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
短短两个字却是有如千钧巨石,不啻于当头砸下,砸得陆远胸闷气短,不可置信。
漆黑的部署基地内只有这块控制终端的屏幕在射出蓝光,把陆远脸庞映成少有生气的灰蓝灰白色,好比这颗如今只存在于教材上,叫做地球的星球
他不需要继续问AI也知道地球距离宙神星上千光年之远,这漫长到令人绝望的路途哪怕是在经过折叠跳跃后,也花去了昔年宙盟舰队两代人的寿命才抵达了宙神星。放到现在,就算是一艘空间战列舰穿梭到宙神星延伸到最外边的光碑,再行上几个世纪,大概就能摸到柯伊伯带了吧。
没有人会愿意远赴一颗只剩下战争灰烬的星球,即便这儿曾是古老家乡。
地球啊。
陆远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一颗黄矮星为中心公转的地球,眼皮也不带动一下,仿佛连AI也隔空感觉到他内心在翻江倒海,终端屏幕连续暴出密匝白条,扰得星系图一片混沌,良久后才闪回正常。
陆远认真检视过终端屏幕上显示的星系图与行星数据,他揉了揉眼睛,苦涩念道:“地球,编号:M34-4602151-B。”
念完,陆远仰起头,盯着那盏炸裂开来的顶灯,好像它就是1.5亿千米外的太阳,人类的旧太阳,这一个天文单位对于舰队来说,只是消磨一支烟的时间罢了,但对于此刻的陆远来说,或许下一天就有救援飞船来接走,或许穷尽一生白首此处。
只消黯淡这么一会儿,断续浮现的记忆碎片里便跃出张越洋扑在休眠舱盖前敲打喊叫的模样,他陡然升起了一分怨怼之情,这该死的老伙计,为什么非要把他陆远,一个早死了无数次的家伙从一个锅底拔出,然后丢进另一个锅底。为什么不直接爽利些,在军舰殉爆的刹那中化作飞灰,这归宿,对于一个士兵,一个伞兵来说多么美好
陆远无言半晌,握着栏杆,微微低下头颅,直视着封锁门旁的夕云号水兵遗体小丘,那些或闭或睁开的眼瞳似在一齐望着陆远,叫陆远浑身一颤,幡然醒悟过来。
陆远拳头一砸控制台,既然已沦落到这副田地,掉到地球上又算地了什么?相比于那些战死于日冕号上的无数舰队袍泽,他陆远已经不止一次被幸运女神重点眷顾了,他还有什么资格抱怨?
不为别的,起码要找到那个三个不知坠落地球何地的幸存战友。
让他们知道,这方天地,这方曾被先辈鲜血浸透的土地上,还有他们的同胞。
“弟兄们。”陆远右手按胸,对着水兵们的尸骸说道。
“我,陆远,第一机动师下第28伞兵大队上尉指挥官,在此发誓。”
荣誉短剑的闪电勋饰流转着点点光华,宛如陨身在那十三颗陆远踏足过的征服星球上的魂灵汇聚在此。陆远铿然拔剑,虽只有半截,但正如这支碎裂不堪的剑,能修补它的,只有光荣与胜利。
“我一定寻找到遗散在外的三位同胞,带着他们一起回家。”
陆远举起右臂,挺胸直背,敬过军礼,敬过赴死者,敬过为家国奋战到最后一刻的士兵们!
收起臂膊,陆远也收起了其他纷杂情绪,让冷静回归脑海,才能发挥出一个伞兵上尉该有的水平。
“报告夕云号破损情况,可用舱室以及剩余燃料,军备,重点报告飞行器与陆战载具。”陆远命令AI道。先调出舰内概览图审视起来。
AI即刻回应道:“本舰损伤情况评估,‘大破’,舰体后半部分脱离失去,燃料储备3%,舰艏1至4号主炮因燃料缺乏自动处于未调校状态,次要炮塔已全部因震荡损坏,全域飞行器因为穿梭巨量过载而焚毁电路,因舰体后半部分脱离,失去所有重型陆战载具、地表改造载具。具体清单如下……”
陆远眉头隐隐作痛,不知是休眠后遗症还是夕云号糟糕地不能再糟糕的情况所致。
以夕云号目前破损来说,除非旁边就是空港船坞,哪怕周围是大舰队也只有弃舰一途,顶多多留点时间供水兵离开罢了。剩余燃料、物资、可用舱室都少得可怜,怪不得AI非要集中能源,开扇门都要“转输电力”。
陆远沉吟片刻,心知自己早晚是要离开夕云号残舰的,与其留着燃料等着挥发,还不如早点派上用场,于是他说道:“启动外部感情,具体扫描周边环境,重点确认是否存在生命迹象。”
