱娜,都觉得眼前的她已经不完全是同一个人。
埃莱娜是偶然路经这里的,毫无预料,也毫无准备,姆努斯肯邀请她去喝上一杯,便重新打开了画廊的门。
然后,姆努斯肯一面去他的工作室寻找清凉的香槟酒,一面打定主意,这一回非得像上一门课那样耐心细致地把埃莱娜的脸好好研究个够,非得一劳永逸地掌握它,排除由它引起的困惑。
但是,他的努力又一次泡了汤,因为在今天,埃莱娜第一次化了浓妆,这便改变了一切,把一切弄复杂了。
因为,化妆在装饰了那些感觉器官的同时,也遮掩了它们,至少,不妨说吧,遮掩了那些具有多种功能的感觉器官。嘴巴,比方说,就有多种功能,它要呼吸,它要 说话,吃饭,喝水,微笑,喃喃自语,亲吻,吮吸,舔舐,咬啮,喘息,叹气,叫喊,抽烟,装鬼脸,大笑,唱歌,吹口哨,打嗝,吐痰,呃逆,呕吐,唉哼,而现在,人们要把它涂描一番,以激励它履行那么多的高贵功能,这实在是下下之策。人们同样还描眼圈,而眼睛是用来看东西的,它要表达感情,哭泣,闭上它可以睡觉,这同样是高贵的。人们还涂指甲,而指甲则是双手那巨大而又高贵的多种多样的运动的第一号证人。
但是,人们并不为那些只提供一种或两种服务功能的器官涂脂抹粉。耳朵不化妆——它只用来听——人们只是给它挂上一个坠子。鼻子也不化妆——它只会呼吸,嗅闻,而且有时候它还堵塞不通——人们可以给它就如可以给耳朵配备一个镯子,一颗宝石,一粒珍珠,或者,在某些气候条件下,甚至一块真正的骨头,而在我们的气候条件下,人们只满足于给它扑一点点粉。但是,埃莱娜并不炫耀这些道具中的任何一种,她仅仅只是在嘴唇上抹了一点点被称为宝石红的口红,在眼皮上涂了一 些从锡耶纳的土地上漫步而来的黄脂粉,稍稍画了画眼线而已。在如今正在开香槟酒的费雷的眼中,这些将会把一切都大大地弄得复杂化了。
但是,不,这一切不会有时间把任何东西弄复杂了,就在这一瞬间,电话铃响了起来:我是叙潘啊,我提前给你带来了消息,我想我找到了线索。姆努斯肯一把抓过手边的一支铅笔,一面全神贯注地听着,一面在一个信封的背面记下几个字,然后对司法警官连声道谢。没什么,叙潘说,这是凭运气。我们跟西班牙海关的关系不错, 他强调说,在那边的宪兵摩托队中,有我一个朋友,是个卓越的同行,他为了这桩案子额外地做了一次跟踪。你瞧,这就是人们所谓的警察间的战争。随后,姆努斯肯刚刚挂上电话,就哆嗦着手,颤巍巍地倒满了两杯酒,满得全都溢了出来。我得很快就走,他说。在走之前,你和我,我们俩或许终于可以为了某个什么来干一杯。
无论是走高速公路还是走国道,无论是从亨达埃还是从贝荷比穿越国界,你如果要去西班牙南方的话,都必须经过圣塞瓦斯蒂安这个海滨城镇。姆努斯肯穿过了阴沉沉的工业区之后,沿着一排排令人感觉压抑的佛朗哥时期的建筑物行驶着,正当他不时询问自己到这里到底干什么来了,忽然一下子,完全没有预料到,他的车子就已经进入了这个以豪华的海滨浴场而闻名遐迩的大城市。城市坐落在一个狭长的半岛上,两面有一条大河和一座山,那山分割出了几乎完全对称的两个海湾,这双重的凹 口划出了一个大致上的希腊字母 Q 形,一个女人的胸膛,挺入到陆地的内部,仿佛是两个海洋的胸脯,被西班牙海岸穿上了紧身衣。
姆努斯肯把他租来的汽车停在主海湾附近的地下停车场中,然后就下榻于市中心的一个小旅馆。在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里,他闲逛在宽阔的大街上,那宁静的、空气新鲜 的、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边上矗立着或明亮或昏暗的楼房的大街上,也闲逛在狭窄的小街上,小街同样也得到认真地清扫,阴暗而又短促,边上则是狭窄得几乎有些 神经质的楼房。宫殿和豪华宾馆,桥梁和公园,巴罗克式的、哥特式的、新哥特式的教堂,崭新的斗牛场,宽广的海滩,海滩边上的海水浴疗养中心、王家网球俱乐 部、卡西诺高级赌场。四座桥,一座更比一座辉煌,桥面上铺着细石,构成一幅幅镶嵌画,边上则用石子、玻璃片、铸铁点缀成花边,还装饰有白色和黄金色的方尖 形的纪念碑、锻铁的反射镜、狮身人面像、镌雕有王家花体字的小塔。从上游流下来的河水是绿颜色的,冲入海洋时便转化为蓝色。
姆努斯肯常常在这些桥上徘徊,但更 为经常地,却是漫步于沿着贝壳状的海湾铺设的散步道,海湾中有一个小巧玲珑的岛,正好位于海湾的中央,上面矗立着一个小小的城堡。
