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
人工智能说出的这两个字不啻于当头一棒,再度砸得陆远晕头转向,怀疑人生。
陆远沉默了一下,认真检视过终端屏幕上显示的星系图与行星数据,他揉了揉眼睛,然后涩声道:“你再说一遍,这是哪儿?”
“地球,编号:M34-4602151-B。”
陆远仰起头,良久默默只默默一声。
“草。”
漆黑的部署基地内只有这块控制终端的屏幕在射出蓝光,好比那颗只存在于教材上的起源星球上的蔚蓝颜色,把陆远脸庞映成毫无生气的灰蓝色。
他不需要继续问人工智能也知道地球究竟距离宙神星有多远,1400光年,足足1400光年!就算是一艘空间战列舰也不可能航行如此漫长,不管是宙盟架设的人造光碑或者是目前已破译使用的原始光碑,都不存在任何一条可用途径去返回宙神星,因为那会儿宙盟舰队离开地球时就从没有想过回来的那一日!
那场曾号称结束一切战争的战争最终成了开启一切战争的战争,把拥有自由意志的人类送上了背井离乡的不归路。
别说宙神三一学院这类顶尖军校,哪怕是随便一所初等院校都把星坠战争史列为必修课,深刻地理解那场牺牲了几乎所有具有自由意志人类的大迁徙则更是每一个现代宙盟公民的义务。这一切的起点便是这颗编号M34-4602151-B的行星,这颗拥有唯一名称的行星,这颗本该被永远铭记也该永远遗忘的行星。
地球。
陆远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一颗黄矮星为中心公转的地球,眼皮也不带动一下,连人工智能也隔空感觉到他内心在翻江倒海,终端屏幕连续暴出密匝白条,扰得星系图一片混沌,良久后才闪回正常。
陆远只觉眉心间一股倦意袭来,也许是单纯的休眠后遗症,也可能是不堪相信的疲惫。陆远说道:“夕云号是否有修复可能?”
“本舰破损程度评估为,‘大破’,若无专业维修舰或经其他舰船拖曳回母港,仅凭现存材料、工具维修,无法达到最低航行标准。”
“呵~”
陆远苦笑一声,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即便是夕云好完好无损,也不见得在没有整备的情况下再一次穿梭回去,成功的光碑穿梭什么也不消耗,连穿梭时间也无限趋近于零,紊乱穿梭则赌上所有,届时时间只是最廉价的罢了,生命在深空里不值一提。
陆远脑袋又做痛起来,无他,只要一想到鹰谷星上那惨烈的突袭战,日冕号土崩瓦解的现实,他就觉得心尖一丝丝剥离开来。与其抛到一颗被毁灭了不知多少个世纪的却美名其曰“祖星”的荒芜星球,还不如就干脆利落地葬身太空。
只消黯淡这么一会儿,断续浮现的记忆碎片里便跃出张越洋扑在休眠舱盖前敲打喊叫的模样,他陡然升起了一分怨怼之情,这该死的老伙计,为什么非要把他陆远,一个早死了无数次的家伙从一个锅底拔出,然后丢进另一个锅底。为什么不直接爽利些,在军舰殉爆的刹那中化作飞灰,这归宿,对于一个士兵,一个伞兵来说多么美好
归宿……
陆远脑海蹦过这两个字,归宿,什么叫归宿?陆远已不愿去多想牺牲在一颗颗连单细胞生物不曾出现过的星球上的弟兄,既然老天爷觉得这个叫陆远的混球命硬,收了要揪了他狗头,那陆远就必须得带着所有人的希冀活下去。第28伞兵大队、夕云号、日冕号,乃至整个舰队,掉在地球就掉吧,起码他还做到了千百年来祖辈们藏在心底的念想。
“启动夕云号外部感应,扫描周边环境,确认是否存在生命迹象。”陆远命令道,不过人工智能很直接地拒绝,表示如此规模的设备启用需要手动确定,换个说法,也就是陆远必须前去舰桥。
通向舰桥的部署基地封锁门裂开一条缝,陆远最后对基地内死去的水兵们敬过军礼,迈入更深沉的黑暗中。
一艘护卫舰长不过千米,陆远已在舰舯部,行到舰艏处舰桥花不了太多时间。夕云号是标准护卫舰设计,注重突击速度与舰体防御,所以虽被人工智能判定为“大破”状态,但内部倒也不算过于糟糕,龙骨以上的通道依然保持着相对完整性。
