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曙光藏匿于左臂之内。”
谢琅一时有些沉默。
她还是第一次听娀谶下这么直白的“预言”——这说的不就是当时从她左臂里取出的芯片吗?
可她确实不清楚芯片的开启密钥……如果能联系上谢鸣玉就好了。
她一定知道这个吧。
谢琅兀自想着,忽的听见霍里斯那边传来一个低缓、温和中带着些许冷冽的男声,这音色很熟悉,她总感觉在哪听过。
“阿琅。”他慢慢地说,“我尝试分析过芯片密钥组成,同时也求助过摩伊拉星域的帕尔卡女士和勾陈院长。”
“它有95%的可能是古地星华夏文明所用文字,而非如今的联邦通用语。”
谢琅微微睁大眼睛。
她听出来了这道声音属于谁——分明是以谢丹这一身份示人的威兹德姆!
她不由自主想起前往银青星的路上,曾经与安娜·路易斯交流过相关内容,忍不住问:“你的意思是,我之前……我失忆前,对这个远古文明也很熟悉?”
威兹德姆沉稳回答:“很抱歉,这是您的私人生活,我与两位小姐无法查证,不可能深入了解。但您的双亲确实对古地星文明感兴趣,也曾经翻译过一些诗词,在星网上发表。”
“……我明白了。”
原来这才是安妮大致猜到她身份后也未曾多加怀疑的原因,谢鸣玉拥有一对有意追寻古文明的父母。
“很抱歉打扰二位的谈话。”威兹德姆彬彬有礼道,“我只是想给你们提供一些可能的思路。”
霍里斯说无妨,谢琅注意到他目光微微偏移了些,看来威兹德姆所在的位置是他的斜对面:“这些消息很有用,只有智械才能有这样的算力,为我们乃至全联邦提供帮助。”
一声窸窸窣窣的碎响,像是衣料摩挲的声音,听着威兹德姆的回答,谢琅猜测他方才应该稍稍欠了欠身:“这是我的荣幸,那么不打扰两位。”
他大概是说完就离开了,霍里斯的视线重新移回,静静地注视着她。
谢琅看着他青碧的眼睛,微微缓和心绪,轻声问:“除此之外呢?”
霍里斯被她问得一愣。
他眼神往上飘,想了一会儿,又摇头:“没有什么了,你的能力领域范围覆盖整个中央星系内圈到现在也不过三四天而已。”
也就是说,外界走过的时间和这场梦境的持续时间差不太多。
谢琅心中有了数,看着他强掩疲惫的神色,温声道:“我说‘除此之外’,是想问你如何了。”
“……我?问我如何?”霍里斯没想到她是这个意思,一时有些茫然地重复了一遍,原本冰封的神色渐渐有了些许融化的趋势。
他微微垂下眼睛,思量着,很慢很慢地回答她的问题:“我……我很好,没有受伤。”
“我想问的不止这个。”
谢琅忍不住想蹲下身去碰水面的投影,手伸出去,却又担心将他的影子拂散了。
最终她只是用指尖轻轻拨了一下水,指尖触到的依然如同空气,毫无秋冬时分湖水的凉意。她干脆就着这个姿势看离她更近的、霍里斯的影像,声音放得很轻,落在霍里斯心上,犹如一片洁白的、轻轻在他脸颊、心上搔过的羽毛:
“你就没有想我吗?”
她看着霍里斯微微一滞,脸上很快炸起大片红云。谢琅轻轻笑了,语调极为和缓,霍里斯听在耳中,忍不住想起她抚摸自己尾巴时留下的温软触感。
“不管你怎么想的。”她说,“我是有点想你了。”
霍里斯视线略微有些闪躲,又忍不住要落在她脸上,他很轻很轻地说:
“我、我也……”
然而谢琅却听到一丝焦急的呼唤,是素月正在喊她。
她立刻明白现在不再是说话的时间了,虽然很想听心里略有些别扭的狐狸说点好听的话,但也不得不跟他道别。
“我先走了,等我联系你,你不要试图联系我。”谢琅冷静地说,“留在中央星系外围,不要进来,我不确定我的领域范围会不会扩大。”
她回过脸去,已经隐隐能看见远处飘来大片星星点点的火光,像是有人正提着灯在四处找寻她的踪影。
——多半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看她离开太久,坐不住了。
她思量片刻,又快速对霍里斯说:“歼星空间站‘华盖’的第四份权限我已经转给你了,还有一部分勾陈的权限,或许这才是你能联系上我的原因——其他人你都联系不上,对吗?”
霍里斯说是,他听得出来她语气中的急促,猜的出她那边说不准遇上了些事。他很是担心,忍不住也加快了语速:“我能为你做什么?”
“不只是为我,是为中央星系被卷进来的无辜人。”谢琅嘱托道,“我会想办法找到芯片开启密钥,你在外面等着我。”
“——如果有,帮我送些能稳固领域的东西进来,不能这么轻易把祂们放出去。”
看霍里斯点头,谢琅将左手藏进袖袍中的更深处,迅速站起身来。
她回头看了眼素月以及她身后愈来愈近的火光,短促地比了个手势,见素月会意点头,便佯装站立不稳,扑通一声,跌进了湖里!