由于他日复一日地如此游逛,在所有的街区搜索一遍,毫无别的特殊目标,而只是期望碰上偶然的机遇,他最后终于对这个过于庞大同时却又过于狭小的城市产生了厌倦,在这个城市里,你从来就无法确信你就站在你现在脚底下的地方,但同时你又知道得太过清楚。叙潘没有提供别的线索,只有圣塞瓦斯蒂安这个城市名,伴随有一种其可能性十分有限的假设。看来,要说盗窃古董的那个家伙就逗留在这里,只是一件有可能的事。
最初的几天里,每到就餐时分,姆努斯肯常常要去老城区一些数量众多的十分热闹的小馆子,在那里,人们喜欢站在柜台前,这样可以自由随便地吃许多的小玩意,而不必拘束地坐在桌子前,孤独地填饱自己的肚 子,这会毁你的心情。但是,就连这一点,姆努斯肯也开始感到厌倦了:到最后,他在港口附近选定了一家没什么名气的小餐馆,那里的孤独气氛毕竟不那么浓烈。
每天下午近傍晚时分,他给巴黎自己画廊中的伊丽莎白通电话,到了晚上,他便早早地就寝。但是,过了一星期,他开始觉得自己的寻觅是毫无希望的,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中寻找一个陌生的人,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顿时,他的勇气抛到了九霄云外。
在 考虑返回巴黎的问题之前,姆努斯肯在这座城市中还将度过两天,但却不再无谓地乱转悠了,下午,如果秋天的天气还能允许的话,他更喜欢在陈列于海滩上的一艘横渡大西洋的客轮上打个瞌睡,然后,到玛利旅馆的酒吧去,坐在一把皮扶手椅中,面对着一杯"特克撒科利"和一幅某位总督的肖像画,独自一人打发掉这最后的几个夜晚。
一天,玛利旅馆的整个底楼热热闹闹地挤满了一帮来开会的癌病专家,姆努斯肯为躲清净,于是改变主意,去了伦敦旅馆,这一家只是比刚才那家稍稍不那么豪华而已,它的酒吧还有个好处,它那通风的大玻璃窗面朝着海湾。这天晚上,这里的环境确实比玛利亚旅馆安静多了——只有三四对中年人坐在大厅中,两三个男子站在酒吧中,没有什么动静,更没有什么人来往。姆努斯肯在大厅尽头挑了一个位子坐下,紧挨着一面大玻璃。夜幕已经降临,海岸的灯火在一片油光光的海面上倒映成浮动的柱子,港口的那边,安安静静地停泊着二十五艘游艇,在黑夜中挺立着它们的身影。然而,这些大玻璃,按照目光投在那上面的 不同焦点,同样也允许他既观察外面,也观察纹丝不动的大厅内部,这是因为反射的效果。不一会儿,一阵动静出现在酒吧的另一端:
转门开始转动了一小会,本加特内尔从门里头露出脸来,他走进酒吧,一只胳膊支在吧台上,站到了那几个单身男人身旁,把背冲向海湾。远远地映在玻璃中的这两个肩膀和这个背让姆努斯肯皱起了眉 头,他的目光越来越准确地调节到它们上面,最后,他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小心谨慎地稳步朝酒吧走去。离本加特内尔只有两米时,姆努斯肯突然停住,似乎迟疑了一秒钟,然后就靠近他。对不起,他说道,两根手指头轻轻地搭上了那人的肩膀,后者转过了身子。哎呀,姆努斯肯说,是你呀,德拉艾。这一次,我猜对了。
德拉艾不满足于大难不死,这毕竟只让姆努斯肯吃了小可一惊,他居然在这几个月里改头换面了一番,这才叫人惊诧不已。他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早先一直标志着他躯体的那一堆又歪又扭又模糊又杂乱的钝角,已经让位给了一束锋利的线条和尖挺的锐角,仿佛这一切都是一次脱胎换骨的后果。变成本加特内尔之后,现在,他身上的一切都成了拉得完美无缺的线条:以前,他的领带,只要他戴着那么一条领带的话,人们就总是能认出来,领结老在他衬衫领子的一角或另一角底下缩来缩 去,裤腿的折线呢,人们常常发现消逝得无影无踪,因为裤腿几乎卷到了膝盖处,甚至连他的微笑也撑不住多长时间的架子,往往很快就软瘫下来,变得圆溜溜的, 像一块冰块在热带的温度下迅速融化解体,他那随便梳向一边的头路,他斜挎着的腰带,他眼镜的腿架,一直到他的目光本身,总之,他身体上所有草草成型的、粗 粗作坯的、尚未完成的和混沌未定的部分,现在全都挺立起来,变得坚硬,像是上了浆似的。就连他那蓬乱无章的小胡子上的杂毛,现在也被割成了一条直线,成为一根得到精心修剪的线线,就像是用细细的画笔紧贴着上嘴唇以拉丁风格画出来的。
姆努斯肯和他相互仔细地打量了一阵,谁都不吭声。也许是为了故意摆出个姿势来,手中端着酒杯的德拉艾开始慢慢地转动起掌心里的酒杯来,随后,又停止了他的运 动:酒杯中的液体则自个儿继续着它的旋转,后来又自个儿平静下来。好吧,姆努斯肯说,我们也许可以找个地方坐下说。我们最好聊一聊。同意,德拉艾叹了一口气。它们离开了酒吧,走向那几组深深凹陷着的扶手椅,它们或三个或四个成一组,围绕着铺有桌布的独脚小圆桌。你选个地方吧,姆努斯肯说,我随你。