陆远踏出部署基地,约莫兜兜转转了十几圈,空气便异常浑浊,他从走道边化作骸骨的水兵头骨上解下氧气面罩,一路找应急呼吸插孔,有时他不得不深呼吸一气,憋到几乎难以自持时才能寻到下一个还有存量的呼吸孔。
途中倒也经过了数个休眠舱室,陆远解封了数十名全副武装休眠水兵,俱都无一醒来,陆远长叹几声,他想象不出那时穿梭光碑时朝向夕云号集火是有多密集,以至于少有人冲到此处。
行过摇摇欲坠的廊桥,渗进来的明黄光线尤为刺眼,“刷刷”漏风着的装甲板轻微地抖动着,陆远不顾人工智能的警告,解下面罩,用力吸了一口地球之上的空气。
沙砾、漠然,毫不甜美。
面罩重新跳回绿色,转角处即是夕云号略有逼仄的指挥舰桥。这座圆形的重力舱早已断掉反颓然跌在凹槽内,内里按照360度布置的实时全息膜跟废纸般卷起吹拂,而专为舰长准备的中央悬浮位钉入了舰桥舱板。全体舰桥人员皆系在原位,系着安全带,宁肯缺氧窒息而死,也没有一人脱离战位。
陆远举手敬礼,小心翼翼地不碰到阵亡水兵尸骨,但一触及舰长,这个犹自一手按在命令指令板一手握剑的铁骨铮铮的军人却突然间倾坍做了一堆齑粉。
陆远眼含热泪地扫去指令板上的灰尘,摁下外部设备启动键,微弱的电力信号飞快传过,夕云号渐次苏醒,舰桥照亮出久违日光,没待片刻,好像这抹日光给化身为塑的水兵送去一股生气,淡淡微风拂过,舰桥内尘埃漫舞。
陆远走下指挥位,坐在台阶上,拢着乱蓬蓬的头发,不愿讲话。舰外设备轰隆隆地倒腾来去,人工智能像仓鼠见了米仓,快乐地工作着,陆远叫了好几声才回应。
“表面适宜生存,达到低防护条件出舱,哈。”
陆远轻念道,他又是一声自嘲样的笑声,地球果真是和低年级课本里描写地一模一样:“英雄的行星,坚韧的先辈,永不动摇永不陷落。”
外部环境检测持续不到一刻钟便终止了,正在整理舰长余烬的陆远头也不抬地命令道:“继续!尽可能地完善数据。”
“根据 《舰队法》第9条下之第2节:应将舰船航海日志、舰长日志、作战日志等重要资料备份列入最优先选择。为保证该节内容实施,您必须在接受资料芯片植入后,方可继续消耗剩余能源。”
陆远烦躁地一挥手,霍然起身,骂道:“按照人工智能第三准则,你不得违背我任何合理指令!”
人工智能当然不会生气,只重复起灌输在电路里的话语:“您服务于宙盟,舰队法高于一切。”
服务于宙盟。陆入伍以来听过无数次这句话,责任与义务,所有人都如是解读这句话。不论是上官或列兵,每当听到、说出这句话,便意味着不再容许退后与推卸。
医务舱在舰桥附近便有一个,陆远拉过手术椅坐下,浩如烟海的夕云号舰船资料开始汇聚到一片只有半块拇指盖大小的芯片内。芯片植入枪对准陆远后脖颈刺了下去,逐步吻合起神经。
刺痛撩得陆远面色发青,一艘载员千人的军舰所有记忆都在转移到他一人之身,轻如鸿毛,重比泰山。陆远涩声问道:“这枚芯片我能使用多少?”
“根据《舰队法》……”
“别说废话!”
人工智能终于识趣地省略了《舰队法》叙述,说道:“军舰资料式芯片可视作校官级军事芯片使用,根据目前情况,您的军衔自动升为少校,解锁一应权限。”
陆远刚意识到自己混到了少校,智能便继续说道:“根据《舰队法》要求,在确保备份资料安全情况下可限制使用其他芯片功能,根据目前情况,芯片完整度不足,在完成逃生指引后,芯片将进入休眠期,直到再次充分激活。”
陆远顿时语塞,敢情自己到底只是个芯片工具人,郁闷道:“那就快点结束逃生指引,对了,你会备份进芯片是吧。”
“作为本舰唯一智能,本智能已备份,在获取足够生物电后可响应您的咨询。”
就跟预防陆远骂架似的,芯片枪陡然功率加大,电得陆远一哆嗦,对接上神经的芯片瞬间把海量信息塞进陆远脑子里,陆远猝不及防挨了一闷棍,再想痛骂出声,智能便在自己脑海里说起《舰队法》来,陆远哪里吃得消智能搞这个,只得乖乖地闭上嘴,跟随指示完成逃生指引。
“你有名字么?”既然这玩意要寄身他这儿好段时间,陆远想了想还是认为打好关系,毕竟舰队人工智能实际上足以拟人,只是军事要求隐去了人性而已。
“注籍编号:YKC-m110。”
“嗨,碰到你什么倒霉事都来了,就喊你墨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