“请求拒绝,根据《军舰坠毁紧急事态条令》第3条,一切使用备用能源超过1%的行为都必须请求者手动确认。请您前往舰桥确认。同时您作为唯一幸存者,您需要记录坠毁后日志。”
说罢,通向舰桥的部署基地封锁门裂开一条缝。还真是个精打细算的女人。陆远想到,也不多说,提步就走。
在迈入更深沉的黑暗前,陆远默默回首,最后看了一眼部署基地,轻轻点头,随后不再犹豫。
一艘护卫舰长不过千米,陆远已在舰舯部,行到舰艏处舰桥花不了太多时间。夕云号是标准护卫舰设计,注重突击速度与舰体防御,所以虽被人工智能判定为“大破”状态,但内部倒也不算过于糟糕,龙骨以上的通道依然保持着相对完整性。
陆远踏出部署基地,兜兜转转了十几圈,空气便异常浑浊,浮尘四起酷寒难耐。他从走道边化作骸骨的水兵头骨上解下氧气面罩,一路找应急呼吸插孔,有时他不得不深呼吸一气,憋到几乎难以自持时才能寻到下一个还有存量的呼吸孔。
途中倒也经过了数个休眠舱室,陆远解封了数十名全副武装休眠水兵,俱都无一醒来,陆远长叹几声,他想象不出那时穿梭光碑时朝向夕云号集火是有多密集,以至于竟然罕有人冲到近在咫尺的
行过摇摇欲坠的廊桥,渗进来的雪白光线尤为刺眼,“刷刷”漏风着的装甲板轻微地抖动着,陆远不顾人工智能的辐射值警告,解下面罩,用力吸了一口地球之上的空气。
冰冷、漠然,毫不甜美。
面罩重新跳回绿色,转角处即是夕云号略有逼仄的指挥舰桥。这座圆形的重力舱早已断掉能源供给,颓然跌在凹槽中。内里按照360度布置的实时全息膜跟废纸般卷起吹拂,而专为舰长准备的中央悬浮位磁石般定在原位。全体舰桥人员皆系在原位,系着安全带,宁肯缺氧窒息而死,也没有一人脱离战位。
陆远小心翼翼地不碰到阵亡水兵尸骨,但一触及舰长,这个犹自一手按在命令指令板一手握剑的军人却突然间倾坍做了一堆齑粉,唯有头盔在“骨碌碌”地打旋。
陆远心中沉重无比地拂去指令板上的灰尘,摁下外部设备启动键,微弱的电力信号飞快传过,夕云号渐次苏醒,舰桥照亮出久违日光,没待片刻,这抹日光像是给化身为塑的水兵送去一股生气,淡淡微风拂过,舰桥内尘埃漫舞。
陆远走下指挥位,坐在台阶上,拢着乱蓬蓬的头发,一捧捧地收起舰长的灰烬。舰外设备轰隆隆地倒腾来去,AI像仓鼠见了米仓,快乐地工作着,陆远捡起了一枚小小的令牌,是舰长航海日志的专属记录器。
舰外扫描起码要一刻钟才会有初步效果,陆远自然是把日志记录器插入到一个还能运行的超算电脑内,使用最高权限跳过舰长密码,陆远直接翻到了鹰谷星战役日期处开始阅读,略过了例行记录的航向、航速、航为、气象、紊流等专业水兵才可明了的数据,跳到舰长所写的重大事件一栏
“宙神历228年霜月7日……夕云号参与了对鹰谷星的地面支援行动,消耗弹药若干,我舰需要尽快回归母舰进行季度修理,否则容易出现主炮调校时间过久。”
“霜月9日……旗舰已在设置光碑,这应该是回程临近的标志了,小伙子们思乡了,我也是,已有五年了,吾儿此时应入低等基础学业了,届时该不仅仅只会喊‘爸爸’了。”
“霜月14日……光碑设置完毕,正在最终核对路线,夕云号奉命巡逻光碑,回到母港整备也很好。”
之后的舰长私人日志戛然而止在15日,正是舰队遭袭那天。陆远只好用系统自动生成的备份作战日志代替。
“宙神历12月15日……侦测到旗舰光碑出现不明空间紊乱……战斗警报!敌方窃用我方光碑进行反向跃迁!敌舰已出现,全向主炮预备!……敌舰番号已确定!九州级重巡洋舰,舷号49,确认为‘兰姬’号。”
陆远暴躁地阖上作战日志,什么意思?确认带头突破光碑,攻击己方舰队的是“兰姬号”?这艘是哨戒星战役后诱饵舰队的旗舰,现在转了个身打击到己方舰队头上?
叛变?!
不可能!这是她所在的巡洋舰!
万般思绪涌过心尖,一阵阵悸动几乎要把陆远心脏攥成一团,饶是短短几小时间经历了如此之多,陆远原以为自己百毒不侵了,可是乍然听到她搭乘的巡洋舰成了为敌前驱的先锋,这怎么接受的了!
陆远愤恨地揪着额发。他一时间竟不敢去想她到底怎么样了,如果她活着,要么在被俘获的兰姬号上痛不欲生,甚至……甚至……不可能!
但难道还希望她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