于是姆努斯肯跟着他走,从背后看去,他注意到他先前助手的衣装:在这一方面,事情同样起了变化。他那法兰绒的灰黑色斜纹套装,似乎成了他的监护人,因为这个人眼下竟然挺直了身子。当他转过身子准备坐下时,姆努斯肯注意到一条暗色的领带,衬托在一件珍珠色的细条纹衬衣上,脚下穿着一双皮靴,是旧家具的那种颜色, 领带夹和袖上的纽扣散发出暗淡的光亮,发出乳白石和毛糙金的那种低哑声响,总而言之,他穿戴得恰如当时在画廊工作时姆努斯肯始终希望他打扮的那样。完美的画作只有唯一的一条裂缝,当德拉艾倒坐在扶手椅中,他裤子的卷边缩了上去时,那白璧微瑕就显现了出来:他那双袜子的松紧带似乎得了低血压。你这一身打扮蛮不错嘛,姆努斯肯说。这一套衣服,你是在哪里买的呢?
我什么穿的都没有了,德拉艾回答说,嗨,没法子,总得在这里凑合着买一点什么吧。
在这里市中心的街区,还真能找到挺不赖的货呢,你还想象不到,卖得比在法国可便宜多了。然后,他从他的扶手椅中挺起身子,整了整他那因激动而稍稍有些偏斜的领带,又往上提了提有些扭缠在脚踝上的袜子。
这双袜子,那是我妻子送给我的,他漫不经心地补充道,但它们老是往下缩溜,你瞧瞧。它都快要掉了。啊,姆努斯肯说,这可是很正常的,别人送给你的袜子,那可是老要往下掉的。
没错没错,德拉艾刻板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真是一双洞察秋毫的眼睛,我可以请你喝一杯吗?很愿意,姆努斯肯说。德拉艾朝一个穿白衣服的侍者做了个手势,他们便静静地等着白衣侍者端酒过来,然后,他们不带一丝微笑地悄悄举起酒杯,他们喝酒。好吧,然后德拉艾打破了沉默,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吧?我还不太知道,姆努斯肯说, 关键就要看你的了。我们出去转一圈怎么样?
他们出了伦敦旅馆,没有朝大海的方向走,而是选择了相反的方向,尽管在那天夜里,正好赶上有汹涌的潮水。白天已经开始越来越疯狂地往短里缩,夜晚则越来越迅速地变得厚重。他们走上了自由大街,走向一条横跨河流的桥。
这股湍急的水流白费劲地源源不断地冲人坎塔布连海,当水流过于猛烈时,那大海会迎头痛击它,反戈一击地侵入它,把河流逆向地顶回来,而在那么多好战的海盐面前,淡淡的河水便会窒息。然后,它的逆流之浪会首先腾拍在朱里奥拉桥的桥墩上,随 后再撞上圣卡塔丽娜桥,最后在玛利亚桥后面趋于安息。它们不仅继续在河面上兴风作浪,而且还要在水底下涌动翻滚,使河流的肚腹蠕动不已,仿佛 它就在痉挛抽搐,一直要到蒙达尔兹桥为止,甚至或许还要更靠上游一些。他们在桥中央停了下来,正当他们观看着脚底下展开的那一场淡水与咸水的混战,正当德拉艾一瞬间里想起来,自己从来就没有学会游泳,这时,姆努斯肯的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我可以把你甩掉,反正,一劳永逸地甩掉,他平静地说,但他自己却并不真的相信这话。比方说,我可以让你溺死,这样我就不会有任何麻烦。
是的,也许,我甚至就应该这么做,以此来回报你带给我的一切。德拉艾听了急忙一个劲儿地劝阻,一个如此的举动恐怕只会给行动者招来麻烦。姆努斯肯则明确提醒他,反正你已经以正式的方式消亡了一次,这一次失踪只会是神也不知,鬼也不觉。
大家都以为你死了,他强调说,你再也没有合法的存在了,这可是当初你自己的选择,不是吗?那么,我若是把你灭了,又会冒什么险呢?杀死一个死人不是什么罪 过,他假设道,殊不知他是在重复当初德拉艾早已经对鳗鱼作过的那一番推理。好了,德拉艾说,你不会这么干的。不会的,姆努斯肯承认道,我不认为。此外,我甚至 都不知道我应该如何动手,对那些个技术,我实在是不太熟悉。然而,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你小子的把柄反正是在我的手里。你说的我都认了,德拉艾,请你三思 吧,不过,我都认了。
所有这些并不能使我们大大地前进一步,于是,因为无话可说,他们俩缄默了一分钟或者两分钟。姆努斯肯在问自己,刚才他如此粗野地说话,到底是什么魔鬼附了体。 不时,有一股更凶猛一些的波浪袭来,啪啦一下,拍碎在一根桥墩上,腾溅起流苏般的飞沫,一直溅到他们的鞋上。玛利亚桥上一个个形如甜面包的反射镜投射下一种亲信般密谋的光线。在上游,可以看见朱里奥拉桥的反射镜,它们的形状像是带有三四个圆球的冰淇淋蛋卷,但那里的光线更为明亮。