霍里斯的影像被她砸碎,湖水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
无形的水流本应包裹她,让她感到窒息。可谢琅体会到的胸肺滞涩感十不足一,她清醒地往下沉,听到上方传来素月撕心裂肺的喊声:
“来人啊——”
“定国公失足落水了!”
*
宫中的禁卫来得很快,圣人与凤君也几乎是追在禁卫身后来的。
祂来时,还带来了朝中近半数官员,由宫人执着宫灯照亮前路,一时令夜晚的九洲池畔也亮得如同天光乍破。
“怎么回事,国公为何落水?”圣人身前并无灯火,祂整个人背光而立,身后的宫灯只将祂身躯与面庞的轮廓照亮,其余的部分俱都掩在阴影里,让祂此时看着很有几分阴晴不定。
祂看着跪在身前不远的两位女侍,嗓音阴冷:
“你们陪国公来湖畔透气,就是这么陪的?”
素月更深地拜伏下去,却明白了自家娘子为何刚才要与她比那个手势。
这位圣人与她过去所见的,当真有太大差别。
至少,圣人不该在她们出来不过一刻多时,就派人来寻,仿佛心里有鬼。
她心中这么想,脸上却带着惶惑:“陛下息怒,婢子们只是微不足道的女侍,国公不让贴身侍奉,婢怎敢置喙……”
“是吗?”
素月感觉自己被圣人的目光锁定住,呼吸不由一滞,暗暗带着身边的上野樱又伏低了些。
水声、风声,乃至烛火在宫灯中燃烧的声音在她们头顶接连想起,最终被收束进圣人冷漠的声线里。
“说得倒是无错,但也该罚。”
素月心中的巨石砰地一声落地了。
——虽然不知为何,但眼前这位圣人的确不是真正的圣人!
不然,圣人怎会不知道她在这些方面还是能劝一劝娘子的呢?
身后“哗”的水声响起,素月忍住了,没有回头看。
头顶再度传来圣人带着凉意的声音:
“先起来,去瞧一瞧你们国公。”
素月带着上野樱叩首谢恩,礼毕便连忙起身,提起裙子朝水边奔去。
跑动中,她无声息地瞥了跟在她身侧的上野樱一眼,得到对方一个事情已经做完的眼神。
素月心下稍定,看了眼水面,果然看见那位禁卫统领正湿淋淋地扶着另一个湿淋淋的人上岸来。
谢琅落水时间不长,被禁卫统领卫肃捞上来时神色却比之前看着更加苍白。
素月赶忙过去,将谢琅从卫肃手中扶过来,又从上野樱手中接过她刚取来的披风给谢琅披上。
卫肃自然而然地往旁边撤开半步,谢琅瞧了眼他在光下正常的影子,与他隐晦对视一眼,又很快挪开。
她微微咳着,朝立在最前方的圣人与凤君行礼道:“臣外出醒酒,因思虑国事暂且遣开侍从,未曾想失足落水……让陛下、殿下以及诸位大人受惊了。”
圣人不免叹了口气,上前虚扶她一把,道:“鸣玉,你要多加保重身体才是,今夜宴上实不该饮酒的。”
谢琅笑笑,心知这并不可能。面上却恭顺道:“多谢……咳咳、陛下体恤!”
说罢,她有些歉然,又补充说:“扰了陛下、殿下与诸位大人兴致,实是臣之过错。”
握住她手的力道加大了,她听得圣人说:
“无妨,夜也深了,各位卿家便都归家去罢。”
齐刷刷的谢恩声响起,圣人吩咐来人给落了水的谢琅备张轿子,让她能迅速出宫,去马车上再换衣物,又点了卫肃让他亲自送谢琅出宫,才与凤君相携离去。
不多时,谢琅便顶着一身湿衣、坐着轿子出了宫门,迅速转到自家马车上。
李安通替她与两位女侍揭了车帘,刚要放下,又被卫肃敲了下手背。
他难以置信地瞪了这位禁卫统领一眼,却见他极为干脆地踩上车辙,追到车厢里去了。
车厢内,谢琅适才坐下,正被素月按着擦头发。见卫肃上来,她轻瞟了眼,凉道:“卫统领急躁了些。”
她看他想说什么,揉着眉心道:“这事明日与你解释,我乏了,又湿淋淋的,莫非卫大人想在这看着本国公换衣服?”
卫肃果断道:“我这就下去,明日休沐,上门拜访国公。”
“可。”
谢琅看着他揭开车帘下去,又听到车外李安通低不可闻的抱怨,敲了敲厢壁:“回府。”
马车动了起来,谢琅一面在素月侍候下换衣,一面缓声对上野樱说:“多谢上野小姐。”
“交易而已。”上野樱笑笑,将一本册子从袖中抽出来,“至少我喜欢与您合作。”
她似乎注意到什么,顺手取了搁在桌上的一面小铜镜,递到谢琅眼前:“国公,您现在形容实在狼狈。”
谢琅却没注意她的话。
她死死盯着铜镜映照出来的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差一点就要惊叫出声。
那不是她这些时日来已经看习惯了的、谢鸣玉的脸。
而是她用了三十余年的、属于真正的她的那张脸!