告诉你,姆努斯肯从容不迫地想象着,我完全可以控告你这么几点,盗窃或者抢劫,滥用信任,我想,这是不是就够你受的,我不太知道。不过,仅仅盗窃一项,这就已经是非法了。我想,假装死亡恐怕也不是那么合法的事情吧,你说呢?我不知道,德拉艾说得很明白,我真的没有咨询过这方面的事情。
另外,就此推论,姆努斯肯说,我猜想,你犯的事恐怕不仅仅就这些吧,肯定还有别的什么不明不白的小问题。
德拉艾想起了鳗鱼的不幸命运,不敢对这一猜测再加评论。好吧,他说,我认输了。好了,同意,我认输了,这些事情都是事实。但是,现在,我该怎么办呢你想过这个没有?反正,最终还是你厉害,是你侥幸获胜了,他厚颜无耻地补充说,还是由你来摆脱这个困境吧。
于是,姆努斯肯一使劲,就把德拉艾仰面压倒在桥栏杆上,他先是含含混混地骂了他几句,接着就冒冒失失地掐住了他的脖子。你这个狗东西,他随后就叫嚷起来,让人听得清清楚楚,把一切分寸掉了个干干净净,全然忘了刚才他还在谴责自己今晚上撒了过多的野,你这个肮脏的猪猡,这时候,另一位后仰着的脑袋已经悬空在了波涛滚滚的河水之上,他早已经破口大骂了一通,现在只是连声地喊着求着饶,别,别,我求求你了,快别这样。
不妨简单地说说姆努斯肯,这是一个个子相当高的四旬之人,黑的头发,眼珠黑色,有时候也呈现出灰色,可以说他的体质还不错,但要进一步准确地说,尽管他担心自己的心脏会出各种各样的毛病,而且他还算不上特别的健壮,当他愤怒起来时,他的力量会无比地倍增。
眼下的情境似乎就是如此。
脏猪,臭狗屎,他还在继续痛骂,同时危险地压紧 德拉艾的嗓子眼,你这个小小的骗子。一辆辆汽车从桥上驶过,一艘渔船从桥下驶过,所有的灯都熄着,四个行人从另一侧的便道上走来,根本就不在意他们俩的打 架,尽管听到了动静,却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全然不知道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有可能导致一出悲剧。
别,现在德拉艾的声言变得抽抽噎噎的,求求你 了,快别这样了。住嘴,蠢猪,住嘴,姆努斯肯嚷着,有些急红了眼,你看着吧,看我不把你的鼻子揪下来才怪呢。
而另一位已经开始不断地抽搐,姆努斯肯疯狂地感觉到, 德拉艾的颈动脉在颌骨的角底下啪啪地搏动着,那么显眼,那么强烈,他不禁想起了几个月之前,在超声波仪器中传来的他自己动脉的搏动声。但是,真见鬼,这时候他问自己,我今天晚上到底是怎么了,竟然会这样地破口骂人?
接下来的日子别无他择,将势所必然地在习常的秩序中度过。首先,将是整整一天在路上,因为姆努斯肯决定了不必匆匆忙忙地赶着回巴黎。在安古莱姆附近停靠很长时间,笃笃定定地吃午饭,给无忧无虑的返程一种特殊的旅游味道,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一点点时间,作一番回顾,来一次预料。在汽车中,由于没有无线电调节系 统,他不得不每开上一百公里路,就调整一下电台的波段,以求有一个勉强的收听效果。无论如何,姆努斯肯还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广播,而且音量总是拨得很小,广播毕 竟只不过被用来作为配音带,给他在最近二十个小时中为自己放映的环银幕立体电影做背景声而已。
对付德拉艾,交道也打得几乎太容易。在一阵狂怒之后,姆努斯肯的心情平静了下来,随后,他们俩终于摊牌达成了妥协。山穷水尽的德拉艾已是四面楚歌,走投无路。
他原本对古董的黑市买卖寄予了极大的期望,便提前开始花天酒地地大肆消费,短短几个月时间中,往日的积蓄几乎全都化为了豪华宾馆中的舒适与高级服装的魅力上:眼下差不多到了身无分文的地步。随着姆努斯肯的到来,他那些美好的期望便如肥皂泡那样破灭了。姆努斯肯一旦恢复了正常的理智后,就把他拉到老城区的一家酒吧, 跟他讨论如何善后。他们更为平心静气地争论着,他们考虑到了未来。姆努斯肯重新客气地对他往的助手以您相称。
现在,德拉艾鉴于没有更好的办法,希望能卑微地、最终地保留本加特内尔这一姓氏,想当初,为了获得这个假姓氏,他可是花费了不少的周折:我的老天,出此下策,实在是万不得已啊。那是因为,早先,他也是花了一大笔钱才弄好的,能以假乱真的身份证,那可是很贵的买卖啊,任何形式的倒退,在眼下看来都是不可能的。但是,他还是企图讨价还价:他同意乖乖地交代窝藏古董的地点,但作为回报,他要求得到一笔相当数目的钱。尽管姆努斯肯认定这要求还是宽容的,他还是十分愉快地痛砍了一大刀,只接受付给德拉艾所开价钱的三分之一弱,这足以使德拉艾看到机会来临,他可以选择去一个外国,因为外汇的汇率是那么的低。另一位也不再还价,他们就此达成一致。他们终于客客气气地分了手,姆努斯肯在傍晚时分到了巴黎。
回来的第二天,姆努斯肯一早起来后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按照他先前助手的切实招供,赶到小镇夏朗通,去找回自己从北极弄到的财宝,然后在银行里租用了一个大保险箱,并急急忙忙地,当然也是确确实实地,把那些古董藏到保险箱里。这些事情干完,下午,当他转到雷蒙那里,去取那份最终的古董鉴定报告时,刚刚来到秘书处,姆努斯肯就发现面前站着索妮。她始终还是老样子,带着她的爱立信和本森,看到她和她的这些东西,姆努斯肯不由自主地就联想起了那个"宝宝风"。她像是有些轻蔑地打量着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是,当他跟随着她,沿着走廊走向雷蒙的办公室去时,她突然地转过身来,开始恼怒地抱怨起他来,怪他没有给她打过一次电话。见姆努斯肯对她的话无动于衷,她随后就不依不饶地嘟嘟囔囔,然后,见姆努斯肯想溜到厕所里去躲避一阵子,她急忙也赶过来,堵住了他,并一头扑到他的怀里,啊,她说,要了我吧。他连连抵抗,竭力向她解释说,眼前既不是时候,也不是地点,于是,她就汹汹然地闹腾起来,想抓他的脸,咬他的肉,然后,抛弃掉一切自制,一边跪在他跟前,一边就动手解他的衣扣,一心想做尽人皆知的那种事,不要假装天真的,你完全清楚这指的是什么。但是,谁都知道是为什么,姆努斯肯拼命挣扎着。终于摆脱了这一番对待后,他恢复了一点点平静,可以稍稍喘一口气了,但心情却被弄得一团糟。幸亏,过了一会儿,等回到画廊后,他发现,在他离开巴黎期间,画廊中的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买卖看来有了一点点起色,但是,整整一个下午,姆努斯肯始终集中不起精神来。
当然,索妮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但是,大家都知道,姆努斯肯是个少了女人便过不了日子的男人,从第三天起,他又回头奔赴情场去寻找艳遇了。无论是那些潜在的爱情,还是角落里的调情,是藕断丝连的老关系,还是正在着手的新接触,或是相关的事情,都多多少少有些意思。那些本来可能激活他的人,现在不知道怎么的竟然都无处可寻,或是在别处生活,或是在别处忙活。只有那些意思不太大的人似乎还能恢复联系,但是,现在,反过来是他犹豫不决地不太想找她们。
显然,还有埃莱娜,尽管姆努斯肯始终还在犹豫着要不要与她取得联系。自从她化了妆那天之后,他就一直没有见过她,因为他自己立即动身去了西班牙,始终不怎么明白应该如何对待她,应该把她想象为怎样的一个人。她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她唾手可得,又冷若冰霜,浓密而又平滑,不给姆努斯肯留下多少什么线索,叫他实在摸 不透她的心思,尽管如此,他还是下定了决心给她打电话,但是,即便是跟埃莱娜,他都不能在一个星期之内定下约会。这个星期过去了,其间他曾三次产生并三次 取消自己推迟约会的打算,但是,一切都以令人绝望的普通方式按部就班地发生了,也就是说,他们一起吃了晚饭,然后他们又一起睡了觉,这并不是一次完美的成 功,但他们却做成了。然后,他们又重做了。这进行得稍稍好一些,于是,他们又从头开始,一直到这变得很不错,尤其因为,在这些相拥相依之间,他们开始更为 轻松地谈起话来,甚至他们在一起有说有笑起来:
他们前进了,也许他们前进了。
让我们继续向前进,现在,让我们加快速度。在接下来的几星期中,不仅埃莱娜越来越频繁地来阿姆街,与姆努斯肯一起度过更多的时间,而且她也越来越经常地光顾画廊。不久,她有了他住所的另一套钥匙,再不久,姆努斯肯没有再续伊莉莎白的工作契约,自然是由埃莱娜来接替她,并同时继承了由陆全全在法院门外交还的画廊的钥匙。
埃莱娜相当快地学会了从事这一职业。她那么细腻地获得了这一手磨平棱角的艺术,以至于一开始当她打半工时,姆努斯肯就把跟艺术家打交道的基本公关工作委托给了她。比方说,她要负责监督斯蓬提尼的工作进程,提高古尔代尔的道德品位,或者打消马尔提诺夫的奢望。这一角色显得是那么的重要,尤其因为姆努斯肯一直忙于处理 那些重新找回的古董的事务,脱不开身来顾及其他。
很快,也很自然,而且根本无须多费什么口舌,埃莱娜就搬到了阿姆街,随后,鉴于买卖越来越红火,她很快就在画廊中干起了全工。看起来,艺术家们,尤其是马尔提诺夫,更愿意跟埃莱娜打交道,而不是来找姆努斯肯:她比起他来,更为宁静,也更有情调,而他,则满足于每天晚上在阿姆街听她讲述当天的故事。尽管他们俩从来没有真正履行过手续,但一切都给人们一种印象,他们俨然已是一对恩爱夫 妻。人们可以看到他们成双成对地出入各种场合,每天早上,她的面前一杯茶,他的面前一杯咖啡,两人商谈着广告、预算、制作工期、与国外的交换等等事务,最终,涉及到塑型艺术品的预算时,他们终于还是放弃了。此外,姆努斯肯现在要考虑搬家了。这已经变得完全有可能了。西里克号中找到的那些财宝让他狠狠地发了一大笔横财,除此之外,这段时间里,艺术品市场行情反 弹,电话铃又丁零零地响个不停,收藏家们又重新睁开了那只蜥蜴眼睛,他们的支票簿如同红眼鲅鱼似的从口袋中跳出来。塑型艺术品的取消并没有产生任何的空缺,于此同时,马尔提诺夫正在飞快地升腾,快要贴上官方画家的标签。
人们邀请他给一些建筑物作画,如伦敦的内阁大厅和新加坡某工厂的人口处,还有东一处的 舞台大幕,西一处的剧院屋顶,他的作品在国外越来越多地举办回顾展,很不错,确实很不错。布克勒和斯蓬提尼,在最初的惊奇之后,也开始坚定不移地加强了他们的声望,就连根本得不到任何人青睐的古尔代尔,也开始有了几个买主。
靠着所有这些魅力无穷的流动资金,姆努斯肯认定,他可以,他应该,他将要换一下公寓了。
现在,他完全有能力购买房子了:于是,他在十三区给自己找到了一处房子,比早先更为宽敞,而且是全新的,他选择了顶楼上的一套,拥抱着蓝天,房子刚刚建成,要到一月份的上半月才能最后完成。
在等待着新房子的所有细节全都就绪之际,他们开始在阿姆街的家中接待来客。他们主办了几次鸡尾酒会,几次晚宴,他们邀请了一些像雷巴拉——他来时没 有妻子的陪同——那样的收藏家,一些艺术批评家,一些开画廊的同行,有一天晚上,他们甚至还邀请了叙潘,叙潘是带着他的未婚妻来的。为了感谢他的帮助,姆努斯肯郑重其事地给了他一幅画,是马尔提诺夫的一幅小小的石版画,埃莱娜告诉他,这一次是以十分低的价钱让给他的。叙潘激动万分,先是宣称,他不能接受,但最终离开时还是把打了包的绘画夹在胳肢窝下,把他未婚妻的胳膊夹在了另一个胳肢窝下。眼下已经到了十一月份,天气干爽,风和日丽,秋光大好。当他们不邀请人来家里时,他们有时就出外去吃晚餐,晚餐之后他们转到酒吧喝上一杯,去"葵花",去"郎姆",去"风之子",在这些酒吧中,他们有时候也碰上圈内人,前几天刚刚邀请过的那一些开画廊的同行或者艺术评论家。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中,一直到月底为止,曾经有那么几次,姆努斯肯偶然遇上了以前跟他有关系的几个女人,有的在很近处照面,有的则是远远地瞅见。有一天,他看 到了兰丝,她正跟他一样在等绿灯,在人行横道线靠玛德莱大教堂的那一侧,但是姆努斯肯回想起了他们充满了恶言恶语的分手,更希望她没看见他,于是,赶紧绕到相邻的那个交通灯那里去过街。另一天,在欧罗巴广场,他突然被一股芳香酏剂的香气紧紧揪住,小心谨慎地连连吸气,但却无法确认出那一位把他抛弃在身后的 女人。他不能确信那就是瑞尔,因为在目前这一时候,这个牌子香水的用户看来还不是个小数目。他拼命克制着自己,不去跟随那一丝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的嗅觉之线,他甚至扭头掉转方向来躲避它。
有一天晚上,在"葵花"酒吧,当姆努斯肯和埃莱娜一起去那里喝一杯的时候,姆努斯肯突然撞上了从年初就一直没有再见过的图娃。她的样子倒是没有怎么变,只不过她的头发留得更长,她的眼神也更为疏远,仿佛一双眼睛的焦点往后退了,以便拥抱一个更为广阔的视野,一片更遥远的全景。此外,她的神色中透出一丝慵倦。他 们交换了三四句寒暄之词,图娃显得心不在焉,朝埃莱娜投去一丝获解放的女俘或战败的征服者的微笑,埃莱娜丢下一句——你们聊吧,我去去就来——便走开了。图娃似乎还不知道德拉艾失踪的事情,姆努斯肯便向她提供了这一事件的官方版本,还伴随着一道悲痛的目光,然后,他送了她一杯干白,便跟着埃莱娜告退了。
这段时期里,姆努斯肯和埃莱娜一起忙着准备安顿新家:他们共同的卧室,还有他们希望分开独自睡的时候各自的卧室,因为什么事情都要预见到,还有书房,客房,厨 房,以及三个卫生间,当然,还有平台和附属建筑。姆努斯肯每星期都要到几乎已经完工的新房子来好几次。他走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呼吸着满墙壁散发出来的石膏粉的 气味,同时,他预计着扫尾工程和粉刷工作,设想着窗帘的颜色,家具的格调,而毫不理会房地产经纪人在房梁之间磕磕绊绊,踉踉跄跄,摊展着他不太精确的蓝 图。那些日子里,埃莱娜更希望不陪同姆努斯肯去看房子,她留在画廊中,跟艺术家们打着交道,尤其是跟马尔提诺夫,对他必须盯得紧一点,因为一种成功,它是那么 的脆弱,它恳求着一种那么持恒的注意,这是一项须臾不可松懈的工作,时时刻刻都得用心,而此时此刻,姆努斯肯正从他未来楼顶房的平台上,观望着风起云涌。
这一片云阵来势汹汹,整整齐齐,稳稳当当,如同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此外,天气已经突然变了个样,仿佛凶神恶刹似的冬季迫不及待地宣告了它的来临,用一阵 狂风就把秋天扫荡得无影无踪,急急忙忙取而代之,它选择了十一月末的一天,前后不到一个钟头,就哗啦啦地把树上卷曲的叶子扫了个一干二净。从气候上讲,我 们无法期望有一个明朗的未来。
冬季就这样来到了,随着冬季,年底也快到了,而随着年底,除夕之夜也将来临,而为了那个除夕之夜,所有人都早早地发出邀请,接受邀请,不是我上你家,就是你上他家。在以往,对那一夜的展望,使得姆努斯肯总是有那么一点点激动,不过这一次却没有,丝毫都没有。他全都安排好了,预定了要带埃莱娜去雷巴拉的家作客, 他家将有一个盛大的招待晚会:到时候,那里将是宾客满堂,有十二人的乐队,十四张冷餐桌,三百位来自世界各地的名流,其中还有两位已经下野的部长,这一切预示着,场面将十分隆重。
临到 31 日晚上,电视新闻节目开始前不久,姆努斯肯面带微笑地把这消息告诉了埃莱娜,这时候有人敲门,邮差进来了,还带着一个助手,他们是为新年赏钱而来 的,还带来了年历作为赠礼,年历上的图案花花绿绿,尽是一些站着不动的狗,躺着睡觉的猫,栖息在树枝上的鸟,景色秀丽的海港,白雪皑皑的山峰,总之,让你 选起来也很为难。当然,姆努斯肯热情洋溢地说,请进。
埃莱娜满脸表示同意的神色,跟姆努斯肯一起挑选年历的花色,他们决定要一种分开两页,正反都印刷的年历,每个季度都有一幅画,然后,情绪高涨的姆努斯肯一出手,就 给了邮差三倍于习惯的赏钱。万分喜悦的邮差连声祝愿这一对男女万事如愿。
姆努斯肯去关门时,还听到他们在楼梯上评论着刚才的那一幕,但是,这件事之后,埃莱娜却宣称,她有一些话要说。那当然,说吧,姆努斯肯说,有什么事?是这样的,她说,雷巴拉家今天晚上的招待会,她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不去算了。马尔提诺夫今 天也举行晚会,请了十几个朋友去他的新工作室,这是他用最近卖画的钱新买下的,也是他当前颇受尊重的身份地位的结果,就这样,她晚上更想去的是那边。假如这不会让你为难的话。
一点儿都没关系,姆努斯肯说,随你的意思好了。当然,鉴于他与雷巴拉之间的关系,这件事会带来那么一点点微妙的难堪,但 是,他会处理妥当的,他将会取消此行,不会有任何麻烦的。这就是说,不会吧,埃莱娜说着转过了身子,这还不是我想说的。沉思了一会儿之后她说,她觉得还是 自己一个人去为好。由于姆努斯肯屏住了嘴唇,皱起了眉头,听我说,埃莱娜说着又朝他转过身子,听我说。她平静地解释说她已经好好地考虑过了。这套新的公寓。所有那些家具。共同生活的这一前景,还有他们头顶上的这一片天空,她已经不再太清楚。她不太确信自己是不是准备好了,她需要好好地再考虑考虑,他们最好以后 再谈。我不是说,应该把这一切都扔掉,你知道,我是说,我很想再好好地想一想。然后,我们过几天再来谈。好吧,姆努斯肯说,眼睛却看着他那双新鞋的鞋尖——崭 新的鞋,自从几个星期以来,他穿的所有的鞋都是崭新的——好吧,同意。
你真好,埃莱娜说,我去换衣服。你要给我讲雷巴拉家的晚会开得怎样。好的,姆努斯肯说,我不知道。
她离开了阿姆街,稍稍有些太早,他认为,对这一类晚会而言。独自留在家中,在客厅中来回踱了一会儿步,打开了电视机,却又马上关上,姆努斯肯不由自主地 咒骂起德曼大夫来,怪他禁止他抽烟。然后,他随随便便地打了三四个电话,可在这除夕之夜,总是没有人接,碰上的只有录音电话机械地请他留言。
他不再太渴望去雷巴拉家,若是自己一个人去的话,雷巴拉肯定会对她的缺场惊讶不已,因为自从她在画廊中工作后,他始终待她不错。由于自己事先根本就没有安排任何别的活动,现在要临时调换一个节目,看来也为时已晚。尤其因为他已经谢绝了别的一些邀请,现在再放肆无礼地打电话,冒冒失失地毛遂自荐,似乎也有点两头为难:即便到了那里,人们也会惊诧万分,会连连不断地问他个不停,而他,根本就不打算回答任何问题。
他又试着打了好几个电话,次数比方才多得多,但结果却是完全相同。他在音响中放了一张唱片,又立即把音量调小并随后又换了一张唱片但关上了音量不过却紧接着打开了电视而且就站立在电视机前站了好长一段时间,既不换频道也不知道自己感觉到了什么。
他同样还一动不动地在打开了门的冰箱面前站了好几分钟,处于同样的迷茫状态却又不从里头取任何什么东西。然后,两个小时之后,他终于出门离家沿着罗马街走向圣拉撒路地铁站方向,从那里坐地铁可以直通克林廷一塞尔通。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十一点左右。地铁车厢里并不太挤。很容易找到一个合乎姆努斯肯口味的面对面都空着的长条正座,眼下,他有意识地选择了一个对他来说也许是最不好的决定。姆努斯肯知道,他离开陆全全已经一年了,精确地说,只少两天就满整整一年了,这个陆全全可是一个很会过元旦之夜的专家。他同时还知道,自己已经处身于糟糕的境地中,而且这种糟糕将得到印证,他更清楚地知道,陆全全见到他可能会作出强烈的反应,而这一切将是极端危险的。这或许甚至会导致自杀行为,但是,即便这样,他觉得对他来说也无所谓,仿佛他别无他择,只能如此;我知道这样做很傻,但我就这样做了。身上充满着新石器时代的的暴力,而姆努斯肯有时候也问自己,他是不是在一个岩洞口见到她的。陆全全手里握着一根狼牙棒,腰带上别着一把燧石斧头,那 一天她穿着一套带翼龙翅膀褶子的衣服,外套一件用鱼龙的跟睑裁剪成的雨衣,头戴一顶禽龙指甲做的头盔。随后的整整五年本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需要打好多 仗,但是事情也许有了变化,我们走着瞧吧。无论如何,房子的模样有了一点点变样。跟门廊上的大门把手一样,信箱改漆成了红颜色,上面的主人姓氏不再是姆努斯肯,但却也不是陆全全娘家的姓。所有的窗户都亮着灯光,看起来,这个小楼房里现在有许多人,人们正在开晚会庆祝新年。姆努斯肯有些不知所措,在门廊边上呆了好 几分钟,对自己将做些什么,自己到底想做些什么,根本没有任何的念头,正在这时,小楼房的大门开了,随着一阵强劲的音乐声的泄出,同时出现了一个年轻姑 娘,手上托了一个酒杯,定定地站在风口中。根本没有一丝打算走开的样子,从她的外表来看,似乎仅仅是为了出来透一透风。
看她那模样,年龄当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上下,应该是一个相当温和的姑娘,她看见他呆在一边,就冲他微微一笑表示打了招呼。她给人的感觉真不错,身上好像有一点东西跟瑞尔十分相像,只是稍稍逊色一点点。你不能不说她有那么一点点微醺,但仅仅只是微醺而已,在这样的晚会中,这根本就不值得大惊小怪的。见姆努斯肯一直蜷缩在门廊旁 边,她就开口向他搭话,你是乔治的一个朋友吗?
姆努斯肯有点莫名其妙,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我随便问一句,陆全全不在里面吗?他终于答腔问她。
我不知道,姑娘说,我没有见到陆全全,但是也许她就在里头,屋里有那么多的人,我不全都认识。我是乔治的一个同事的妹妹,他是刚刚搬到这里来的。
屋里面,那才叫热呢。是的,姆努斯肯说,它看起来真房子倒是很不错,但是不错。
你是不是愿意进来喝上一杯呢?姑娘好心好意地劝他。
门是开着的,姆努斯肯在姑娘身后发现门厅的入口处重新漆过了,还看到一些别的家具,一盏陌生的吊灯,有一些画悬挂在墙上或是用图钉钉在墙上,那些画既不会对陆全全的口味,也不会对他的口味。我很愿意喝一杯,他回答说,但是我尤其不愿意打扰你们。根本谈不上什么打扰,姑娘说着,莞尔一笑,请进来吧。我很抱歉,姆努斯肯说,小心翼翼地朝前挪着步子,我根本就没有料到这些。不过,这一切解释起来很复杂。没关系,姑娘说,连我自己也是碰巧才来的,你会看到的,这些人都还算 是很逗的。快点儿,过来吧。好吧,姆努斯肯说,不过,我只呆一会儿,真的只呆一小会。我只喝一杯,然后,我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